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也过半了,月亮天生对西方情有独钟,半个身子一直在挪动。 二狼山的东边还在月亮的呵护下,至少让人看了少些害怕。不过,西边陡低处,月亮不能殷勤在那里,就明显阴森森的,像在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东边石头倚靠的地方。毕竟死寂一般,越是寂静,越叫石头有些不安,他的心扑通扑通,按捺不住似的。加之,尿湿的裤腿里像拉起的风箱,凉飕飕的,从下面直接爬到脖子上,身子打了几下冷战。石头顿时提高了警觉,他是天生的牧羊人,这点在草原里磨练出的直觉还是有的,而且很灵。他也弄不清什么在悄悄地向他逼进,左手嗖地抽出那种锋利无比,寒光逼人的羊刀子来,握得紧紧的,手关节上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马上从一个善良的牧羊人脱变成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角斗士,而且下手毫不留情,刀法极快极准,减去了一些空架子,直接就是喉部。
这就是草原牧羊人极其极端的两面性:一面像草原的草皮一样憨实和脆弱,一面又像草原的狼一样冷酷和血腥。这群人注定了既是牛羊马们善良的主人,又是杀死它们的残忍的屠户。牧羊人身份低微,甚至卑贱,可一旦草原大灾大难的时候,他们就是草原冥冥中的护卫者,接受着长生天的指引。
石头那”恶煞“一面的背后,就是那把置对方死地的羊刀子。只需猛力一挥,惨叫就会惊然草原上空,死亡之神顿错间降临。他已经像传说中蒙古斗士一切就绪,从他的内心深处,从不愿意看到血腥的场面,可生存残酷的草原,美丽广阔中处处隐藏着野兽间角逐的法则。因此,石头骨子里的血液本身就流淌着原始的残酷。
他还无法快速判断那种危险来之何方,只就一动不动等待着,连呼吸都特意收住,好一出手就占上风。突然,对面的黑暗处发出石块划拉的滚动声,本能告诉他不能动,只能等它扑过来,因为在乱石堆里动起来,人绝对占不了优势,且眼睛也看不见。
石头的血液从足下突突地直往上冲,他的眼睛和耳朵就死死收拢在那石块声音传来的方向,两脚蹬在石堆里,就如两根石柱,架着千斤爆发力的上身。这时的时间过的太艰难了,几秒好比几天,石头除了让力气在浑身窜动,不敢走一点神。
两只地鼠缩头缩脑地从黑暗的石块中,搜索着爬了出来,似乎它俩也预感到了前方的危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还要翘起来嗅嗅空气里的气味,谨慎的有些不利落,还时不时碰的小石块发出哗啦的滑下的声音。刚才那种声音就是这两只鼠崽子的杰作,石头那种地煞星的模样终于慢慢收了回去,急喘地倒吸了几口气,血液也渐渐退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其实,二狼山山体中,都是这种小地鼠的天地,小小的身体软乎乎,嘴巴尖尖的,嗅嗅这里闻闻那里。黑豆大的眼睛总不停止转动,一圈又一圈,屁股比脑袋大,撅起来像块小石头,大概用于麻痹敌人。它们的嘴巴和鼻子的破坏力超强,一座山用不了多久,从顶头到底部都能挖通,这二狼山看起来巍峨坚实,其实腹部不知何年何月早就给挖空了。这些地鼠选在这天然的地堡里安家,主要是防范狼的破坏,因为狼也是挖洞高手。要是在草皮下,一旦为狼发现,除非运气好,否则一般全家都要遭殃。因此,勤劳和狡猾的地鼠就搬迁至这里了,不但洞穴坚实而且隐蔽,储蓄的食物能保证干燥。狼偶然发现了二狼山的密道,也只能眼巴巴在外面干着急,狼爪子不能刨动石头,而那些地鼠聚就集在洞口龌龊地唧唧咋咋叫嚣,使得凶残的狼受尽了屈辱。
他害怕撞见猛兽,又期待梦里的那匹老狼出现,复杂的心理弄得他有些狼狈:一会儿想尽快离开这里,一会儿又觉得付出一切都值得。先前那个奇怪的梦,加上刚才被小地鼠虚惊了一场,石头整整折腾了一夜,原来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他有点累了,这种体会比他以前没日没夜的放牧更加痛苦,更加苦怕。甚至觉得被魔鬼附体了,因为在很早以前,他见过一个女人得过类似的毛病。那个女人是他主人几个婆姨中的一个,至于名字,他没有资格知道,只看见过她举止错乱,疯疯癫癫的样子,一个人同时扮演好几个角色,她一会儿充当男人,声音都变成男人的,很粗很野,手足舞蹈破口大骂;一会儿她变成了她的奶奶,声音嘶哑苍老,走路也像极了一个耄耋老人;一会儿她又成了她死去的儿子,疯疯傻傻,拿起草直往嘴里送,还学羊羔子咩喋喋的叫声。而那些附体在她身上的各色人物都已经过世了。男人是以两头牛价钱就卖了她的父亲,老人是疼她可怜她的瞎子奶奶,她被卖走后不久就死了,小男孩是她跟主人生下的唯一儿子,却可惜是智障,儿子被雷击以后,她的精神就时好时坏了。主人经常打发石头到几里外的地方请位江湖大夫。来回的路上,大夫和一个不说话的哑巴一道,为了解闷便什么都说。说那是鬼附体,没法医治,只能等死。可直到主人死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死,拿了些财物不知去哪里讨活路了。
石头虽然没有变成几个角色,但那个梦里的火焰,跟传说中十八地狱之火差不多,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与魔鬼有了交锋,离附体是不远了。再说,他只身一个人爬上这鬼神出没的二狼山的动机,就不是精神正常人所为。
胡乱寻思着,寻思着,又稀里糊涂到了第二天。石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气馁,有一种正在努力着实现什么,却突然放弃了的感受。他一再反复问自己究竟来这二狼山要干什么?也一再给出自己答案——难道不是来看看那匹梦里奇怪的常客吗?
石头站起身扭过来刚要离开,一匹骨头如柴的老狼就俯爬在西边山上的乱石中,狼毛有些脱落,看起来没精打采的样子。石头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狼,几乎浑身僵硬了,来的太突然,以至于羊刀子从手里脱落。那把刀子,他一整夜都握在左手里以防不测。他没有快速下蹲握住刀柄,反而是没有了一点本能意识。他愣住了,眼前这匹狼迅速把石头带回到梦里的那匹——灰白色,蓝绿光的眼睛,狼身很长又壮,尾巴夹在后两腿之间,跑起路来前腿和后腿配合着,如飞一般弹出去。
眼前这匹,却好像已经没有气力走动了,脑袋伏在前腿上,低迷的神态盯着石头的一举一动,两对耳朵赳赳地直竖着。
石头马上断定了一点,昨晚这匹狼一直就待在那里,离他只隔着一个乱石坡。假若狼是凌晨才来的,他不可能发现不了,他对自己的直觉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那只狼也没有要对他发起突袭的想法,只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夜。
他看不见它,它却能极好地看清他。昨夜是月夜啊,一般月夜,狼是要对月嚎叫的,虽然人类永远不明白狼这样神秘的举动。可昨夜却没有,也许狼弱的已经叫不动了。假如这狼是曾经二狼山那雪夜里搭救自己的狼,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如果还如梦里的老狼一般,那么一定是现在山上狼这样焦脆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