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掩人耳目,李茹给吴丽俊改了名字,专门雇了位老实巴交的老乡护送,赶着马车启程去了偏远的平遥枣村。沿路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成是老乡的闺女。不过,老乡需遵照李茹嘱托,路过太原要专门领着吴丽俊去趟阿木尔牺牲的地方。至从启程离开,吴丽俊和老乡相处很好,几乎没有犯过病,老乡坐在前面的驾辕上吆喝着马,她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静静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车辙和退回去的树木以及庄稼,嘴里不时吟哼着:“再见了!再见了!......”
那老人家扎着一块破烂的白毛巾,已经褪黄了,身上将就裹着粗布烂套子的衣物,腰间紧紧系着一根腰带。他的白胡须遮盖了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巴,起码说起话不走风漏气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似的,蚂蚁都可以在里面打个顿儿。脖子时刻缩在汗渣挺起的烂套里,就如一只看淡世事炎凉的千年的乌龟。两只手黑乎乎,如果伸出来,还以为是烤焦了的大饼,泥土装满了裂开的皮肉缝,指甲就像一只只铜铁盖子扣在指头上,和他那棍子粗的指头相陪衬。攥着的细长的鞭杠不时在空中飞舞,牛筋鞭穗儿抽在驾辕马的脊背上,木车轮子马上狂躁的奔跑起来。
老汉赶了一辈子车,车马技术太娴熟了,有时候,马儿顺着大道一直走,他就眯着眼睛,脖子缩起来,两手互拥在袖口里,头和腿耷拉着,晃悠悠睡去了。
从李茹那里,老汉知道些吴丽俊这娃的情况,可他一个大粗人,内心生有同情,嘴巴上却不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老人家很喜欢吴丽俊,如果他的女儿活着,也该就吴丽俊的年纪了。可惜命运残忍,被丧尽天良的二鬼子糟蹋后,仅十六岁就带着言不尽的悲绝跳崖自尽了,如一股带血的风,来的时候轻飘飘,去的时候砸醒了人性。吴丽俊躺下睡熟了,老汉给拽着盖上被子,还让马哒哒慢走,顺便马儿也能吃点路边的草。他也便侧过身来,一边看着眼前这命运多舛的孩子,一边想念他那十六岁花儿般玉销的女儿。顿渐,从头顶到脚尖都不是滋味,酸楚楚的。他也经常自言自语,“这个老天爷瞎了,留着我这老不死的有啥用,让娃们好好的不行吗?”
而吴丽俊数日来就如一股空气,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一声不吭。她对老人家虽没有一点疑心,但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候看着老人赶车的沧桑背影,真想脱口喊一声“爸爸”,于是吴的内心又开始一波接一波的痛苦起来,爸爸早已过世了,自己的丈夫也走了,妈妈和姐姐们又不知身在何处,而石头和弟妹又在遥远的草原见不了面。
尽管是一个大老粗,老汉还是会尽自己最大的本事安慰吴丽俊,给她讲了自己女儿的悲惨命运,讲了新中国新社会的若干的好。时间长了,吴丽俊和老人话渐渐多了起来,她甚至把老人看成了她此刻活在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保护者,而老人也总顺口地叫着“孩子!”。一个失去了所有爱的女人,偶然听到一位善良老人管她叫孩子,她便真心愿意成为了一个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自然的,路上遇上了搭讪的人,老人就告诉人家吴丽俊说是他闺女,吴丽俊有时比老人反应更快,直接喊“爹爹”。
“父女”二人尽量白天赶路,夜里找地方留宿。一路上,“女儿”背靠着苍老的“爹爹”,给爹爹讲述了阿木尔和自己的爱情历程,阿木尔和石头长存的友谊,以及自己的身世,等等。老人,还有他那忠实的马儿听着听着,心里便默默向遥远的神灵祈祷起来,保佑这个善良的娃一切好起来。
吴丽俊在“爹爹”一路的照料下,心情好了些,起码她能拿出久封的笔记本写起诗歌来,她写到,“咯哒的马蹄在黄土地上送走了太阳迎来月亮,爹爹的车辕绕过条条弧线后留下层次的梯田。鞭杠飞舞,在空中遇见一只回家的鸟儿,问询那遥远的桑田和山丘,哪里还有寂寞和伤痛呢?爹爹和女儿的马车正忙着驱赶魔鬼!夜晚的客栈沉睡,一匹跑累的马在他旁边侧卧反刍,听说黎明是眼睛之光亮,轻柔指向美丽温暖的远方,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把时间忘在车辙里深埋,端起一坛子好心情,想念你,我的亲人!”
当吴丽俊朗朗读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笑哈哈地说:“文化人,了不起,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啊!”一辈子庄稼汉,老人并不明白那诗表达了些什么意思,他听到车辕和鞭杠,爹爹和女儿,太阳和月亮,便已经喜笑颜开了,尤其爹爹和女儿,他觉得文化人了不得,能把肚子里不能表达的东西,写在纸上,还能读出来。
不知不觉已过一月半月。马车悠悠缓缓驶出陕西边界,过了浩荡的黄河,进了山西,离太原大抵有天的光景,吴丽俊内心是矛盾的,既想看看阿木尔牺牲的地方,又当心自己刚平和的心再次涤荡起难以抚平的涟漪,难堪了“爹爹”。
“爹爹,咱还是不去太原了吧?径直去落脚地行不?”吴丽俊有些言不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