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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她好像很朋克
    情到深处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大学似乎是个情场,进去的人都想搞点小浪漫,出来的人都在悔恨那些小浪漫。偶尔有个不悔恨的,那便是天生的情种,来去任逍遥。回顾每届大学毕业生,场景大抵相同,梦断蓝桥,泪洒西湖。总结一句现实无情的光阴,不过是:毕业来时春梦断,情人本是同林鸟。
    无论是贵鸟还是贱鸟,鸟城的郊区不过是短暂的栖息地,把荒凉的郊区折腾一片狼藉方才善罢甘休。曾经的欢声笑语烟消云散,在某个立足点,仅有叹息一生。
    你走后,残风撕破我的眼泪,
    他来了,皓月刺痛我的灵魂。
    柳未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涌现珍珠般泪珠,顺着如玉脸颊一颗一颗滚了下来,摔成伤感的残雾。似这般残荷凋零,蜷缩儿时受宠纯洁的梦;似那般瀛寰珠浪,拍案惊涛滚长河。那一声“大姐”损伤了她弱小的身体,霜打绿叶颊边红,一副承担不起的空壳就这样在微风中塌陷。
    揩拭掉那汪清泪,朦胧中,庾庆瘦跌跌荡荡而来。那一副弱智的骨架在她的视野中逐渐清晰,忽地明朗起来。庾庆瘦迟到的约会,仿佛陶渊明采菊去了野苑而不是东篱下。明于知彼,暗于知己,他傻笑着。
    柳未若不动声色地问:“庾庆瘦,你约我有什么事,说吧?”
    庾庆瘦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吊儿郎当地说:“听欧阳游龙说你这两天很孤独,可能心情不大好,想来陪陪你,消磨一下这个冷清的秋,你看我合适吗?”
    柳未若沉思半晌,说:“他还好吗?”
    “好啊,比谁都好。”庾庆瘦继续说,“最近好像心情不大好,比以前拘礼多了。”
    那次旅游,柳未若的轻松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次度假所带来的快乐。她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欧阳游龙这个未婚先育的孽种,居然有个好皮囊,里面尽是折磨人的苦水,藏匿心里不可告人,一个人体会人生。并且,更令她感叹的是,欧阳游龙不是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而是像一个将军忠诚于天皇一样专一于柳简儿。那双美目不说谎的灵魂窗户,就像一首哀怨的诗歌,你读不懂。也许,命运相似同病相怜的柳简儿能一目了然,读之,潸然泪下。对于柳未若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眼光一瞥,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也无法读懂其中所酝酿的凄凉。因此,柳未若只是一个外人。
    外人柳未若以朋相称默默衷情依然,涛声依旧。她说:“但愿他能从家庭的阴影中走过来,他是一个令我感动的人,一个坚强的人,就像一座城池,华丽不仅外表,还有心灵。”
    在庾庆瘦想来,这位多情的良家少女迟早会出事。她哽咽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听起来比较刺耳,此刻欧阳游龙成为他的情敌,一颗毒瘤。柳未若的心是一块顽固不化的死疙瘩,就像当今人不得其解原始人玩弄的结绳记事。这年头,谈情说爱也讲策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殷勤不断,馊主意无穷”等等,这些暗含硝烟味和趋炎附势的策略和观点对庾庆瘦毫无用处。他逮住欧阳游龙的尾巴狠狠批斗,说:“他那人小鸡肠肚,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拔蒜苗,无所不为无所不做,这种人能感动你,我真看不出来。”
    柳未若如同教皇指着哥白尼的鼻子说:“不许胡说!”
    庾庆瘦不能胡说,想到欧阳游龙这位神圣的月老,又让他颜面大丢,失去以往什么都不在乎的假面具,狰狞的眼睛令人恐怖。柳未若如同变色龙一样的吼叫撕裂庾庆瘦小人物般的嫉妒心理。
    既然如期而至,那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憋在心里是一种柔弱的肉体和腌臜的灵魂。庾庆瘦终于勇敢了一次,主动了一次,说:“柳未若,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我恐怕我讲了你会骂我无耻,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想告诉你。”
    “如果不是那种三教九流的荒唐话,就说吧。”柳未若这么说道,“其实,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你真漂亮。”庾庆瘦盯着柳未若的睫毛说,“我喜欢你,真的,真真的,不骗你。”
    当仓颉创造了“喜欢”这两个字,就成为那些廉价的人对爱情的一种表示。虽然“爱”字很简单,却是最难表达最难说情的,所以爱情校旱千遍一律五花八门,迷恋如同迷恋阿房宫背后的硝烟一样捉摸不定。
    柳未若黯然失色,纵然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未必都放在相貌上去证实,未必放浪形骸自己厌恶的人身上。她一笑了之,好像她的笑是蒙娜丽莎多情的面纱,即使庾庆瘦用力揭去也找不到答案。
    离开学校走到校门口的朋克街,红男绿女勾肩搭背成为这个年代大学的一道乱伦的风景,没什么不正常,因为每个发育正常的人都会乱伦。俊男靓女不多了,商家绞尽脑汁创意出来的衣服比人美多了,有的衣服比人还值钱,摸的起买不起,只能享下贱的眼福。
    走进面包屋,买了两块奶酪面包。庾庆瘦所有的口袋翻朝天,除了掏出一把新衣服的香气外什么也没有。为爱情挥霍开始的银两没有,结束也为时不远了。
    柳未若看到庾庆瘦浑身捉虱子,为了不让他杀生,自己掏出五元大洋哗啦一声丢在柜台上,转身便走。
    庾庆瘦闷闷不乐,千虑必有一失,干嘛来朋克街找气受,没事在校园瞎溜达多好。面包吃一口掉两口,浪费农民用汗水挣来的粮食不说,还浪费牛吃草尿出来的奶。庾庆瘦一气之下,干脆全部浪费。
    柳未若看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出来,说:“你没带钱说声,干嘛捉虱子?”
    庾庆瘦不吭声——穷样。
    庾庆瘦窘了,浑身燥热,汗珠子不自然地流下来湿遍全身。庾庆瘦辛苦乔装的外表,谨慎的心理一下子如山崩溃,如花落蕊。没有泪水的爱成活率极低。庾庆瘦此时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往眼里丢粒沙子,往血管里放把刀子,然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希望浇灌萎蔫的爱情之花。他紧跟柳未若快步疾飞的脚跟说:“柳未若,我——”
    柳未若自顾疾驶,不理睬身后的“我”,并不是庾庆瘦的贫穷使她有意与他产生距离,而是领着这种人出门实在丢人。距离产生美的人只能远距离欣赏。她回头瞟了一眼庾庆瘦说:“你捉够虱子了还想怎么样,不如帮斜对门的王大娘抱抱孩子积点德吧!”
    看来,女娲造人也不细心。
    柳未若进了一家门诊所。
    庾庆瘦迟疑片刻,心想柳未若并无病兆,为什么进了这样一家无牌经营的门诊所。这地方能把死人医活,把活人医死,健康人进去没病也能找出病来。如果你是死人,放心进去,绝对能活着出来。庾庆瘦大步流星跨进门诊所,药味难闻,他拉着柳未若的胳膊就往外拽,说:“这地方能是一般人进去的,医生都是庸医,药草也是劣质的,你来这儿不是找死吗?”
    这个门诊所的庸医并不庸,庾庆瘦的一句话使他马上诊断这家伙有病:“小伙子,依我看你病不轻,脑神经有问题,过来开个药方吧,花不了几个钱?”
    庾庆瘦塞耳闭听,但听见一句女人为难男人的一句话:“你懂什么呀女人的事!”
    柳未若挣脱出来,接着就跟穿着白大褂戴着啤酒色眼镜的大夫说了两句。那大夫犹豫了一下,见旁若无人便拿了一瓶药,摸了摸眼镜说:“这位同学,药不能多吃,每晚临睡之前吃两片即可。”
    柳未若收好药,付清账,临死之前不忘礼貌,说:“谢谢医生。”
    柳未若身体没病精神有病。没爱倒失恋了,沉重的打击使她彻夜难眠,睁着眼失眠,闭上眼魔鬼把她眼皮撬开,照例失眠。许多夜晚之后,精神集中两个字——殉情。一个人的爱殉什么情,最多属于单相思精神分裂症,日染沉疴,又不会跟第二个人说,结局肯定很完美,完美的几乎尸首俱全。
    活在世上,无论你多什么千万别多病,一定要多情。
    庾庆瘦没再多问,只是陪她在朋克街逛了两圈,吃了顿西餐便回宿舍交待经过去了。他觉得这次恋爱很失败,过失的话也忘了说,过激的批评也没讲一个字,竟阻止别人买三尺长绫寻死。他走回宿舍闷头闷脑,仅仅说了六个字,很吉祥的六个字,他说:“她好像很朋克。”
    午夜时分,天地间刮了一场大风,枯叶落满了一地。
    从这天起,持续一周的阴暗天气给鸟城的人们带来生活上的担忧,瑟缩温暖的高楼大厦,晦色的种子播在泥土里,谁愿亲近?死亡,平衡万物生生不息的唯一结局。
    灯熄了,静夜如同一个皮球,针一捅即可破碎,即可破成残雾笼罩每一个夜晚,每一个夜晚的霓虹灯。
    柳未若泪流满面,吞下半瓶安眠药,紧裹香衾,慢慢闭上那颗纯洁的秀目。她依然安静,依然安静地说:“我带着人生的遗憾走了,但愿来生有个完整的生命,一个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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