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伦珠日格远远送走了丈夫的身影,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丈夫就像一直折了翅,苦力挣扎的老鹰,拼命扑腾,还慈恩着别人。
临时扎营,简陋的帐篷在冬初的清晨披了上一层厚厚的霜,那些骑兵宝贝一匹匹规矩的卧在帐前,却没有一点像样的草料,卧旁的草被啃的精光,地皮羞涩的裸露出来。早操完毕的士兵一个个手里拿着行军的挂盒,里面只有一点点炒熟的玉米面。因为刚扎营,根本没有水喝,也没有烧火的柴,那两天冷峻的夜里,全体裹着破烂的行军被团团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他们本可以在附近的胡杨林里取点柴火,但他们是革命的队伍,老百姓的队伍,军纪高于一切。
守卫把石头领到了连长余大河和指导员杨进的帐篷里,石头披着羊毛皮不觉得冷,而胳膊却瑟瑟抖的似乎按耐不住。余大河一听了守卫报告,便和蔼地挪好一个折叠椅,请石头坐,杨进也笑嘻嘻的赶紧走上来拉住石头的手,另一只手厚厚地搭在石头肩上,这让石头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便憨笑着坐了下来。
余大河说话声音很洪亮,不像开炮,也如霹啦的打鞭声,“昨日找老乡您了!放牧去了,没碰着面,不过您妻子和老乡们的热情招待,倒像回家一般温暖,很是高兴啊!”还不停地搓着手,说话吐出来的气都能看见打雾卷儿,“咱是解放军骑兵连,全国解放了,特来和老乡们一起保卫草原。当然,咱算亲上加亲,阿木尔同志是俺的战友,您是他兄弟,那咱更是一家人了!”
杨进指导员在一旁互挽着手,冷的直跺脚,从这一举动上看,他并没有把石头看成外人。这时,余大河只顾洪着嗓子说话,全然忘了给石头倒水,也忘了根本没水也没火。说的口干舌燥,手向杨指导员比划要水喝,而杨进也纯粹忘记了挂盒里一点水都没有,听到余大河要水喝,咧嘴笑了下,也没看弹药箱上挂盒里是否有没水,凭多年政治思想工作经验,让他头一想到的是石头,本能顺手拿起挂盒就送到石头面前。
石头赶忙谦卑的接过挂盒,才发现盒里根本没有水。愣了下,没敢出声,两只冰冷的手像握着一块温热的木炭,紧紧的,生怕别人抢走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空空的盒子里,心一下子被掳到了他少年时的苦难岁月——面对那不吝啬骂声和鞭子声的主人,自己卑微的干着能干的一切事,很长时间里都不敢抬头看看主人,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长什么模样。冻不死、饿不死就是主人最大的恩赐,自己最大的造化。这抹不去的记忆,使得石头落下了一个当时很流行的毛病:一见到有模有样之人,皮毛就悚的不行,头像给砍了半截,耷拉在前面,好像非得拿木棍撑住,才是个人的模样。
细中有粗的余大河看到石头接过挂盒后,更为紧张起来,恍然明白过来究竟怎么会事了!他觉得实在没了脸面,便装成马大哈的模样给杨指导员使眼色。杨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余葫芦里卖什么药。余大河急的猛力跺了一下地。石头被那一跺脚惊了回来,一股凉气直从指甲缝里跑了出来,咣当一声,挂盒掉在了地上,石头像挨了一马鞭,慌忙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这下,可把杨进也给跺足了,又看到石头慌张的神情,他一拍自个的脑门,哎了一声,赧颜的赶紧向石头解释——
“哎,俺这脑子给驴踢了,咋能空盒子给人家喝呢,唯恐不知情的人产生误会,还以为是驱客呢!”
说着,俯身捡起了石头失手掉了的盒子,又再一次有力地拉住了石头的手,直往自己怀里搂来紧紧拥抱了一下。并在石头耳边轻轻地说:“老乡,让您误会了,也该称您声大哥,你是阿木尔同志的兄弟,就是俺们的兄弟啊!”
四肢麻木的石头被深深感动了,也顺势紧紧抱了下这位平易近人的“有模有样”的人!
尴尬如冰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石头也不用再让人招呼,自己就又坐了下来,嘴笑的甜如蜜饯,甚至风皱的脸也柔和起来,还不停地搓着手,其实是高兴的不知往哪里放好,因为他几乎是一个没有话的人。
刚漫步起来的太阳遮住了每个战士和每匹马的眼眸,一个个一副纯可爱的样子,一切瞬间变得暖和起来。空腹难捱,饥渴交加的余大河和杨进却是越说越来劲,如森林燃起的大火,从抗日斗争到解放战争,从革命斗志到儿女情长,一路烧来,势不可挡。石头扮演了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即便在很多地方,他根本听不懂,也依然是笑哈着只顾点头。当然,他恭恭敬敬听了一个大早上,也没有听到一星点儿关于阿木尔的音讯,似乎他们是说给牛听的,而牛却听不懂,想听的却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