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子夜,风刮得愈发凛冽,仿佛一下子由夏天刮至了寒冬。我将脑袋微微错过一边,避开强劲的风头,却发现李志超的乌黑的黑眼珠一动不动瞅着我,感觉仿佛猫头鹰在盯着田鼠一般。
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难道他怀着一颗不轨之心,看来我必须做十二分的小心。
“你没睡着?”我试探问道。
“嗯”语气中似乎没有多少敌意,我暗自放松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李志超好奇问道,脸部露出些许微笑,黝黑的皮肤映衬着雪白的牙齿,两颗漂亮的小虎牙,看上去十足是一个调皮的大孩子,好看之极。要不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我很难将他与一个抢劫盗窃惯犯联系起来。
“金晓伟,金晓伟的金,金晓伟的晓,金晓伟的伟”面对他的微笑,我不禁有些放松,开始说起俏皮话。语句甫一出口,便担心不已,生怕面前的李志超会突然刹住吟吟笑意,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这种遭遇,在我今天的经历中,绝对不是第一次发生。
“嗯,你说的有意思,我记住了。”李志超表现出与整个监室相反
的一种平和,让我心头浮现出一股久违的暖意。
“你今年多大了,看样子没我年龄大。”我望着他那稚嫩的脸,不禁好奇问道。
“17岁。”他的声音很动听。
“你还未成年呢!”我诧异不已,尽管他很年轻,但其年轻的程度还是超乎于我的想象。
“那应该是去少年监室才对呀?”我继续发问。
“原来是在里面的,后来和同监室的人打仗,把那小子打够戗,就被送过来了。”他叹了口气,明亮的眼睛顿时晦暗下去,面孔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那小子看我不顺眼,被我和我哥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别的都不用说,就那小子的嘴巴,被我们用开水烫,都快烫成猪皮了。那知他狗命好,反而借机办了‘保外就医’,现正在外面吃香喝辣……”
李志超后面念叨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听了也没心思往脑袋里记。我的心灵完全被这个面前的大孩子所震惊了:17岁的时候,我正在大学校园内为自己的学业而苦苦求索。而同样的17岁,却演绎了不一样的人生:愤恨、争勇斗狠、怨毒……他所代表的,是一种与这个花朵年龄极不相符的——苍老与世故、无奈与隐晦、斗狠与无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尤其是在17岁到30岁的时候最为关键。如果说人生是一株孕育多年的果树,那么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关键的传粉授实期。17岁以前,人生的观念还太显稚嫩,尚未成型;30岁以后,人生已定,剩下的只是观念的执行和目标的达成而已。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种种观念都在此时开始形成,但至于结出的果实是人参抑或是罂粟,则完全取决于个人周遭的环境。
试想一下,一个人在他最关键的时期,却在这样一个充满歧视和虐待的环境中挨过,那对于他的将来,他的人生,将会产生什么样灰色的污染和影响?我真的很难对他将来,将来所结出的果实做乐观的期望。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我在热心的为他人揣度将来,却怎知我又未尝不会受到灰色的影响。
我每每想至此,总难免心中一阵嗟叹,因为自己悲惨的过去和遥不可知的将来。
胡思乱想间,抬头看着刺目的灯光,忽然心中一动,侧目问李志超:
“都半夜了,监室怎么连灯也不关?我们上大学哪会儿,不到11点就熄灯了,这样不闭灯怪费电的。”
李志超忽然一阵怪笑,笑得连鼻子仿佛也开了花。他笑了足有半分钟,才缓缓道:
“那是因为要迎接一名大——学——生——犯——人——金——晓——伟,所以彻夜不眠。”
他的笑容和语言,带着分明的酸味,似乎他年幼时吃过大学生的大亏一般。在我听来分外难受,尤其是拖长的那几个音节,字字如针,刺骨留痕。
说来也奇怪,望着他那双瞬间迸发出仇恨和愤然的眼珠,我并没有气上心头。相反地,我总觉得他那双幽怨仇视的眼睛背后,在潜藏着什么。(直到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我才得知他如此仇视大学、大学生的真相),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提问我那看似莫名其妙、弱智兮兮地问题。
“你是因为啥进来的?”我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准确讲,应该是鼻贴鼻),以前只是从电视栏目中目睹类似场景,现今就在身边,看得见,摸的到,不由地兴奋莫名,自然也少不了发问。
“盗窃、抢劫,是入室抢劫。”他显然对我面对挑衅刺激的无动于衷而感到意外,错愕了几秒钟才回答出我的问题。
“真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我喃喃不已,不是因为他所犯的罪行,而是他所表露出的麻木和平静。那种年轻人不应有的麻木平静,在他身上淋漓尽致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老婆常说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已经麻木了,他不会感觉到腐烂的疼痛,而清醒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位腐烂才是最痛苦的。显然,李志超属于前者。
“那你看我象什么,大学生?”李志超说及此,表情不禁故态重萌,声音亦大了少许,并且苦笑了两声。那声音听着分外刺耳难受。
“别笑那么大声,好象明天就要释放一样,快睡觉,也不看看几点了。”不知是谁嘟囔道。
听及此话,李志超不由的吐了吐舌头,那个大孩子的形象一下子又占据了他的身体。
人,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期,由不同的灵魂所操纵的一副躯体。
这是我一个悲观厌世的同学对人作的阐述,尽管有些极端,但面对面前的这个瞬间反复的孩子,我深以为然。
“金晓伟,不和你说了,反正时间长着呢,以后再说罢”。说着,他向上拽了拽被子。“你把眼镜摘下,放在床头吧。这一晚上都会亮着灯,戴眼镜没法睡。”说罢,翻身过去,给我一个露出半截的后背,再复无言。
我默默地叹口气,将眼镜从鼻梁上取下,放置在刘猛旁边的石台上。环视左右,监室内只剩我一个清醒者。
一分钟、两分钟、若干个分钟过去了,神志依然清晰如旧,听及旁边李志超香甜的呼噜声,我不由地暗自羡慕不已。伴随着鼾声,不由想起挥之不去的往昔——难忘的高中年代。
还是在高三复习的时候,那时复习到半夜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次到夜里11点,我只要平躺下来,不管是柔软舒适的席梦思床垫、抑或是粗糙不堪的地毯,哪怕鼻梁上架着沉重的眼镜,均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鼾声雀起,而且,最高记录不超过一分钟。
凡是经历过应试教育的天之骄子都会报之以会意的微笑。只是,微笑的背后,潜藏着多少难言的苦涩,恐怕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我记得,也就是三、四月份——正是黑暗的颠峰。有一次上物理课,因为过度的“开夜车”,我禁不住周公的一再相邀,趴伏在了窄小的桌面上。
恍惚间,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是的,可能很少有人能清醒的听见自己的呼噜声,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声音,就响彻在自己左侧,情急之下急忙仰头而起,感觉顶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肉堆,回头看时,却是我们的物理老师。
事后听人说起,才知道自己当时的鼾声如闷雷,沉闷却有韵味,已经感染附近不少同学投奔周公阵营,老师就算涵养再好也是按耐不住燃烧的怒火,但不幸的是,就在她站在我身后的一瞬间,我及时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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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例,我一天没有得到好好休息(多数都是保持站立的姿态,哪怕是坐在凳子上的时候都不多),难得躺在舒适的床铺上(尽管前心冷后背暖),早应该进入休眠状态。但是敏感的我经历了这一天的劫数,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抛至脑后,又怎能如鸵鸟般自欺欺人入睡?
顶棚很白,但也隐约能看到一些污浊的痕迹。因为没有眼镜的缘故,外界对于我而言,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与暗,不能代表什么。真正搅的我无法安然入睡的,还是自己起伏不定的内心世界。
我的人生,我对世界周遭的看法,都会因为今天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而改变,过去的那个金晓伟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重新再生的金晓伟。
换句话讲,我花了十几个小时,褪了层皮。
蛇,不蜕皮是不会长大的,尽管蜕完皮的蛇,都会为之累的筋疲力尽,但是作为成长的代价,这是值得的。曾经有人尝试提前给蛇刮去相应要褪掉的皮肤,结果是蛇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死去。
我也一样,也需要蜕皮,褪去身上幼稚的东西,简单的东西。好让自己变得更符合社会的需求,由学生转化为社会人,这个蜕变的过程也是精疲力竭的。
太早褪去的,抵抗风险的心理能力太差,几年前因为看不习惯医生无情而愤然自杀的大学实习医生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太晚褪去的,只会阻碍自己人生成长的进度,连代价都不肯偿付,怎么能奢谈成熟进步呢?
当然也有如同周伯通之流,因为恐惧成长所要肩负的责任而拒绝蜕皮,最终,成为了社会的异类。
一天的经历和遭遇,对我来讲真是一次彻底的洗脑蜕皮过程,这种过程的经验,是任何事情亦无法比拟的。
思绪如潮,从懂事开始,我就一直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种种荣誉和奖励纷至沓来,我就象一块原材料一般,从机器这头塞进去是方头方脑,待到机器加工出来时已经成为社会急需的圆滑的螺母。只是,对我而言,父母送我去大学,本是为螺母镀层金。但坏就坏在这个螺母太坚强,学校又有着温馨宽松的环境,最后导致螺母不听制造工人的指挥,有了自己的思想,离厂(校)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如果将来有可能,我会尝试写一本童话书《螺丝钉历险记》,以供大家欣赏,当然现在仅做一笑)
恍惚间,回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不经意间,发现我今天的遭遇和体验的意外比我独自出来这三年的意外还要多,而我这三年所面临的意外和选择,却超过了以往20年。
这个事实让我很吃惊,仅有的一丝困意也于惊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还记得我当初决意要背离我现有的这条求学考研的轨道时,我的父亲——一个60年代毕业于国内知名学府的天之骄子——为挽救自甘堕落的我(至少我感觉他当时是如此认为我的离经叛道的),与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父亲以自己为例,与我做着语重心长的倾诉,我从未见过父亲以那种严肃肃穆的神情面对我。父亲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亦是如同我这般的热血、这般的充满理想(幻想?),这样的充满叛逆的思想。年轻时候的轻狂,所经历的大风大浪:当红卫兵、写大字报、代表革命群众到省政府去谈判、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徒步去革命胜地朝圣——父亲常自诩这辈子除了西藏没有串联过,哪儿都串联遍了——那个时代对理想忠贞无二的身体力行者。直到今天,每当我从电视里看到一步一磕头,徒步上千里去布达拉宫朝圣的僧侣,我就会禁不住想起我的父亲,以及千千万万象我父亲那样追求理想的热血青年。他们的精神,如同远方屹立的皑皑雪山,圣洁而不可亵渎,深深映照在我的内心深处。
这些并不是父亲要告诉我的重点,紧接着他的语气一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很多,也许每个人回首不堪时皆会如此吧。城头变幻大王旗,翻云覆雨难料及。父亲因为冲动,为了捍卫理想,从同学到导师到校长,不少人都被他凌厉的笔锋批判过,其中有的人后来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等待父亲的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父亲最终被“宽大处理”:分配到一个两省交接的偏僻学校任教,并且随时接受组织的询问和监督改造(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取保侯审)。
父亲最后郑重告诉我:我知道这么劝说不一定对你起多少作用,你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将来,你要记住一点,关键的人生就那么几步。一定要慎重,自重。
我自己深知,我的身上已经打下了父亲的烙印。如果,我不做挣扎,无疑,我父亲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我不能允许自己的一生是父亲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