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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一清早有很多市民带着当天刚出版的《太湖晨报》来到静坐的工人身边。这天的报纸头版,有一块豆腐干大的评论员文章,挤在大块文章的胯裆里,象是见不得人似的,蒙混着自己。粗心人不会以为那是独立篇,除非你是在意新闻连报缝广告也不会漏去的主,才会看出那豆腐块里的警示。豆腐块大意是说没有经批准的静坐都是非法活动,要予以严惩。虽然没有说绣品厂下岗工人静坐的事,但市民们无一不知道其所指,大家为参加静坐的人捏了一把汗。有劝他们散了算了,也有悄悄送来些吃喝。
上午八点,陈再清又来了,这次他身边带了十多个随从,说话口气更不一样了。他的腰板硬了,身子便摇来晃去,瞄人的目光飞来飘去。那些随从也不再是静守一旁做老板护驾,他们开始用言语挑衅,用肢体故意碰撞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来制造出点事端。
但静坐的工人依然克制,背手挺胸坐着,他们都是些玩绣花针的主,偏不和你动粗。但有旁观的市民看不下去了,打抱起不平来,场面开始有些骚动。不过,很快就被静坐的工人代表劝阻了,工人说得非常诚恳,近似哀求:
“人家就是希望我们要闹出点事来,才好解决我们。要是你们大家真为我们好,就请你们安静下来,我代表我们工人和他们家里老人和老小,拜托大家啦,我给大家磕头。”
七尺男儿真的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这古城吴梁人虽说温厚和顺,谦诚谦恭,却从不轻意跪人。可以跪天跪地跪祖宗,就是不会求人而跪。有路人顿时落泪,大叫着:“作孽!”
陈再清也没了刚才的胆气,忙着示意随从打住,那些随从看着这些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下岗工人,也觉得有点自讨没趣,便不再声张了。陈再清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工人堆里,象只被斗败的公鸡,变得有气无力,他向随从要了支烟,耷拉着脑袋,一个人自顾自地抽,象是缺氧的水池里浮到水面透气的鱼。
这陈再清1993年就在房地产上混了,可那次险些混得倾家荡产。他抓住了那浪房地产高氵朝的尾巴,刚开始大把大把地赚钱,就被政府的紧急刹车闪了腰。那次政府玩过山车也太狠了点,朱大人的巨手挥过来,全中国的房地产商齐刷刷地趴下。至今北海还有他一幢烂尾楼在,好在那数千万的钱都是银行里贷出来的,抵押物是政府的地,没他一分钱事,否则他八辈子也爬不起。
但这次不一样,他是真够委屈的。这亚洲闹金融危机全世界都感冒了,中国经济增长也急剧失速,着实让政府慌了神,要靠大力发展房地产来拉动内需。官员们求有钱人来投资,又是请吃饭,又是派车接送,还可以免费住豪华宾馆,甚至连三陪小姐都敢替你备上。只要你肯来,就差政府先开支票给你啦。他陈再清这次毕竟是自己有真金白银投入,有不少人拿地不用化钱,政府反倒着贴#蝴真后悔没有耍北海那一手,先拿好一笔银行贷款撤走自己的钱后才慢慢动工。自己是急了点,没等那贷款手续下来就急着上了,本想要赶个头班车,偏轮上他倒霉,碰上了一群戴针箍的!
八点十五分,突然开来十几辆警车,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了现场。市里有领导决定要强行驱散静坐工人。对于不从者,政府官员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帽子,随便扣一顶,一律逮捕法办。
这一幕在吴梁市出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每一次都是以警方胜利告终。
现场气氛顿时紧张,空气象是突然凝固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眼睛好象都定格了。
迅速跑步到位的警察也愣住了,看着眼前特别安静,秩序井然的静坐现场,觉得十分意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静坐的工人纷纷起立,互相手挽着手,有人开始唱歌,紧跟着很多人唱起来。声音从乱到齐,从弱到强,一声声的向警察唱道:“人民的警察爱人民,人民的警察人民爱,人民和警察一家人,警察是人民的守护神”。
一遍接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齐声高唱,很多工人唱着唱着哭了,嗓音嘶哑,潸泪如泉。工人的歌声凄怆,声声揪心裂肺。一声声在鞭笞着天下人本性,鞭笞着天下人良知,也鞭笞着在常葫有人的心。
警察都站在原地不动,他们被这歌声打动,很多人还感动得流了泪,因为这警察的老婆也有下岗的,这其中或许就有他们的家人。
就在静坐工人齐声高唱之际,歌声也开始从人民路上传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昂,象是天边滚动过来隆隆雷声。人民路上人头簇动,早已拥挤得水泄不通。
原来,当听说有大批警察要到绣品厂抓人,市里的下岗工人和已退休的老工人闻讯赶来现场声援。这吴梁市里要寻出几个大富达贵的可能还是笼子里老虎,稀有动物,但要找下岗的,可以满街泊泊潽。除了没有资本,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吴梁市公安局局长刘常乐见此情景,担心局面有失控危险,便当机立断,自己作出了决定:除留下少数警员维持秩序,立即撤出全部警车和武装警察,明确向在常葫有人表明姿态。警车和警察立即排列成整齐队伍准备撤离,人民路上的人群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二三米宽的道路。
警车启动,静坐现场和人民路上是掌声雷动,一片欢呼。
这一次,绣花针终于赢了一把枪杆子!
都什么年代啦,这“枪杆子里出政权”早就过时啦。枪杆子,笔杆子也能掌控天下的日子正在结束。改革开放后,真真切切地正在进入全新的资本说话时代!但民心在,民心永不死!资本啊,悠着点,别玩过火!这天大地大,还是民心唯大!
陈再清怕了,他在警察还没撤离之际,带着随从先悄悄地开溜了。事情是越闹越大,这项目没法再做下去,他丢下了一百万元首付款,连夜撤离吴梁,回温州去了。
警察前脚刚走,官员后脚就来了,轻工业局领导终于出面。轻工局各部门领导都来了,还带来了整箱整箱矿泉水、面包和苹果。
工人们被劝说集中到了工厂内广场上,局领导要和大家对话。工人们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难以抑止胜利了的喜悦。这七天里的劳顿、苦闷和委屈一下子云消雾散。
但是,很快他们就开始失望。
官员滔滔不绝的话语象是一盆盆冰水当头浇来,那官腔官调今日听来更如蝇虫填腹:“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每个人都有责任要维护安定团结”、“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煽动、鼓惑,目的就是要分化工人阶级队伍,破坏工人阶级对党的阶级感情”诸如此类陈词滥调,实质性问题只是打马虎眼,口口声声,“大家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任何问题最终一定会妥善处理”。
会场已经不再安静,工人们见官员毫无解决问题诚意,一次又一次地打断着他的话,要他解决实际问题,不要作报告。
领导开始露出了真面目,他大声地斥责道:“绣品厂的共产党员在哪里?领导干部你们在哪里?我现在就以组织名义,要求在场的党员和干部,现在,马上,必须带头离开,否则将受到党纪的严厉处罚!”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一片“嘘”声包围:
“要不要面孔呀!还有面孔往高处立!”
“滚下来!你个瘪三算什物事!”
矿泉水瓶、面包和苹果扔了回去,吓得他左推右挡,慌不择路,跌倒在地。他翻过身,也不站起,干脆就一屁股坐着,拚命拔打着电话。
事情正急剧地发生着变化,工人们已经没有了静坐时的克制,大家已忍无可忍!忍,是因为有求生着的指望,如今没个指望,大不了也就是个死!求生者不可怕,怕就怕求死的,普天下若有太多求死的人,毁个地球都不在话下。
大家情绪开始激奋,开始愤怒,开始控诉,开始吼叫,象是火山就要爆发。
“腐败分子滚开!”
“贪了百姓的钱,养个儿子没屁眼!”
“操你祖宗十八代!”
“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