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不开莫斯科,就像是染上了毒瘾。我对你们说:我常在夜里出来闲逛,吓着了我的丈夫,尤其是第二个丈夫,在城里他甚至也很有名气,因为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我,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背叛了他,当时他因肺炎住进了医院,我倒是很乐意不背叛他,可是他自己却在我身上点燃了那种烈火,我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但还是坐立不安:我梦见的不再是莫斯科,而尽是jī巴,一堆一堆的,就像是粗杆蘑菇,我常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太可怕了!糟糕的事情并不在于背叛,而在于背叛得并不成功,我选择的对象来自另一个运动队。那个对象,自然要自我吹嘘一番,把这件事告诉给所有人。我们那个城市不大,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木头建造的,还有一个带有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徽。我们家那位运动员听到了城里的流言。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居然没有残废,这真是一个奇迹!简直是一个奇迹#轰说我的鼻梁上留下了一个伤疤,就像是一个来自足球界的问候。
伤疤倒没什么,还能添加些韵味,可冷嘲热讽我却忍受不了,于是就跑到莫斯科,跪倒在爷爷的脚下:你让我来照看你吧!态度严厉的爷爷,担心我会变坏。我以父母的健康起誓,如果我骗了老人,那也完全不是蓄谋已久的。就是到了今天也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谁骗了谁?因为,爷爷当然可以不在会上说他病了,他是个老人,他们又不能拴根绳子把他拽到那里去,结果,似乎是他在保护我,——这还是已故的奶奶说过的意义双关的话。唉,上帝保佑他,在我和克休莎躺下并相互拥抱着的时候,我无意中问道:喂,纽约怎么样?那些摩天大楼让人心里很压抑吧?——不,她回答,一点也不。恰恰相反,风景很美。——这么说,我心里想,你就一直在撒谎,不过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而爷爷却光着脚板走过了芬兰湾,他老是说:你就不烦吗?你那些小情人把电话都给打烂了!——他是我的秘书,负责接电话,总是用一种老式的说法:线路通了!——卡洛斯,那位拉丁美洲的大使打来电话。爷爷对他说道:线路通了!——莱昂纳狄克有时也会拨个电话,等着我,满怀着爱情和疲惫,而爷爷却说道:线路通了!——他管理着我的电话事务,但有些唠叨,也不理解多元论,现在他就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
我俩躺着,说着话,关于科克捷别利的回忆涌向我们,就像海浪一样。我们在边防军的电筒光下夜泳,我们泡在水中,仰面躺着,双手拍打着大海,当我们从水里走上岸的时候,却被拦住了,被当成了土耳其间谍,只有克休莎懂得间谍工作,她阻止了那几个小当兵的,解释说:我们可不是穆斯林女人呀!怎么,没看出来吗?——那几个小当兵的按亮电筒,格格地笑着:你们是演员吧?两个人都这么高!有名气吗?——克休莎立即接过话头说:有名呀!——当兵的格格笑着,我们却吃起西瓜来,通红通红的西瓜,我俩坐在遮阳伞下,她在读一本法国校旱,她从小就学会了多种语言,在我们身后,有一群男人走来走去:我俩看不起他们,我俩彼此相爱,这没的说。尤罗奇卡·费奥多罗夫说我是文化的敌人,他是瞎掰,他这话是瞎掰的,因为,他的肚子里是一片空地,而在我的这个地方,香柠檬树正在沙沙作响,涓涓细流在潺潺流动,还有一些红鳍的鱼,——可在他的这个地方,却是一片空地,一片焦土,关于文化——他是瞎掰。我读了很多书,我记得一切,甚至连克休莎都感到惊奇:从哪儿知道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洗去那个城徽为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市的味道,无论我怎么洗,无论我用了什么样的香波和香水,我闻闻自己——还是一股腐臭味:家里的臭肥皂味和霉味。不,尤罗奇卡,你不懂!——你还记得吗,我说,克休莎,我俩根据相互观察而发现了一个伟大的规律?还记得吗?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说,我的小太阳,一个伟大而又公正的规律,不过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我俩哭了,相互拥抱,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后来,我谈起了莱昂纳狄克,谈到了我们的协议,她从小就认识莱昂纳狄克,她叫他瓦洛佳叔叔,因为他是她父母的朋友,她几乎从四岁起就和安东契克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因此,——她就叫他瓦洛佳叔叔。而我,我说道,当时差点儿没死了,在我们那条街道上,一辆翻斗汽车陷到泥里去了。开来几辆拖拉机拖那汽车,拖呀拖呀,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在看热闹,突然,绳子绷断了,就像吉他上的弦,呼啦一声,击中了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正打在太阳穴上,他当时就倒了下去,而我就在他旁边,这不,就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蹲着,同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怎样拖车,连驾驶室都陷到泥里去了,看你们还怎么拖呢。这时我一看:那男孩躺在那里,就要死了,而你们,我说,却躲在马林树丛里互相干傻事,而你们的父母却在炎热的日子里神情庄重地在松树下面散步,讨论着世界问题,戴着帆布草帽,身穿夏天的服装,谈论着历史时刻、报上的文章和明天的形势,还一边不住地点着头,而他们那些漂亮的夫人们却在稍远些的地方走着校洪步,唧唧喳喳地谈着穿戴,不过,男人们也不在谈论报纸,可能是在谈女人。谈什么的都有,克休莎说道,不一定只谈女人,虽说也会谈到女人的,因为瓦洛佳叔叔一直是个寻花问柳的人,我的爸爸也不是圣人,虽说他很有天赋。那个男孩怎么样了?——死了,我说,很快就死了。他被埋了。后来,他的妈妈说:没什么。我再生一个。——后来果然又生了一个,但起初她还是哭了,十分悲伤,手里捧着孩子,不放手,从棺材里往回夺,不放那孩子走,大喊大叫,后来,她果然生了一个孩子,又是男孩,这个孩子和前头那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他剃着光头,后脑勺是瓦灰色的,就像鸽子的毛色一样,而我——就在旁边,蹲在那里。——翻斗车被拖了出来,还是一直陷在那里?——我俩笑了起来,似乎我们不曾分手,似乎她并不是一个法国人,不曾开着粉红色的汽车到处吓唬人。你和瓦洛佳大叔的事情怎么样了?她问道,他是要和你结婚还是在开玩笑?我要开他的玩笑!但我却抱怨起来:他在拖时间,借口要注意名声。我记得,她说道,他和一个外科大夫,一个儿科教授,想起来要试养一对双胞胎姐妹。两个脑袋,两个脖子,脖子上围着围巾,两颗心脏,四个奶头,接下来,只有一个肚脐眼,一个完整的身子:大家都走过来,舔着嘴唇,两个女孩九岁,她们被保护起来,雇了一个保姆来照看她们。要是她俩能活下来就好了,教授很难过,可她俩没活下来,的确:姐妹俩死了,没能活到合适的年纪。我当然记得这件事,哪怕这只是一个笑话,我问莱昂纳狄克:你干吗老是写这些东西呢?我读过,我说,还在中学时就读过,我还看过那些电影,它们让我难受!——这时,我们就要开始吵架了……喂,怎么样了?——克休莎问道。——你使他这位拉撒路又复活了吗?还是那镶着白毛的东西老挂在那里,一直拖到膝盖?——唉呀,我说,克休莎,你真恶毒!——去他的吧!——她说道。——他叫人讨厌!——他叫人讨厌,热奈也叫人讨厌,克休莎,你觉得每个人都讨厌,可是我却认为,每个人都有他美的地方!比如我的卡洛斯,趁他那位长鼻子老婆在国内给衣服镶花边,他却在这里风流起来,我俩就睡在桌子上,就躺在那些办公用具中间,他说:您是一位罕见的女士,伊林娜,您的双腿能摆出字母Y的形状。——可是突然,他又被召了回去。怎么回事?一个委员会夺了权!——我知道,——克休莎说,——一伙没有人性的强盗!甚至把神父都给关了起来!——谁关的?——委员会呗!别耍小聪明了,小太阳,嫁给阿尔卡沙吧!——出嫁#蝴的确忠于我,像匹马似的,他老婆又能忍受一切,那女人简直让我感到吃惊,可是我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忧愁。——唉,小太阳,到处都有忧愁啊!……——那热奈呢?仍然是个社会主义者吗?——那有什么?——她说,——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女社会主义者呀!——克休莎,你饶了我吧,——我说,——你……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可她没有笑,她是当真的,她对钱的态度也是很当真的,她用大头针钉起她那些法郎,就像是在固定甲虫标本,我发现:一切并不都那样简单,我俩相拥着躺在这里,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等她下一次再来,就会完全变样,会拒绝我,可是,是谁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田园生活?是谁?这一切都是在那个科克捷别利开始的,在黑海,在东克里米亚,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跪在我的面前,在夜泳之后用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身体,我会保持这个记忆,永不放弃,即便有那么一位小黄雀尼娜,她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尿究竟是从什么部位撒出来的,因为她曾经向我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怎么敢骂我!——不过我还是按下了怒气:我是一个基督徒,很早就接近了宗教。我以为,戴上十字架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可结果证明:我错了。那个十字架沐浴过圣水,瓦列里昂神父也宣布,我是一个受难者。
关于第一个丈夫,我要这样说:我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我会认不出他来的,他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你们会问我:你和他一起生活了多久?——我会回答:也许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如果按护照上的记录,那就是两年!可如今在大街上我会认不出他来的。这不是因为我高傲,或者是做样子,而就是因为忘了,一起生活了两年,两年,却忘掉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在哪里工作我都给忘了……不过,第二个丈夫我倒是记得:是个足球运动员!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由于我被迫做出的不忠举动,因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他因腿伤住进了医院,有一次,我看见两只看门狗耳朵贴着耳朵,不禁一阵激动,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我受够啦!现在,一切却都并非那样#亥老的风吹打着我的脸,两个乳房向不同的方向挺着,就像是母羊的nǎi子。唉,愚蠢的妈妈啊,我该到哪儿去呀?有谁需要我呢?不,这还不是结局。衰老的风直接吹打在我的脸上。
爷爷,我说道,你干吗要厚颜无耻地赤脚走在芬兰湾的水面上呢?请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你好像不是想去赫尔辛基买卖破烂吧?据说,芬兰人可机灵着呢!爷爷,别在芬兰湾上走了,别在夜里吓我!不行,爷爷回答,他骄傲地行走在芬兰湾上,旁若无人,不,我这不是要去赫尔辛基,不是要去旧货市场,要去说谎、耍滑头,我这把年纪已经太大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在呼吸新鲜的空气!——小心,我说道,他们会向你这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开枪的,你会沉到海底去的!——是时候了,他回答,我该在芬兰湾上溜达溜达了,他们要是开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就沉到海底去呗。——瞧,克休莎,我说道,一场马戏:爷爷在芬兰湾上散步,——可她却紧靠着我,轻轻地抽泣起来。她的发型是最新的样式,我想,我也要去做一个和她一样的发型,我忍不住:我有些嫉妒,虽说,我想,从另一方面看,又有什么可嫉妒的呢,一个人撑得难受,一个人饿得难受,——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她若是任性起来,就没救了!你们看,她说道,我又不是一个穆斯林女人,虽说我有鞑靼血统,和我们大家全都一个样,都是有罪的人!就这样,我和她站在月光甬道里,站在黑海岸边齐膝深的海水里,我俩手拉着手,莫斯科的名人,国际影星,两个漂亮的姑娘,而那几个小当兵的边防军却在检查我们,他们的裤子由于这一罕见的场面而鼓了起来。克休莎注意到了,她立即恶作剧地尖声叫道:喂,小伙子们,把你们的枪放下来,把军装的扣子解开,我们来一起游吧,而带有乌克兰口音的他们却齐声回答:我们在执行任务!——把你们的任务扔开一小会儿吧,克休莎说道,我们最好还是来游泳吧,交个朋友!——边防军们看了看四周,说道:我们没有游泳的权利,就在岸边坐坐吧,抽枝烟。好吧,我们走上岸来。夜空布满了星辰,四周全是礁石,海浪发出一阵阵涛声。大自然让人陶醉。小伙子们忍不住了,他们扔下沉重的自动步枪,领我们上了礁石,把我们放倒在那里,从土耳其游来的间谍已经被抛到了脑后。国境上的门锁被打开了。然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抽了枝烟。大兵们整了整军服,扛起武器。我们像朋友一样分了手。他们继续去守卫国境,而我们则又回到了大海,——扑通一声!——我们在月光甬道中畅泳。——你是怎么想的,——我问道,——他们有病吗?——你说什么呀#蝴们干净得很!——她撩起一道水花。——他们都是手淫者!
第二天早晨,她表达了这样一个意见:小太阳,你那件泳衣太糟了,非常俗气!换一件#糊说得倒好:换一件。我为这件单吊带的泳衣花了……可她却说:换一件#糊不喜欢俗气,她把她那件给了我:拿去,试一试!我从克休莎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虽说她并不总是对的,她对莱昂纳狄克的指责就不对。喂,她说道,你说说,你和他在一起怎么样?不,她又皱起眉头,你别说了!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说他是个老家伙呢?他完全不是个老家伙,他相当的彬彬有礼,善于照顾人,能适时地为你递上雨衣,挪开椅子,当然,他在因为他的名声而遭罪,但他却像个少年那样坠入了情网:他往我家里送玫瑰,爷爷整天闻着那些鲜花。——你和他在一起不感到讨厌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一点也不!——她像一个法国女人那样看着我,说道:你们真是些怪人。——我们是指谁?她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在我的眼中变了一个样,她刚刚回来,刚刚离开她那位口腔科专家,还没来得及做做客,自由自在地放浪一下,突然又准备离开了。她买了一些黑鱼子酱做礼物,对一些法西斯组织骂了几句。当然,他们杀死卡洛斯是不对的,他们中断外交关系、中断他那个地下室舞会也是不对的,虽说,他们在钉死大门的时候当然会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他也太疯了#蝴也太自由了!不过他不愿穿美国牛仔服,从来不穿。他和克休莎一样,不喜欢美国,他说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民族,不过,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糟糕透顶就糟糕透顶呗,委员会就委员会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她,实心实意,毫不隐瞒:亲爱的克休莎,一点也不#蝴是一个伟大的人,我说。是一只恐龙!而他写的东西,我说道,不是我们所能评价的,他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比我们看得更远,而我们只能在这里渺小地游动。是啊,我说道,他的面前有着另一种地平线,和我们的不一样。而她却看着我,摇晃着脑袋:你们真是些怪人!怪人!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