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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纸鸢飞 第十二章 将死之善言
    “你们是不是很恨我,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妈,我怎么能恨你?你这么苦难的一生,让我为你痛惜。我们这一代人,是很少有你们那样纯粹的爱情和忘我的奉献精神,但是我觉得那不是倒退,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妈妈,有两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看着妈妈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问:“第一个问题:妈妈,你在怕什么?这一生,你一直活在别人的屈辱下委曲求全,你不觉得这不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不去改变这种生活,却一直这样唯唯诺诺地维持着现状,你到底怕什么?”
    妈妈陷入了深思,她现在一定不会回答出这个问题,因为如果能够想出答案的话,她的生活一定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他们那一代人到底怎么了?难道一个时代给予那个时代人的烙印就这么深刻,向一道灵符牢牢地封印了他们的心灵,无法挣脱那精神的桎梏。被动地做着自己不情愿的事情,听命于上面的旨意而屈服于自己的命运,绑在所谓的社会机器上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我真的无法理解。
    “妈,第二个问题,给我们制造了这么多灾难的那个人是谁?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妈妈坐着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看着窗外那朦胧的月色,眼睛也变得朦胧了,她的侧影在月色下像一座沉静的雕塑。
    “他掠夺了你的一生,随意地践踏,将你的亲生骨肉一个个抛弃,最可恨的是,在丽丽的生命需要他的帮助的时候他置之不理,天底下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吗?”
    丽丽流着泪对妈妈说:“妈,你知道吗?最让人伤心的是他从来不为自己的所作负一点责任,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宁可相信他已经不在人间,所以才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许这样我们还能为有这个父亲而不感到羞耻。”
    妈妈把头埋在双膝间,浑身颤抖地哽咽着。
    我的心好痛,那是一种母子连心的痛,我扶着她的肩轻声说:“妈妈,你不要怪我,我说的话太偏激了,我不想看你伤心。”
    丽丽也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轻声抽泣。
    三个身影靠拢在一起,久久地沉默。
    “我明天带你们去看他。”
    一早上起来,坐了半天的大巴车来到X市。走进市级医院的大门,妈妈领着我们来到住院部。向门口的询问处窗口问道:“请问胡立中在哪个病房?”
    问询窗口飘出话来:“三楼302。”
    他叫胡立中?
    “前两天他曾经给我打过电话,说自己住院让我去看他,他有话对我说,我没有来。”
    妈妈低声对我们说。
    “恶人有报应了。”我淡淡地说。
    到了病房门口,妈妈轻轻地敲门。“请进!”一个空洞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间宽大的病房,只有一张床,在一个不算小的城市里有这样的待遇,可见此人的地位不低。
    我站在妈妈的身后,仔细打量着床上的病人。
    那人年龄有50岁左右,头发还挺黑(我是相对‘老头’而说),皮肤苍白,眼睛在皱纹的压力下变成三角,嘴唇发紫,看气色已经病入膏肓。他靠在倾斜45度的病床上,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说:
    “子欣,你来了!”
    声音比刚才增加了一丝生气,妈妈轻叹一声说:“是她们想要见你。”
    “她们是……是……?”他的眼中闪动着惊喜、疑惑,不感相信地问。
    妈妈指着我们向他介绍说:“这是张艾,这是林丽丽。”
    “张艾,林丽丽。”他看着我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你们能来,我非常高兴。”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看到我的眼神,似乎被刺痛了,立刻把眼光投向丽丽,突然透出一丝惊喜地说道:“丽丽,你的病治好了吗?”
    丽丽不说话,敌对地看着他。
    “你一定在怪我吧,我得了癌症,时日不多,知道你得了病需要骨髓移植,可是我身体里注射了太多的抗癌药物,已经破坏了我的血液,医生说我的身体不能为你贡献骨髓。唉!想为你尽点力的机会也失去了。”
    “你别假惺惺地说这些来迷惑我们了!你过去哪怕有一点良心也不会抛妻弃子,坑害我们,你的所作所为哪有一点人性?你现在躺在床上,你的职权能让你住上高级的病房,用上高级的药物治疗,可是你绝不会逃避掉你应该受到的报应!病痛的折磨你要自己承受,失去了权力将没有人围在你身边前呼后拥,儿女不会在你床前尽孝送终,你做人做到这么失败,你自己好好享受这些痛苦吧!”
    我毫无感情地说出这些,看着他抽动得几乎痉挛的嘴角心里无比痛快。这个造成妈妈一生的屈辱、子女离散的悲剧的始作俑者,受到这样的惩罚也并不为过!
    “医生!医生!”妈妈突然叫了起来,我看看那个病床上我应该叫爸爸的人,他嘴上吐出了白沫,浑身抽搐成一团。
    医生和护士听到喊声跑进来,各种仪器设备瞬间投入运行,心电图急促地抖动,忽高忽低上下不稳。
    一个医生对我们说:“你们先出去吧,病人现在病危,我们要施行急救。”
    “医生,他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妈妈不顾一切地喊着。
    “你们到外面去等着,现在病人的情况非常危险。”
    “医生,你一定要救他,救活他!求求你了医生。”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他的关怀之情,我真不能理解,虽然人非禽兽,对于生命将随时离去的人,再敌对也不能冷漠不理,但是毕竟这个人是罪有应得,你还那么关心他,为什么?
    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我不解地看着妈妈,问她:“妈,难道你对他还有感情?你不恨他吗?”
    妈妈的神情很黯淡地说:“他一直都很爱我,是我先对不起他。”
    妈妈低声回忆着:“那时,我在医院住院,他也因为做阑尾炎手术住院,我们的病房是对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从此他对我念念不忘,情根深种,每天像得了相思病一样,失魂落魄。他的父亲为了他,不得已向我开出了条件,逼我嫁给他。我当时一是为了张明昌的前途,二也是因为已经怀孕,为了自己的名声,我想瞒天过海逃避世人的遣责。可是被他识破了。从此他像变了个人,对我变本加厉地欺凌,可是每次打了我以后,他又心疼得抱着我道歉,我知道他是因为太爱我,才这样折磨我的,可是他自己的心里却更加痛苦。孩子生下来后,是他的父亲容不下孽种而逼他把孩子送人。从那以后我麻木了,精神上的创伤再也无法治愈。后来,你们的出生都曾经带给我极大的希望,可是他的父亲又因为胡立中是胡家独子,必须有人传宗接代为名,一次次把我推向痛苦的深渊。”
    “现在那个坏蛋老头呢?”
    “他死了。临死,他也没有看见自己的孙子。他们胡家后来进门的媳妇竟然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怀上。”
    “哼,这就叫现世报,断子绝孙!”我恨恨地说,但是说完之后,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立刻止住了嘴,因为想起那个被我诅咒的人应该是我的爷爷,‘断子绝孙’的家族亦是包括我在内的。
    “本来我也恨他竟然对丽丽的病不管不问,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小艾,你刚才的话说得太过了。你可以不认他,但是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我是恨他,但是我也曾经和他夫妻一场,人不可能没有感情。”
    “妈,我说错了。”我低头承认。
    “啊!我的夫啊!你可不要丢下我啊!……”一声震动天地的哭喊声响起,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在走廊上出现,后面跟着一堆人向我们这儿走来。
    胖女人推门要进,被里面的医生挡了出来。
    “请你们不要进来,我们正在抢救病人,请肃静。”
    胖女人又干嚎了两声,突然把眼睛看向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你好,我叫叶子欣。”妈妈很礼貌地回答。
    “嘿,你的腿儿倒挺快,还赶到我前面来了!这两个是你的女儿吗?怎么打了主意要和我分家产?我告诉你们,别动这个脑筋,门都没有!王文、王武,你们守在这儿,别让她们接近那个死鬼!”
    两个随从大汉立刻答道:“大姐您放心,我们在这儿守着,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哼!我去休息,哭了这半天有点累了。走!”
    其它人随着胖女人走了,两个大汉守在了门口。哼#涵稀罕他的财产,我呸!
    我看看妈妈,她完全没有一点不快的表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心里还在一直担心着那个人的生死安危。
    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从病房走了出来,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
    妈妈急忙站起来:“医生,他怎么样?”
    “他走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很遗憾。”
    医生走了,妈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病房,两个守在门口的大汉此时已经走了,里面是个死人,他们才不会笨到还守在这儿。
    我和丽丽搀扶着妈妈,她此时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看着他没有生气的脸低声说:“立中,是我先对不起你的,你走了,不要怪我啊。”两行眼泪无声地流着。
    傍晚我们回到家,妈妈一回来就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我们陪着她说话给她解闷,她也无动于衷。
    第二天早上,妈妈醒来以后,我发现她好像变样了,精神状态和面部的表情都有变化,可是具体是哪儿变了也说不出来。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通了。”
    她开始做饭,一边做事,一边和我们说笑,‘老头’怪异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吃饭。他吃完饭拿起自己的书本,要去上班,我妈对他说:“他爸,我后天和张艾她们去北京。”
    “噢!”‘老头’点了点头,好像才认识她似的看了半天说:“不教课了?”
    “不了。”
    “好,你去吧。”
    我惊讶地看着听到这个消息连我都惊讶而他则全无反应,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老头’,他的背影渐远,脚步铿锵有力。也许他也正认为我妈妈的离开,是对他蒙受羞辱的心灵最好的解脱吧!
    上午我和丽丽帮助妈妈收拾东西,我们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而最使我们意外的是,邮递员给妈妈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落款署名是胡立中。
    “子欣,你好!我要走了,临走给你写这封信,算是遗书吧。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东西是你带给我的,那段邂逅的爱情,让我的生命有了阳光;我的生命最痛苦的经历也是你带给我的,对于爱情的自私心理让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如果生命还能再来一次,我还会再一次的选择你,不过我是不是还会在意你生别人的孩子,我也说不好,因为我太爱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有愧于你和那三个孩子,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尽管我心里非常想她们,可是我还是无缘与她们相见,只能孤独地一个人走了。
    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还要去找找你那个可怜的女儿,虽然我恨她,但是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我把她送人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做了标记,我切掉了她左脚的小指。也许你们有缘还会重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永别了!子欣,来世再见!
    附:给两个女儿的遗产证明书。我没有太多的遗产,给予她们每人十万元钱,已交给律师办理。这点钱无法补偿我对她们的伤害,做为我的心意收下吧。”
    从妈妈的手中我接过他写的信,一直到看完,心里奇怪的平静,没有了对他的怨恨,有的只是对一个能在自己的女儿和曾经的爱人面前死去的人的祝福。
    这个爸爸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我可以喊他爸爸了,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真心,他的无奈,他的爱和痛都能让我理解了。我说的话深深地刺激了他,让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这让我有一丝的歉意,但是我也并不后悔,因为我说的话并没有错,只是那些话刺痛了他的灵魂,如果他在上天有灵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怪我,因为我已经承认他是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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