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的字很美。
    她的字没有所谓的字体，完全的自成一格。整行看如行云流水无比流畅，单个看就似一株株不同的植物，自然舒展。
    因为写字难看的缘故，我买了好几本字帖，希望能选出一种适合自己的学习学习。可是总觉得那些字好看归好看，却不能令我看时心生愉悦，学着写起来，只觉得别扭，就好像……好像我偷了一张美女的脸顶在自己面上出去见人一样。
    穆雪的字就不同了，我看着就心情舒畅，学得当然也热情高涨。因为看她的字就如同走进自然一般，令我放松，让我沉迷。
    所以我经常请她写上几个字给我，然后开始模仿——我想学习的，是那份自然。
    很难想像，穆雪的字也是跟着某种字体学习后蜕变出来的。她说要写好字其实很简单，先把自己的字中不好的地方挑出来，一个个改完，自然就写得好了。写久了，就会写出自己的风格。
    她又说，字如其人，看一个人的字，就可以看出她的性格。
    于是我写了几个字给她看。
    “跟你的人很像……不是说美丑，字如其人不是这么理解的。你看，你的字，完全不按规则，本该省略的地方还在，本该存在的笔划却被简化；还有，该收的时候斜叉出一笔，该停的时候却一往无回……”
    我的性格有这么别扭吗？呃……我承认我经常很矛盾很别扭，但是有别扭到这种程度吗？
    她抬头嫣然一笑，总结了一句：“不过总体来说，你的性格还是很直接的，瞧，几乎每个字的横竖，都不带半点弯。不像我，每一笔都是带回力的……没什么个性！”
    第一次发现，她真的可以用什么黑玫瑰黑牡丹之类来形容。因为她这一笑，就似一朵花苞在我眼前骤然开放，令我眩目。
    我得承认，我的的确确是个好色之徒。因为她的字也好因为她的笑也好，总之此时的穆雪，是如此的令人瞩目。那是一种不留心不易发现的美。
    这一刻，我对她的喜欢，立即超过了同舍的范围。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用心看她。
    我原来以为她像个帅小伙，接着以为她相当有特点有魅力，最后却发现，她只是个没有常识的傻大姐。
    不会煮饭不会做菜、洗衣服装被子笨手笨脚，这些也就罢了，她居然连最常见的几种青菜都不认识——也不能说全然不认识，煮到桌上以后，她还是可以分得出来的。
    更搞笑的是，她居然说，她也是乡下人来着。
    于是我取笑她，说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又没有见过，就是见过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是什么……换了你，你也不会知道的！”穆雪委屈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难道你家里人从来也没有教过你吗？”
    “从校蝴们就都很忙……我是家里最小的，就我一个人没事情干，也从来没有人叫我做事。反正什么事情我觉得应该怎么去做就这么做了，没有人批评，也不会有人表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有个什么都会跟你讲的爸爸！”穆雪情绪低落地说：“我就是自己长大的，除了回家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不会饿着冻着……”
    由于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宿舍里，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既然终于被人了解了自己对常识的无知，穆雪也就无所顾忌地习惯不耻下问起来。
    她的问题随时都会冒出来，比如，西红柿是长在什么地方的？孩子是怎么生出来？
    ……
    我无法一一描述。因为她问的问题，只怕是连我的小妹，也不会这样来问。可是她却像是生活在真空里，过去的二十年，简直就只是上学吃饭睡觉地活过来的。
    真不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怎么养孩子的？据穆雪说，他们觉得，孩子生出来了，只要有吃有穿就自己会长大……天哪，简单跟放牧一样！
    我原本就以为，我的爸爸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妈妈；我的家庭，是亲情味儿最浓的家庭。了解了穆雪的成长之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多么的幸运。
    对着如同海绵般吸收着各种我们早已习惯成自然的“知识”的穆雪，我的心里生起了深深的怜惜，也生起了重重的历史责任感。跟穆雪课外时间的相处，也因此而多了起来。
    有一天，和她带了书到一个小山谷去读。走在路上，她扭扭捏捏地说：“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打扮……白衣蓝裙，加上蓝色的发带，站在那里的样子，那么秀气！看得我都不敢跟你讲话……”
    我呆了好几秒钟——当时的我，以为穆雪和秦霞，特别是穆雪，是不愿意理我的，还小小的难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意外，纯属意外！你要知道，那套衣服根本不是我的……你上当了！”
    穆雪也灿然一笑：“相外久了，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简直就跟男孩一样，干脆利落……你不知道，你过来帮我们提箱子的时候，那么粗鲁的样子，反差实在是太大了！我简直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我还是对第一眼看到的你印象比较深刻——毕竟是第一印象嘛！其实，你可以很女人的！”
    “没办法，我这个人表里不一，你习惯了就好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看了看身上的牛仔裤和哥哥穿旧不要的棉衬衫，我微笑：“装斯文那种事，很累人的！还是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真羡慕你，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穆雪幽幽地说。
    “你也可以呀！”被人羡慕的人总是自信心膨涨得很快，高兴被欣赏的同时，我不忘鼓励她。
    “不行，我做不到，我放不开……你们都很厉害，叮当也是的。”
    叹了口气，望望她低着头绞着手指的样子。谁能想像，这就是那个有点大大咧咧整天傻大姐似地哈哈笑、看起来无忧无虑的阳光女孩？
    表里不一的不只我一个，暗藏自卑的也不只我一个。我还可以有人倾述，穆雪却一直就这么闷着，直到现在。
    思索着，我忍不住想要描述她：“看你平时的样子，看你的外表，谁也没有发现，其实你只是一朵很稚嫩的小花，独自寂寞地开在荒野里……”
    穆雪感动地看着我，眼里几乎要泛出泪光了：“长这么大，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了！从来也没有人，像你这样跟我说过这类话……”
    穆雪的同乡很多，同时她自己也是什么文学社的成员，经常可以看到她和一群人在一起玩。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应可算是交游广阔，应该朋友很多。
    所以她这样突然而浓重的感动，令我意外而无措。我不解地问：“难道你的朋友，从来也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吗？”
    “朋友……我想，像林秀和吴苹那样的朋友，我没有。想想自己挺悲哀的，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真正的友谊是什么？”穆雪低下头，我突然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她转过身去，偷偷地抹了，然后回头对我笑：“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只是羡慕你而已。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真正的朋友的吧？”
    自卑的、难过的、空白的、无法描述的，最最难以忍受的，却是从来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内心世界。她不好意思倾述、同时也没有倾述的对象。
    一个人摸索着，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成长了20年。
    她就像个在真空世界长大的孩子，对着外面的世界，充满惶惑。她随时注意着想跟周围的人一样，小心地武装着自己，却甚至不知道，还可以寻求帮助！
    如今这样一颗脆弱敏感透明的少女的心，就这么在我的面前无声地低泣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没有理由是这样的。
    穆雪自伤自怜中，我震动思索中。不再交谈，我们有眼无心地看起了书。
    晚自习的时候，穆雪独自一人去了教室，没有叫我。我知道，对于自己今天的失控，她觉得尴尬。同时，她也不想令我为她难过。
    真是个惹人怜惜的可爱的孩子。就如浑金璞玉，需要人好好呵护、好好珍惜、好好雕琢。
    这一晚，我没有去上自习。独自呆在宿舍里，给穆雪写了封信。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会是你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我相信，林秀和吴苹也会喜欢你的，因为你的善良和浑然天成，便如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恰好，我们都有搜集奇珍异宝的习惯。所以，我们三个，都会是你的朋友。”
    信写得并不长，却耗费了不少时间，用来考虑措辞。签下名字、写了时间，将信封好，放在她的枕上，再拉上了她的床帘。我吁了口气，开始给林秀和吴苹写信，告诉她们这件事。当然了，我有绝对的把握，林秀和吴苹会把穆雪当成朋友，至少是当成当初的我一般的小妹妹来看待。因为林秀和吴苹，从来也没有办法拒绝善良和美好。
    更不要说林秀，简直就是一为人指引方向的专业户。如果换了她在我的位置，绝对不会等到今天才注意到身边有穆雪这样的人存在。
    这一年来，我只顾着自己，很少真正关心身边的人。我只是贪婪地索取着、追寻着自己想要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样的自私冷漠，而我却浑然未觉？
    人生一世，有所得就要相应的有所付出。我得到了林秀和吴苹的关爱指导陪伴，我无以为报，所以我应该将她们的这份心传导下去，就像薪火相传，让这一点亮光，永远传承流转。
    一生二、二生四……只要每个人都付出一点爱，这世间充斥的可怕的冷漠，就会少上一分。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这少少的一点爱，会在需要的人心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