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游龙像凯旋而归的战士,冒着严寒,带着一身疲倦钻进屋。摸摸熟悉的门窗,嗅嗅陌生空气,家,越来越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把背包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去如负释重。他母亲还没有回来,一夜长途跋涉使他眼角血丝纵横。他走进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抱起抱了二十年的布娃娃呼噜睡起来,他做梦,梦见一群猪在他的周围跳猪舞唱猪歌。他不懂猪的世界,挥起手左右驱逐,而猪也不懂人的世界,猪兵猪卒一起哼哼围攻,开始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血雨腥风的人猪大战。显然,寡不敌众,人战败而逃,他呓语:“死猪,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变成猪八戒做你们的神!”
云雀纺织有限责任公司破产了,也就是说黎迦雄心壮志的理想破灭了。也许这是一种命运的终结,另一种命运的开始。从那时起,他失业了,但她闲不住,怕闲坏了骨头,闲累了生命。她穿街走巷,访亲拜友,总之,就是不能呆在家里等死。
黎迦走到家里,看见门已打开,以为有窃贼,放眼望去,一切财物安然无恙。惊奇地发现儿子疲惫的包躺在沙发上,脸露惊喜之色,赶忙推开儿子的房间,自己生的肉已经睡熟。他蹑手蹑脚走近床边,轻轻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他摸了一下儿子英俊的面孔,心想生这个儿子生对了,真帅!正要起身做饭,儿子睁开双眼,忽地坐起来,抱着黎迦的脖子就喊“漂亮妈妈”。
欧阳游龙重新睡下,黎迦安然守候,自己一生的亲人。
冬日的阳光,照进深远的房间,宽大,柔和。
十六街的房子永远安宁,就像十六街的人永远安详。“惊鸿游龙”这四个大字在这所房子贴了整整二十年。沙发上的黎迦,眼光长久凝视它。她想到了什么,从未有过的婚礼还是从未有过的双人床?一种难以表达的苦痛整整折磨了她二十年,如同那四个字,每个笔画都能变成一把尖刀,只要她一进这所房子,就会时刻剜割她的灵魂,使她疼痛难忍无处发泄。
黎迦无数次责问自己,我信命吗?
她像卸任的女皇,有种作良家妇女的轻松,更有种作难民的无奈。泪水滑了下来,谁都理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愁絮,还将有多少愁絮即将滑下。也许她明白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凡人,就像玉皇大帝的七个女儿,都有凡心,都想嫁给寿不过百的地球人。没有长相思,没有承诺,没有别离,一生平凡。
“漂亮妈妈,你又哭了。”欧阳游龙饿醒了出来找食,一出卧室的门便看见母亲大人泪流满面,“是不是我又让您失望了?”
黎迦默默看着他,粗大圆滚的儿子长成人了,本不需要多加劝慰,可思想还像个小孩子,可爱伶仃的,母爱的眼光在他脸上浮游了一圈,示意他坐下。擦掉泪水,心想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从小没有父爱的严加管教,性情接近雌性,女孩儿似的。圆大的眼珠子闪着泪花,花丛间开满柳简儿的身影,美丽,动人。
她突然想起了柳简儿,便问:“你跟简儿又没有戏?人家都上名牌大学了你还胡混,如果再这样下去,简儿跟你距离可要扩大了,到时候你可配不上人家。”
欧阳游龙如死灰般沉默,不动声色,在鸟城买了瓶香水还不知道怎样送呢?那瓶香水,有芙蓉的颜色,茉莉花的香味,玫瑰花的用意。他费了几家化妆品店挑选的,不轻易的挑选有个更不易的奉送,他惘了。
女人的事女人最清楚,他问:“妈妈你说简儿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需要什么?”
“关怀!”黎迦说。
“关怀什么?”欧阳游龙不耻下问。
追根究底。黎迦拍了儿子一下,笑道:“该关心的关心,不该关心的不关心,懂吗?”
欧阳游龙傻笑,心想大半年没叫简儿姐姐了,生疏了许多,不能一见面总说你好吗,要说别的,比如说你真好。他想到了这句不禁笑出了声。
两周之后,天似乎暖了,雪融化的土地上一片黑一片白,分不清谁是谁的世界。麻雀门前叽叽喳喳地叫,有时候在灰黄的树枝上乱跳,残雪飘下来,像柳絮。再过两天就过去了,大大的“春”字门上贴,鲜红亮丽,如同四月的桃花,花团锦簇,抬头见喜。报春的梅花开了,独他不怕寂寞,在寒冬不与群朽争丑,独自峥嵘。人赞她,亲她,爱她,她娇嫩,越发脸红了,不敢开到春三月。
旧历年的爆竹响起,空夜璀璨。在人间,只有今夜才有成仙的味儿,什么都是好的。
欧阳游龙吃了一肚子肉,坐在电视旁看春节联欢晚会,看了一会就打盹。春节联欢晚会一年不比一年了,节目中人在联欢,节目外人在联怒,恨不能砸碎电视机去春梦,肯定一岁比一岁有激情。黎迦叫醒他,让他去睡,他“唔”了一声说:“汤加丽还没来人体艺术展览呢?”
和往常过年一样,这个除夕夜除了看春节联欢晚会以外还要对过去的一年进行总结和即将开来的一年进行大体规划。
欧阳游龙吃着年糕看电视,黎迦忙里忙外,忙完了也蹲下来看电视。母子俩配合很默契,一起盯着电视看别人说听别人笑,然后也附和一个笑,希望从这些笑里挤出一点年味。不知零几年的钟声响过,黎迦问:“龙儿,今年怎么混日子?”
欧阳游龙忙里偷闲,占用两秒钟时间说两个字:“照常!”
黎迦不能照常生活,虽然四十多了,皱纹跳出来了,象征性地告诉她老了。但她有一种不服老的精神,乔装打扮一番比二十多岁的少女美丽多了。出于好胜之心,想搞个化妆品店玩玩,以环境的渲染增加自己的年轻度。
虽说欧阳游龙是她心中的一块阴影,二十年了,这阴影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模糊了,淡忘了。只要无意想起,黯然伤神几次,泪水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坚强了许多,儿子告诉她见到他爹了,她装糊涂,世界大,不信。背后,他也偷偷落了几滴泪,不大干脆,但想起那段悔恨的历史,她还是一夜未眠。女人的自骗性使她相信他会来的,很快,她不能以一个老太婆的龙钟去见他,她要把自己打扮的年轻点,毕竟,这还是一个未完的梦。
黎迦在繁华的十三街开了个化妆品店,聘用了几位美容专业刚毕业的大专生。店开张了,生意不算冷淡,至少还能敷衍生计。欧阳游龙不读书了,偶尔来这里转两圈就鬼混去了。她也不大管,只要他还活着,活着叫他“漂亮妈妈”就行了。
黎迦照例每天上班,家里的那款轿车早就卖了,乘计程车去上班不过二十分钟路程。黎迦在店里忙完了一天,鞍马劳顿,回到家里天已黄昏,身心疲惫躺下来休息,儿子还没有回来……
欧阳游龙去了商城职业大学。
严冬的阳光照着他,一丝微风袭来,他照样打颤。在校门口徘徊良久,不知该不该进去。虽说他与柳简儿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那点小矛盾如同江河之冰,堵住了他的去路,但河底的水仍然流动。放眼望去,校园死寂沉沉,没一点生机,人哆嗦成菜鸟,机器人般沉重地走动。或许,柳简儿也在某个至高点眺望他,远远地站着,寒风中以泪洗面。他看不见,只能瞎望,死鸡般的眼神。
他给柳简儿打电话,拨出去,移不动联不通,关机。一小时拨了六十次,次次关机,他只好悻悻而去。
他给公孙竹打电话,公孙竹说她还没来呢。他问公孙竹柳简儿前年怎么样?公孙竹说没什么,跟以前一样,挺好的。他没再多问,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