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坐在那里喝着程择阳泡的茶,一边喝一边东张西望。来的次数多了,到他们的宿舍感觉十分自在,有时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笑一笑坐一坐然后就走。
门前的电影院总是很热闹,窗后却是山景,有风吹鸟唱。程择阳微笑泡茶,既似身在热闹之中,又似飘然于物外。
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总是程择阳在说话。后来渐渐熟悉,他的话却变少了,形象基本定位在泡茶、微笑。多数时候,他只是与我一般,静静地看着曹龙和叮当斗嘴。
有一回,我感叹:“你们这个地方真不错!大学老师这个职业,听起来就很世外桃源,好羡慕你们!”
程择阳淡然一笑,讲了个故事给我听。
“磨坊主有一头骡子。为了让骡子好好工作,他在骡子的鼻子前面挂了个红萝卜,又用一块布,把骡子的眼睛给蒙上了。这头骡子为了吃上红萝卜,就拼命的往前赶——骡子以为自己一直在前进,却不知道,它只是围着一个小小的磨盘,一天一天地重复着,在同一个地方转圈圈而已。”
“我就是那头骡子。”程择阳自嘲地说。
这一刻的程择阳,让我觉得就像个哲人一般深遂。我突然发现,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埋藏着躁动的灵魂。
我也笑了:“至少,你还知道你是一匹这样的骡子,已经比世上的大多数骡子强多了!”
“我宁可不知道自己是这样一匹骡子……这样至少生活还比较有希望:前面有红萝卜可以追逐,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只是在原地踏步……不知道的人,更加幸福。”
“既然看透了,又觉得不满足,有没有想过,离开磨坊,去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野骡子?”
程择阳又笑了:“野骡子有野骡子的苦恼,或许自由,却会惶惑……说不准,野骡子也正羡慕着磨坊里拉磨的骡子的温暖无忧——也许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对于已经得到的不满足,总要渴望自己没有的。可是真的得到了,却会发现那些未必是自己想要的……”
叮当从来对这类复杂的话题没有兴趣,自和曹龙说话。可能我们讨论的时间有点久,曹龙走了过来,问:“说什么呢?这么投入?”
我笑:“在讨论关于骡子和磨坊的问题。”
“高雅高雅!看不出来你和咱们择阳同志倒是一类人,都喜欢这么高深的问题啊!哪里像我,粗人一个,从来都只想一些浅薄庸俗的事情!”
曹龙说话,总是如此,你简直分不出他是赞是讽。若然他是“粗人一个”,那我和叮当,又该算是什么呢?
我想我理解了为什么初见时的曹龙不爱说话。因为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要带刺的。
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我只好笑笑,转头他顾。
叮当笑斥:“你别管他,他这是嫉妒!总算还知道自己是浅薄庸俗的,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是啊是啊!我就是一俗人。我只想着怎么样能够多赚点钱,省得将来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教师这职业,就是清水衙门,没什么前途。”曹龙难得认真地说。
这么一来,叮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是爱开玩笑,但是从来不拿正事开玩笑。所以她也只好笑笑,甚至安慰说:“没你说的那么差,你想太多了!”
曹龙只是叹了口气。
气氛有些沉闷。曹龙的压力和沉重感,早在初识的时候,我便已知道了。看看大家都沉默了,我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我和叮当都还没有见过你们讲课的样子,什么时候让我们去见识见识两位老师的威风?我们会很老实的,绝对不会给你们添乱。”
叮当立时起哄:“好啊好啊!我也这么想的!没见过你们在课堂上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程择阳看看曹龙,摊了摊手:“我的课很少的,几乎等于没有。我主要是研究一些课题——我想,你们不会有兴趣的。”
“那就去听曹龙的课好了!你是学金融的,我们正好不懂,可以去学习学习!”叮当很开心地说——因为曹龙一脸的不自然,实在是难得一见。
“这个,还是算了吧!没什么好听的,金融很无趣……”
叮当:“不会不会,我们相信你!”
“还是不要了,你们在,我会紧张的。给我留点老师的面子吧!在学生面前,还是要有点形象的……”
“你还有形象?你放心,在我们的心目中,你半点形象也没有,我们会不抱期待的去!”难得曹龙会有这么老实吃瘪的表现,叮当自然穷追不舍。
“所以才不能让你们去……”曹龙的脸都有些红了,急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教室的位置,反正N大这么大,你们也找不到!”
“看来我以前说的没错,你肯定不是个好老师!不然怎么不敢让人看?”
……
其实我们的课程排得很满,除非旷课,不然根本没有时间去听别人的课。叮当这样,只是看曹龙着急觉得好玩罢了。
看着叮当和曹龙热火朝天的你一句我一句,觉得很有意思,很开心。
所以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简单,没有任何负担,也没有任何顾忌。
……
“喂,发什么呆呢?”
看看曹龙,有点茫然。然后才反应过来,我习惯性走神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小小年纪就心思很重的样子……这么高深干什么呢?像人家叮当,多开朗!你们女孩子,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顾好自己就够了!”
高深?我有吗?我最多承认,我有点呆。我看向叮当,向她求助——说真的,有点怕跟曹龙说话,因为我总是分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有好几次,我认真对答,都被叮当取笑,说我不愧有“呆头鹅“的称号。所以我找到了最简单的方法:当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应对的时候,就让叮当开口。
“敢小瞧我们女同胞?现在男女都一样了,你这是性别歧视!”好叮当,一开口就把苗头给转到别处去了。
“我发现,张珊很依赖你嘛!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女的这么好做什么?这是不正常的!又不能依靠一辈子!这个年纪,应该对谈恋爱比较感兴趣吧?”
叮当高傲地仰了仰脖子:“谈恋爱?没兴趣!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点了点头,支持:“我们现在还在读书呢!还是学习要紧!”
程择阳疑惑地插话:“不会吧?你们的课程,应该很简单的才对!”
“我们要用二年学完人家三年的课程,时间排得很紧的……何况,我的基础比较差。”
曹龙:“再怎么基础差,混个毕业就行了,那么认真干什么?”
……这是一个老师该说的话吗?曹龙当老师,不会是误人子弟吧?我错愕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子看我——你的眼睛校轰小,还是很有威力的……对我的学生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了,不过你们不一样。毕业之后,拿的都是一样的证书,分数高低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要把过去的一切推翻重新适应?”曹龙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振振有词地把话说完了。
叮当斜瞄了我一眼:“你以为人家张珊跟我们一样不上进?她可是拿奖学金的人,跟我这混日子的不同。”
程择阳和曹龙都愣了一下。
程择阳:“看不出来嘛!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整天都到处去玩不爱念书的!”
曹龙:“失敬失敬,佩服佩服!我最佩服那些好学生了!拿了奖学金,怎么不请客?这也太不地道了吧?”
涨红了脸,狠狠地看叮当。这个解围的,怎么成了制造麻烦的了?
叮当也有些自悔失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最终,我还是没有请他们吃饭——打从请他们吃过那顿饭之后,他们就很警惕,不管说的是谁请客,最后都不会让我们有机会付帐。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在晚饭后才出来找他们,自然就不存在抢来抢去的理由了。
后来,减少了去N大找两位老师的次数。
自从拿了奖学金之后,重又警惕了起来。当初那无法想象的压力都撑过来了,可千万别在风平浪静中翻船,一定要加倍的努力。
而叮当,却是有些腻了。她说,总是去找他们玩,好像成了任务一样,这样就不好玩了,不如自己出去逛。
叮当朋友众多,自然不觉稀罕,我却对第一次拥有的异性朋友十分珍惜。所以现在,常常是我要求要去N大看看他们。最后我们习惯了,每周一起出去放松一次,每两次去一回N大。
他们曾奇怪地问:“怎么最近少见了?很忙?”
叮当甩了甩头发,直接否认:“哪有!我不觉得!”
我则老实地回答:“这个学期的课程比较紧……”
我回答得有些心虚,总觉得他们的目光可堪玩味。
不幸的是,没过几天,就被他们撞到我和叮当在路上边逛边啃烤鸡翅,而且手上脸上都是油……
就连叮当,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种被人捉贼捉赃的感觉。
幸好,程择阳只是笑,曹龙也只是说:“太不够朋友了!有东西吃就自己躲起来!”
结果就是,我们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决定以后溜出去玩一定要走他们不常走的路线。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独自去玩有点对不起他们的感觉?我想,这就是叮当所说的相处久了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