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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闹离婚事件以后,唐瀚民就很少再来熊芯瑜家里。每次,唐瀚民要约她丈夫见面,都是派车来接,不是去状元楼茶馆喝茶,就是去市里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新太湖饭店喝茶,或租上游艇开去太湖里喝茶。有时唐瀚民也会直接过来,在他们家街路口台湾人开的新意咖啡店里和她丈夫一起喝茶。
他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丈夫从不会如实坦白,总是用那句“谈天说地,闲聊”搪塞她。但熊芯瑜能意识到,唐瀚民对丈夫是无话不说的,这其中肯定有秘密,有牵涉到很多人很多事的秘密,只是丈夫守口如瓶,从不肯透露一点信息给她。问他喝的什么茶?他也是轻描淡写:“上等的好茶,要几百块一壶。”
熊芯瑜担心自己的丈夫有个太有钱的兄弟,见惯了有钱人的挥霍,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拜金主义社会里不要也心生起不轨来。虽然她深知自己的丈夫对功名仕途从来就十分淡泊,深信自己的丈夫在物欲利诱面前决不会丧志,但是,她的职业让她接触到了太多触目惊心的案例,她越来越开始相信,在一个到处充满着浅薄、功利、鄙俗、脱序的社会里,要想让一个人堕落,好象已经成了件最容易不过的事了,简单得就象一个随意的男人要去马路边上抓个妓女上床。人们已经不再会为任何人犯事感到意外和惊诧,即使这个人昨天还是政府号召学习的楷模,曾经是人们心目中敬仰的英雄。
一切都已经变得司空见惯,麻木不仁。
熊芯瑜虽然无力去改变别人,但她也不想别人来改变自己。“别人追逐什么是别人的喜欢,我做什么样的人是我的选择。我很穷,我也很弱势,但我还有人格!我不企图你理解,但我希望你了解,因为这对我很重要:请尊重我的人格!”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丈夫,为了他们心爱的女儿,为了捍卫她的幸福生活和美满家庭。
熊芯瑜是个知足的人,她对自己的家和现在的生活,感到十分的满足。家里没有老人要负担,她娘家的两位老人有退休金好拿,也不用他们负担。就是女儿上学的费用高点,多少给他们的家带来了点压力,但还好,还不至于供不起。这几年政府又连续几次涨了公务员的工资,他们夫妇俩一个月已经可以拿到七八千元了,除了三口之家的开销,每月还都有钱结余。她总是对林义夫感慨的说,“我们的日子够富裕的了,应该知足啦!除了极少数的有钱人家,市里老百姓能有几家可以达得到我们家里的条件?”
每次吴梁市里出了什么贪污受贿案子,熊芯瑜为了写专稿收集素材,总会跟随同事一起与当事人接触。她真是不明白,那些党员干部要地位有地位,说收入也不少,家里已经有了那么好的生活条件,与无产阶级比,早就成资产阶级了。怎么还要为了钱而不惜以身试法,最终落得个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不属于自己的没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也没了。而且那些贪污受贿分子,这几年更象是大粪乌泥地里的韭菜茬,割了一茬又一茬,还一茬更比一茬旺。
每次写完稿,她会拿给丈夫看,表面上是要让他提意见,但实际上就是想敲敲他的警钟。
林义夫最怕读她写的稿子,偏她的稿子又源源不断,实在推不掉了,才会很勉强地翻翻,但一翻完就会扔到一边。然后敷衍上一句:“文采不错!”
要是熊芯瑜还要纠缠不清,他也就不再客气,开始奚落上她一番:“芯瑜啊,就你这点水平,检察院怎么还要发工资给你?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家你是人民大学毕业的,我想人家一定会怀疑你的文凭也是伪造的!你看你写的这八股,抓住些皮毛的事大肆渲染,对秃子头上的几个虱子大动干戈,羊圈里的狮子一只也看不见,怎么就没见你们挖出点大家伙来?一挖根源,每次都是没有学好‘三个代表’,我说你能不能写出点真东西?这犯事的赵书记,不就是一个笨拙、犯傻的读书人,全市的干部有谁没听过他做的‘三个代表’的讲座,张为民书记都夸过他是‘吴梁一宝’,表扬他,‘知识渊薄,中西会通,学得深刻,讲得精彩’。只有你在说他没学好!”
熊芯瑜不但不会生气,心里还暗喜。文章写得好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丈夫知道,谁又出事了,怎么出事的,又怎么被抓的,始终给他个警觉,那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要说去抓吃羊的狮子,这可不是随便说抓就好抓的。就算羊圈里有狮子,狮子在吃羊,只要他是合法的,抓什么抓?你可以为羊流泪,但你不能去惩罚狮子!人类的社会是需要规则的,即使这规则人人都不喜欢,但只要是规则,就需要人人都去捍卫!因为这是咱平民百姓能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别动不动就要砸烂旧的,创造个新的,你以为新的就比旧的好啊,我看小孩的尿布就是越旧越好!什么新的旧的,每次这么玩,别以为好玩,受害最多的永远都是咱平民百姓!
只要纪委、检察院没查的,说明都是没违法的,或是违法没实据的事。只要没实据,就是没违法#糊不能凭道听途说乱写。至于说这根源,都找不出土来盖了,谁还看不出个盘根错节来?告诉你吧,这大树能活着,全靠这盘根错节啦#糊要是当真如实地大胆写了,那院里到真的是要不发她工资了,那她才不干呢!是人家的,金山银山咱不贪,是自家的,一分一厘休得少。
再说,凡牵涉到党员干部腐败案子的文章要登出来,市委宣传部也是要把关的呀。
记得最早之前,她每每写稿子时都会失眠,对那些受党教育和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误入歧途,她会针扎火烧般的难受,对社会上的那些丑恶的事实更是义愤填膺,要不予以公开的揭露,将其绳之以法,就会觉得有罪于天下。可是那些她用心写的文章,却没有一次是可以完整发表的,不是院里领导要她修改,就是宣传部要删节,或者仅作内参,供几个领导参考,而领导又行政事务忙,就只有领导的秘书看了,那不就等于是白写。后来等到她可以完整发表自己的文章了,她自己也就不再有愤慨,而宣传部长却表扬她:懂得讲究党性了,政治上也成熟了!
嘿,现在的领导还真不是为了骗百姓的,其实他们只是为了骗骗自己。
林义夫也知道老婆这点苦心,所以每次都反说些道理来,让老婆放心:
“你别总以为你老倌算是那根葱?搞腐败也是要有条件的,别说我的部门只是守着一个章,盖不盖都是有条条框框的,有谁用得着要来腐败我?就算我有决策生杀的权力,你老倌难道是个会拿权力去寻租的人吗?要我也是个贪图钱财的人,别人看不见,你做检察官的老婆还能发现不了?这人啊,天生都是有私欲的,所以呢,人就必须生点公心,要靠公心去制约这私欲。就象癌症,人人体内都有原癌基因啊,但并没见人人都得癌症呀?因为人人体内也都有抑癌基因的吗!只要这两种基因维持着平衡,免疫系统的正常功能不出问题,癌细胞就不会生成起来,最终也就不会丢掉性命吗!芯瑜啊,你看老倌说得对不对?”
熊芯瑜明知道他是故意说些话来搪塞自己,但也没话好说,也只有上去揪他一把耳朵,拉他一把脸皮,算是双方打了个平手。
熊芯瑜给林义夫准备的早餐是两只荷包蛋一杯牛奶,而她自己端出来是一碗泡饭和一块五香大头菜。那五香大头菜是她自己腌制的,象木炭,但吃起来却很香、很脆。
熊芯瑜坐下喝泡饭,夫妻人边吃边聊。熊芯瑜不无感慨:“这癌症,撞上了,就没几个人能活下来的。这几年也是怪了,很多好好的人,突然就去世了,全是得的癌症!就说市府大院里,今年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开追悼会到已经不下十次了,都是癌症去世的。张为民书记的黄智泉秘书发现得了肝癌,二个多月就就去世了,他都没活过三十岁,离三十岁生日还只有一个礼拜#蝴这一辈子读大学考研,化了那么多年准备,工作不到二三年,一切就都完啦。多可惜,真的太可怕啦!非典的时候那么紧张,也没象癌症这样动不动就死人,我看这癌症更恐怖,怎么大家反而都没事似的!”
“癌症不会传染,也不是未知的病。不传染大家就只当是别人的病,知道了是绝症,也就平常看了。”林义夫意味深长地说道。
熊芯瑜是意犹未尽:“我师傅老刘,多好的一个人啊!人家总笑他是秋茄子,我看他才是顶天立地的青竹头。他老婆是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啥流行,就得啥,还一直怀疑自己有癌症。老是拖着老刘,陪她去医院。他家二个儿子又是在新疆建设兵团的,二三年才能回来一趟。而老刘是我们反贪局的业务骨干,整天忙都忙死了,总抽不出身来陪她,推了几次,这次实在推不过了,也只好去了。谁知道检查下来她药罐子的老婆倒没事,医生看出老刘有问题,一检查果真已经是肝癌晚期了,说是活不了几个月。这二天他又住医院了,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我得去看看他,这癌症啊,有今天没明天的!”
林义夫喝着牛奶,表情沉郁,没想到这老刘也患上了绝症。
他熟悉老刘,也很敬佩他。老刘为人低调,表面软弱,其实心却比火还热,比钢还硬。熊芯瑜从大学毕业刚分配进检察院工作时,就是跟随着他做事。他让熊芯瑜牢记不忘的一句话是:“我们共产党员都是自己举过手宣誓的,你不可以违背你自己的誓言!”他说,如果老婆红杏出墙,东北人一定是恨不得要结果老婆性命的,但吴梁人不一样,吴梁人追求破镜重圆,讲究浪子回头。但不管东北人还是吴梁人,你都不能因为老婆犯错,就可以放纵自己对爱情不再忠贞。
熊芯瑜继续在说:“唐瀚民发现得了肝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他自己肯定也知道,基本上是很难治好了。就算他当时能告诉你,这不治之症,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帮他?劝他去做肝移植……”
林义夫打断她的话:“瀚民是不想让我为他伤心!”
“我想也是。”熊芯瑜咽下嘴里的泡饭,停顿了片刻,面带疚悔地轻声问林义夫:“义夫啊,过去,我对瀚民是不是刻薄了点?”
林义夫轻轻叹了口气,不无怨气地说了声:“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熊芯瑜三口并二口的将碗里的泡饭喝完了,她好象很委屈,心里有难言之隐。她放下碗,终于鼓足了勇气,神情象是洩露了秘密似的:“义夫啊,以前有些话我不好到家里来说,反正你也不爱听。其实市府大院里对唐瀚民也并不全部是正面的声音,传言他掼钞票是不分好人坏人格,他掼出钞票来是非常非常恐怖格……”
林义夫漫不经心地问道:“有实事吗?有实据吗?”
熊芯瑜说道:“查了好多次,不过都是传言。”
林义夫故作震惊地问道:“你也会相信传言!”
“要不是传言,我还不相信是真的呢!”熊芯瑜神情很认真,口气象是在阐扬一条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