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的十里外,有个小镇,叫柳镇。据说这个小镇明清时到处种着碧青色的柳树,因名字有违清末某位王爷的忌,遂改为柳镇。柳镇经过民国时期战争硝烟的轻微洗礼,依旧繁华。柏油路两旁的柳树高达参差,芃芃如盖。树旁的楼宇直冲云霄,象征共和国的小镇也在发展,绝不亚于那些豆大的城市。
在柳镇的简约街住着一户人家,男人死的早,有一遗孀,膝下无子,靠着男人的遗产过着拮据清贫的日子。遗产不过三间靠街的平房和一亩半地,农田忙完后就到大户人家当保姆,补贴补贴生活中琐碎遂漏洞。此遗孀跟小镇同姓,居民称柳妈。
那年,柳妈从省城带回一个女婴,金丝绸缎织成的小棉袄,棉裤,棉被裹着她,熟睡着,人见人爱。柳妈脸上过多的笑容腐蚀掉孤单的愁容,所有的心思用在照顾女婴上,女婴健康的成长,越来越可爱。
虽然女婴招到村民的非议,但柳妈不跟外人说一句关于孩子的话,深居简出,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苦心抚养。柳妈对文明的中国汉字不识一个,花了好多心思取不出一个名字,左思右想,什么也不用多想。她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溜达,突然想到门前的街道,她默念:“简约街,简约街,简——就叫简儿吧,简简单单的,不似她母亲,哎,可怜的孩子。”
柳妈那年从省城回来,除简儿外,主人还给了几十万的抚养费和一枚钻石项链。一再叮嘱,孩子要改名改姓,柳妈那三间平房也要改建成花园式楼房,家要像个家,孩子出身名门,虽说是女孩,也要住进阁楼,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儿,别让人家以为孩子在人家受苦,女孩儿家的,苦怎么吃的?
楼房建起来了,装饰华丽无比,像柳镇的一颗明珠,闪着不同寻常的光泽。这光泽又引来村民的非议,指东划西,两个老女人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皱纹纵横的老嘴一张一合,不停的唠叨。不多时间,两个爱唠叨的女人引来一群爱唠叨的女人,唧唧喳喳,仿佛麻雀开会,准备偷袭谁家的粮食。
等朱门微响,她们便知道柳妈要买奶粉了,一群老少村妇没事人一样东奔西走,佯装看不见。偶尔碰次满怀,就佯笑道:“柳妈,买奶粉去啊?”柳妈像平时一样看待她们,不惧不怕,不避不藏,表情也像从前一样和蔼可亲,答道:“奶粉快喝完了,再买袋去,提前准备好。”擦肩而过,老村妇还回头一瞟,挤眉弄眼对柳妈不屑一顾。
柳妈偶尔进城一次,回来之后抱着襁褓中的简儿独言独语,唱着眠歌,直到黄昏。简儿熟睡着,胖胖的小身体裹在金丝绸缎中,温馨的是她不可遥知的梦。梦中,她睡在妈妈的怀中,听着甜蜜的歌谣,妈妈用那双白净温柔的手抚摸她可爱的小脸膛,她微微的笑,感知幸福的怀抱。“妈妈,我饿了。”她好像在说话,香甜的乳汁吸进她的肚子,慢慢又睡着了。
时光荏苒,七个春夏秋冬过去了。
这年八月的一天,柳妈刚忙完农活,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扇着芭蕉扇,微凉无比。虚掩的朱门走进一位老太太,老态龙钟的身体在一个小媳妇的搀扶下轻移莲步。柳妈惊奇道:“太太,您怎么来了,有事我进城吩咐一声就行了,怎劳您大驾?”
那太太眼光昏暗,孱弱的身体显然支撑不了她沉重的神经,稀疏的头发挽不成髻儿,凌乱地梳向后脑勺。尤其是她手臂上青凸凸的血管,缓慢地流淌。只是不言语,四处张望,似在搜索农家小院的特别之处。三层楼房是按她的意思办的,有些华丽,不怎么奢侈,她满意的表情挤满了皱纹,纹纹相扣。晒衣绳上晾着几件小女孩的衣服,看得她瞳孔放大,足足盯了四五分钟,方才问:“孩子呢,这几年过的好吗?”
柳妈先是不打扰她,知道她是观察孩子的生活环境,不能亏待她,毕竟她的小身体流着自己的血液,她作不了主,不能带她走,只能尽一个祖母的心看她一眼。“孩子上学去了,前年还评了三好学生呢,高兴的一夜没休。太太不用为她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柳妈又说,“简儿快放学了,要不见见她。太太先进屋坐会儿,一会儿就来了。”那太太惊慌道:“不用了不用了,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然后放下随身所带的礼物,在那小媳妇的搀扶下匆匆走了。
这一走,让柳妈叹息,又让她无奈。她这一走,却永远的走了,没看见孩子活波可爱的影儿,那几件小衣服能在她迟钝的思绪中勾勒孙女的影儿吗?
放学了,简儿欢天喜地窜进屋。
“姆妈,姆妈。”她叫着。
柳妈端着热乎乎的菜从厨房出来,放在桌上说简儿放学了。简儿看到沙发上的新衣服,漂亮的颜色让她心动,拿出来边在身上比划边说:“姆妈,给我买的新衣服吗?真好看!”她穿好后,站在镜子前自顾鉴赏,脸上增添了几许娇态,令柳妈爱怜。
柳妈摆好菜,夸她说:“我们家简儿穿上这件衣服,乍一看成大姑娘了,也漂亮了。”
“我可不穿这么惹眼的衣服,还是原来的好。”她脱掉那件衣服,换上原来的好,“吃饭”她说。
柳妈看着她娇态可人的样儿,也不生气,随着她说:“吃饭。”简儿听了,发出清脆明朗的笑。
简约街的柳树不存在,换上生长快速的法国梧桐,叶叶繁茂。
这些年,柳妈进城的次数渐次少了,几乎断绝。不是不受欢迎,年纪大了,走也走不动,况且太太夫妻已绝尘世,新太太夫妻又对她不熟,时隔日久,也就没进城的心思了。
简儿上学去了。柳妈一个人在家里闲着,这几年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为什么?她说不清楚。丈夫死的早,没给她留下什么骄傲的财产,三间平房被三层顶替了,在一楼开了爿副杂货店,上集时候人很多,喧嚷声吵闹,在她门前经过,回声萦绕。买副食品的人很多,忙不过来,假期有简儿帮忙,她小小年纪又能帮些什么,不过是帮顾客拿拿食品,找找零钱。至于那些笨重的东西,柳妈雇了位中学刚毕业的年轻人打杂。她轻松了,坐在门前跟闲人闲聊,一直聊到下集。年老了,干不了农活,就把她丈夫遗留下来的一亩半地也卖了。她又轻松了,还是闲聊,聊到日走星来。
她守在门面,坐在竹椅上,灰鬓白发缠绕她多年的操劳,那双明眸皓瞳也陷了下去。弹弹褶皱的衣角,似乎又回到多年前为丈夫整理衣领的唠叨:“你也干净点呀,你看你这衣服穿的。”她丈夫总是“嘿嘿”傻笑,不多言语,仿佛在说:“干净不干净还不都是你丈夫,有你唠叨,听你唠叨,是幸福。”
幸福是美丽的,像彩虹那边的梦,总是那么遥远,有人为你努力,或许会离梦更近一点吧。梦,也许越做越远,等你醒来,如同白纸一样空洞。
柳镇一枝花,四海无同类。
简儿十五六岁那些年,已落水出芙蓉了。她生的轻俏,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着红,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像会说话,见了人就眨巴眨巴很客气似的。怪不得街上小儿说,天下的姑娘数柳镇,柳镇的姑娘数简儿。柳妈听后逢人就说这孩子长得俊俏,又会说话儿,将来能嫁个好婆家,还不忘添上一句,这孩子有福。常羞得简儿遛进自己的屋内偷照着小镜子,做个吓人的鬼脸,“小丑。”她叫着,在自己的心里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