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月亮沿着它执着的路慢慢向西南飘去,石头的那几位兄弟在一阵热闹后,都呼呼地睡去了。对于石头,这样一个月夜,丝毫没有倦意,他盘腿坐在帐包口,看着一轮平静的弧月和那因月光而萧明的草原,还能发现几只小东西飕飕地跑来跑去。可草原失去了以往的生气,也听不见一点草动的声音,显得有些颓废了,羊圈里传出瑟瑟的啃草的声响,还有一些牛马羊反刍的咯咯声。这些看到和听见的一切,使石头陷入了一种忧伤的境地,他必须面对不久将来那种颠沛流离的现实,没有草原,没有牛羊马的生活。而他又想天真的去挽救那已经刻在骨头里的放牧生活。气候的恶劣,牲畜的锐减,战火的蔓延,时时纠结着他的心,他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选择。还好,他有了阿木尔、小驹子、根生、牛帅儿这一帮兄弟,要是实在不行,可以投奔他们,然而,他清楚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西边的条件更艰苦,而更加不易的是这些人为了大义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觉地已经五更了,月亮显得有些煞白了,也许经过一夜的漂移,累得有些失色了。石头感到有些凉意,轻轻地咳了几声,这已经不是打盹的时候了,他站了起来,准备去羊圈里挤奶,因为那几个带伤的兄弟需要营养。似乎关于那些昨夜的纠结就又抛到九霄云外了。
又过了大概三四天的光景,阿木尔他们逐渐康复了,而他们不是草原里的羊群,恰是保卫草原的山鹰,他们必须回到鹰的队伍里去,因为他们不能等待屈服,他们必须跟践踏家园的日本人做顽强的斗争。再说,他们再不能在这里久留了,石头已经捉襟见肘了,羊圈里再没有可以宰杀的牲畜了,仅剩下寥寥可数的老牛,瘦马,弱羊了。
阿木尔想使石头跟他们一起走,可石头毕竟不是斗士,还没有那种强烈的仇恨感,他的想法还局限在卑贱的放牧人身上,虽然他也想跟着阿木尔他们像鹰一样去保卫草原。而突然一下子要放下牧场这样的事,仅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微弱的念头。石头根本不能给阿木尔一个明确的答复,一会儿有那种冲动,一会儿又矛盾。而作为阿木尔——石头的大哥,十分理解安达的心情,就再也没有为难什么。只是临别时,再三叮嘱石头,“注意保护自己,实在不行就到西边去。”
男人们之前的分别没有什么牵缠挂肚的繁琐,尤其在草原里,一句话别的语言都没有,只有彼此最有力的拥抱。石头目送阿木尔踏上了去西边的路。
......
石头已经不能再对牧场指望什么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照顾老人一般善待好羊圈里的“老弱病残”.几乎每天都有不幸发生,几只母羊由于吃不好草料,下羊羔时憋死了。主人留下的老马整天爬着,也快奄奄一息了。这些日子,石头都住进了羊圈。
等到石头真要决心离开时,和他一起走的仅有四只公羊和两头牛。他要去哪里呢——是去找阿木尔,还是去南边?现在他只想先去去二狼山,想去弄明白一个困扰他几年的迷。日本人的炮火已经炸开了华北的大门,即便此时,也几乎可以说,石头还是世外桃源里的人,他并不像全国大众那样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是远远北边草原里一个卑贱的放牧人,而在他北边的再北边的一个国家——苏联,也有那么多的放牧人,被迫放下羊鞭拿起了长枪,去对付入侵的法西斯德国。不过,石头草原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有那么一天,不管以什么方式,他都会义无反顾冲向那些破坏他家园的入侵者。
石头来到了二狼山,光秃秃的二狼山像位獠牙咧嘴的天神,巍然地矗立在草原上。二狼山脚下的石头堆里,乱扔着一些干骨头,还有几颗羊头骷髅。石头打算在天没黑前翻过二狼山。他找了根木杖,沿着一条险峻的狼道,慢慢地上了二狼山。以前,他翻越过好几次二狼山,可这次不同,他想要找到一个对他意义重大的答案,虽然这里毫无人烟,一片荒凉。石头却一点儿不害怕,土石缝里的荆棘特别毒辣,只要稍不留意就挂穿人的皮肉。石头裤腿上的碎布就是纪念,永远地留在了荆棘的毒舌里,而只要有一点风声,那碎布就舞来舞去,像是它们卑鄙的战利品。
天色渐暗,晚霞披红了二狼山,一会儿,被峥嵘的山石吸了去,那刚才落下去的太阳几乎好像是幻觉,因为二狼山显得无动于衷,即便石头要在二狼山过夜,甚至可能给这夜赋予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草原的太阳谢幕了。不多久,星星和月亮就要登台了。如果没有草原汉子气概,那还真不敢在着神鬼出没的地方过夜。这一点胆魄,石头早就练就了,他还有些反常,就是故意要等待什么东西的出现,哪怕吃人的猛兽也罢。石头靠在一块石头上。两块石头,一块是一个人,一块是这里的神,这两块石头没有言语交流,却有点兮兮相惜。月亮上来了,越来越圆,朗朗分明,渐渐宛如过去主人腰间的一块佩玉,只是放大了许多。要是如今夜这样永远平静,那么石头就真的是一位世外桃源的人,在优雅的时光中赏月。
可是石头生不逢时,没有消受良辰美景的命。
他靠在一块巨石上两手相拥,眼睛眨巴眨巴跟着星星闪烁,不知不觉渐渐地被催眠去了!石头被梦境掠去了。他的梦影只有两种现象:要么一个蒙古女人的影子,要么一匹草原狼的影子。很少也很难出现其他的梦像。也许一个人的灵魂牵绊在哪里,哪里就是他梦回牵绕的地方。石头心里很想见见他的母亲,那怕是她的坟墓,也想见见那只梦里的狼,那怕要搭上他的性命。
他的梦像一个深渊,一直向下,向下坠落,无休无止,刚看到什么,又被下一个冲走。耳畔有几样浑浊的声音在作祟,根本没有法子听清什么,但似乎总有一个女人嚎哭的声音。他搞不清那个女人究竟在深渊的哪里,在石壁里,还是在地渊里?有一种向上和向下的速度,都快的超过了生灵的范畴,石头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包括意识。逐渐熊熊的火焰向上喷涌,他哃地一声装进火海里,顷刻间被吞噬。
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他飕地一下睁开了眼,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只手死死地相拥着,像用铁丝搅在一起的。
他发现原来是一个梦,才松了一口气。
石头坐了起来,可发觉自己小便失禁,裤裆全被弄湿了,却真不知如何为好了。头一次,出现这样哭笑不得的邋遢洋相事,石头口里嘟囔道:“真——真丢——丢,丢——丢死——死人了!要——要——要是——阿—木—尔,知——知道了,还,还,还不——说...说,说道——死,死...死——我,我啊”。也更为自己说话不利索而懊恼,他掏出马酒袋子喝了几口,沉重地叹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