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磕头有两种,一种是假情假意,虚假应付一下,而另外一种是真心真意,心中满是虔诚。
而杂毛小道磕的这个,是第三种。
他不是在磕头,而是在自残。
随着邦、邦、邦三下,他可是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地上,这清池宫外面的广场是青砖石铺的地板,一块就有一平方米,规规整整的,然而杂毛小道这一磕一个响,居然将那青砖石给磕得一阵碎裂,如同蜘蛛网一般往四面八方发散而去。
按理说他如果是劲气充满全身的话,再大的劲儿都不会有什么损伤。
然而此刻的杂毛小道,从第一下,额头立刻就破了皮。
而第二下,碎石甚至直接镶嵌进了他的额头之上去。
第三下的时候,杂毛小道的额头上面全部都是血,以及砸碎了青石板之后的碎石块儿,全部都镶嵌进了他的皮肉里面去,看起了特别吓人。
他是用尽了全力在磕头,而且还没有半点儿防护。
三个响头磕了下去之后,众人都惊呆了。
符钧听到了杂毛小道的话语,脸色大变,惊恐地大声喊道:“小师弟,不可!”
他之前喊的是“萧师弟”,这会儿叫的是“小师弟”,仅仅是音调之间的区别,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给拉近了许多。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希望杂毛小道退出茅山宗。
然而长跪了好一会儿的杂毛小道这个时候却站了起来,有鲜血从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面流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得他不得不用袖子揩了揩眼帘上的鲜血,方才抬起头来。
他朝着符钧拱手,然后说道:“师兄,哦,错了,符掌教,你要我给你一个说法,我现在给你了——陆言是不是会神剑引雷术,这个无人能够确认,但我会,全天下的人应该都知道。”
符钧叹了一口气,说小师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杂毛小道认认真真地说道:“符掌教,我是茅山之外,最能够确认通晓神剑引雷术的人,所以你们与其找并不确定的陆言麻烦,不如先将我给杀了。”
说罢,他往身后一抹,有一把桃木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来。
握着剑,杂毛小道朝着在场的众人作了一个道揖,然后说道:“有想拦我的,尽管来,萧克明的眼里只有路,没有人,谁人拦我,不要怪我手下无情——我杀的人多如乱麻,双手满是血腥,拦我者,我杀之;当然,诸位也请不要留手,尽管杀了我这个懂得神剑引雷术的,’旁门左道‘!”
这话儿说得斩钉截铁,然而他说得并不威风。
事实上说这些话语的时候,杂毛小道一直都在流泪,那泪水混合着血水,将他的整张脸都给糊住了去。
他软弱么?
杂毛小道曾经是这个世间的顶级高手之一,天山一役之中他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这个男人强大到无数人都为之敬仰,但是在此时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没有人会笑话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因为他所有的软弱和泪水,都是因为内疚。
他对他师父有多敬重,此刻的心中就有多痛。
但是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却是如此义无反顾。
没有人因为他流了泪,就觉得这个男人好欺负。
没有人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人胆敢站在他下山的路前,他就会没有任何顾忌地一剑劈将上去。
所以拦在山门之前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来。
他们是畏惧么?
不像。
或许有人畏惧杂毛小道的威名,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痛苦。
这个男人,不但是前代掌教真人指定的继承人,而且还是茅山宗曾经最为骄傲的榜样,他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天下,并且让无数年轻人为之激励和自豪。
尽管他并没有参与多少教门事务,但对于底层的茅山弟子来说,一个无为而治、又没有什么架子的掌教真人,更加让人喜爱。
他永远都不会高高在上,就好像是你身边的朋友,而不是你想要顶礼膜拜的神灵。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让整个茅山都为之骄傲的男人,他宣布自革山门。
他不再是茅山道士了。
不再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和郁闷徘徊于无数茅山弟子的心头,我能够从他们的脸上、眼神中,瞧出那种极力掩饰的失望和悲伤来。
所以他们的让路,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也许是在表达对方茅山上层的不满,也是在表达自己心头的敬意。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却拦在了正门口。
茅山掌教,符钧。
杂毛小道抓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句地说道:“符掌教,你真的想好了么?我可要动手了……”
符钧满脸通红,眼圈里也有泪水在打转,激动地对杂毛小道说道:“小师弟,为了一个江湖小杂鱼,你这样子真的值得么?”
杂毛小道显得无比冷静,平静地说道:“符掌教,请不要叫我小师弟,你面前这人,叫做萧克明,他来自于句容萧家——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手段属于茅山,若是想要自革门墙,就得先将一身修为给废除去的话,尽管过来,正好我也领教一下,多年未曾交手,你如今的修为,到底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符钧的脸色从激动逐渐转冷,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冰冷。
他说道:“想不到几十年的师门之谊,居然顶不过一个小角色,我真的是看错你了。”
杂毛小道不冷不淡地说道:“至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在这茅山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盼着我死呢……”
“够了!”
符钧脸色一恼,怒吼了一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不把我们这些人当做师门兄弟,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今天这事儿到此为止,你离开茅山,即日我便会昭告江湖,你的所作所为,均与我茅山无关;至于你和陆言,直管离去,我不再拦你……”
杂毛小道抱剑行礼,不冷不淡地说道:“多谢符掌教开恩。”
说罢,他朝着我招手,说走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显得十分疲惫,似乎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紧绷着的精神在这一刻都没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拉了一下屈胖三,然后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们缓步而行,杂毛小道在前领路,他十分颓丧,步履蹒跚,然而周遭的茅山道士在他走过的时候,都会弯下腰,向他鞠躬,表达出心中的敬意和不舍。
一开始只有几人这般,而走到了后来,却形成了一种惯例。
我走过刑堂长老刘学道的身边时,瞧见他也向杂毛小道弯了腰,当我瞧过去的时候,发现半空之中,有一滴泪水。
泪水滴落青石砖上面,没有溅起一丝水花,便隐没于无形,当我以为是幻觉、再望过去的时候,发现他扭过了头去,没有再看我们这边。
气氛是如此的凝重,只有此时此刻,我方才能够感觉得到,其实杂毛小道并非失败者。
他执掌茅山宗并不算长的这段时间里,赢得了许多人的心。
即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都弯下了腰去。
只有一人没有弯。
那便是符钧。
当杂毛小道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这位掌教真人开口了,冷冷地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虽然不在茅山,但却并未过世,他还在天山之上看着我们呢,你就这样走了,想好怎么跟他交代了么?”
杂毛小道停下了脚步来,他没有回头,而是平视着前方。
沉默了几秒钟,杂毛小道开口说道:“我虽然自革门墙,与茅山无关,但从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认的,是你们这些人而已。至于交代,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如果日后有机会见他,该如何跟他交代吧……”
符钧怒目圆睁,愤然说道:“我做的所有事情,问心无愧!”
杂毛小道抬起了头来,微微一笑,说是么,我也是。
说罢,他带着我扬长而去。
三人一路走着,寻阶而下,一路上都有人躬身送别,不过大概是知道他的心情很差,没有人上前过来与他打招呼,我也不敢说话。
出了清池宫,走到九曲十八弯的台阶之下,半山腰的时候,他方才收拾好心情,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冲我笑了笑,说对了,忘记问你有没有吃苦了。
我摇头,说我倒是没事,只不过连累你这般……
我语气低沉,而杂毛小道却是摇头苦笑,说无妨,其实自从掌教被撸之后,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免得日后不尴不尬,对谁也没有好处——对了,这位是?
我就慌忙给两人介绍:“这是屈三,又名屈胖三,我最好的朋友;这是萧克明,我师父最好的兄弟。”
杂毛小道没什么心情,朝着屈胖三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个身影陡然冒出,朝着我们这边倏然扑来。
我吓了一跳——难不成符钧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