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六点钟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旁,来了第一个推手推车卖包点的。这种卖包点的和菜贩子们一样,为了躲避城管人员,做的都是早上八点之前的生意。
我朝手推包点车走过去,花一块钱,换来了一只面包和一杯豆奶,就这么站在摊子前吃。多么熟悉,这样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初来广州时,和周晓琳一块儿找工作的时光。我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并且身边少了周晓琳。
吃完早餐,我竭力把自己从一种哀伤的情绪里拉出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目前,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找份容易找的低档工作,包吃包住,把自己先安顿下来,比如做服务生。二是与阿美和周晓琳联系,她们生活稳定,说不定可以帮我介绍一份工作。第二个选择显然比第一个保险。上次找工的经验,已经使我“一朝被蛇咬”。还有,我口袋里钱已所剩无几,根本经不起折腾了。
该去找阿美?还是该去找周晓琳?虽然周晓琳与我是四年同窗,但关键时候,她并不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甚至没有阿美的人情味儿浓。我这么想,并没有怪罪周晓琳的意思,毕竟是在陌生的广州,她也是泥菩萨过河。
天色已完全放亮了,大街上变得车水马龙。望着这芸芸众生,我陡然想起邱友南爱听的一首老歌:“……只是被环境所逼,不得已不得已我俩才分离……请你不要自暴自弃,快回到我的怀抱里……”这支离破碎的歌词,使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幽怨,潮湿而又温存,这感觉只有邱友南能够给我。他对我来说,起码比董骅温暖。
离开邱友南的小楼时,他之所以给我留下一条后路,就是希望我走投无路时不要选择堕落。事实上,跟着他也是一种堕落,而他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一点。
既然背叛了一种堕落,就不要马不停蹄地再跳进另一种堕落吧。阿美就是堕落的代名词,我决定抹下脸皮,去找周晓琳,尽管她肯定不会欢迎我。
来到一个公用电话旁,我拨通了周晓琳的电话号码。
周晓琳认出我的声音之后,竟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我立即变得怯懦起来,看起来她是不想听到我的声音的。——其实,她在信里就表达了这个意思。而我当时也绝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投奔她的时候。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厚起脸皮,说出了自己的境况,直接提出求她帮忙。她听罢,又沉默了老半天,才勉强说出了住址。
我上了一辆通往周晓琳家的中巴车。这种中巴车属于私营性质,上车要两块钱。而上车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口袋里只剩下一块零钱,只好拿出那张一百块的递给售票员。
“拿零钱!这是早班车,没钱找!”售票员确实只收了薄薄的一叠零钱。
“真的没零钱。”我说。
“明知要用零钱,上车前怎么不把钱换开?”
“我是有一块零钱的,没想到你这车要两块。”我看她误会了,就解释道。
“那就买一块钱的票吧!”她鄙夷地说。
我把一块钱给了她。她看起来还是不甘心,又嘀咕着说:“厚脸皮,一块钱的票也要逃!省下的钱买药吃好啦……”
她是用粤语说这些话的,奇怪的是,我竟听懂了大致意思。但我必须装作听不懂,因为这辆车的地盘是她的。不少乘客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可能是认为我不该这么忍气吞声。
售票员的羞辱没能刺激我,而这些同情的目光却使我的喉头发堵了。我抓紧头顶的扶手,直盯盯地望着窗外,生怕一动眼皮,眼泪就会啪嗒掉下来。我的脑子里开始交替出现爸妈的影像。我那脸蛋漂亮的妈,跟着一个野男人远走高飞,无情地抛弃了我。我那个瘦成骷髅的爸,索性一死了之,同样无情地抛弃了我。这一男一女,合伙制造了我,又忍心抛弃了我。妈是个活人。据说活人的本事没死人大,可我那死了的爸啊,为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世上受煎熬?为什么就不能跟缠着我的妖魔鬼怪斗上一斗,给我搏一份平安坦然的生活呢……
下了中巴,七弯八拐,问了好几个人,我才找到了周晓琳的住处,在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里。站在她的门口,我被一种巨大的沮丧包围了。想想周晓琳的态度,我真想走得离这扇门远远的,吃嗟来之食真真是不好受呀。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还是咬咬牙,按响了门铃。
是周晓琳开的门。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犀利得像是两把“刀子”。这就是我四年的同窗好友吗?这就是曾经与我一起讨生活的患难之交吗?望着她冷漠的面孔,我尴尬得不知怎么是好。
“进来吧。”她低声说。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一只脚,迈进了门。另一只脚迈进门,似乎又用了更大的力气。有生以来,我从没感到双脚如此沉重过。
这是一个小单元,站在客厅里,可以看得清餐厅饭桌上吃剩的早餐。而这个小窝里洋溢着的异样的温馨,却把我深深地吸引了。阳台上养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还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毛色华丽的鹦鹉。客厅的一面墙上有张人工刺绣的挂毯,大海椰树;小茶几上摆着各色的彩带,玻璃瓶里装着半瓶刚叠好的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