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橱的抽屉大敞着。一只只连裤袜吊在那里,露出发黄的袜底。我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家。这些个香水瓶,带棱的小瓶塞,排成一排,是“迪奥里西莫”牌的,相互拥挤着,一只珠母色的小花瓶中插着几枝枯萎的勿忘我,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的棉球,润肤露,龟壳梳子,金色的唇膏筒。从那个时刻起,我就一直没有打扫过这些杂物,当时,我让它们倒在那里,用手指在梳妆镜上写下“伊拉”两个字,我打开我那台嘶嘶作响的唱机,皱着眉头,又写了下去,写下的句子倒映在镜子中:这些个香水瓶,带棱的小瓶塞,排成一排,是“迪奥里西莫”牌的……
这里是我的肚子。很快,一切就都将难以挽回了。他要是敢进来,我就要对他喊道:瞧,我的肚子,瞧啊!信箱里塞满了报纸,是爷爷订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没有镶画框,是用粗大的钉子钉上去的,画上是我的曾祖母。画像很古老,是一个很有才赋的无名氏画家的作品。我的男朋友们对这幅画赞不绝口,感到惊讶:这是谁呀?
床很棒。铺着缎被,挂有沉甸甸的流苏。
梅尔兹里亚科夫有次随一个旅游团去了趟波兰,他回来后常说:在那儿,在他们那些天主教堂里,挂着许多金银小牌牌,上面写着感谢的话。谢谢你,耶稣基督,你治好了我女儿的脑膜炎,或者是,我由于你而成为一个人,谢谢!那些牌牌,他说道,挂在教堂里,被固定在墙壁、圣像和圆柱上,而在你的这张床上,能挂得下多少张这样的感谢牌呢?而我,梅尔兹里亚科夫说道,要钉上一张纯金的:谢谢你,伊列娜太太!——可是他最终没有钉……当时,我和他有过一段持续了六天的爱情,我俩长时间不知疲倦地看着这面镜子,他,可怜的家伙,已经站不稳了,热血沸腾,可是他却一直在东张西望,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留在了妻子、那个同声传译员的身边,着手繁殖后代,忘了感谢牌的事,又和那些老朋友混在一起,半年过来喝一回茶,一切都不是老样子,不是老样子了,没有任何灵感,像是换了一个人。爷爷会死的,可他们不会把这套房子留给我的,这套房子太宽敞了,爷爷为信仰和真理服务过,可是我干过什么呢?我像大家通常所做的那样,按自己的意愿立了字据,以便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能写上一封恶心的信,贴上邮票,寄给我那些远在美国的女保护人们,他会写道,我们没有让她遭遇到任何的不幸,是她自己决定要献身于私人生活,就像在你们国家流行的那样,虽说就百分比来说,我们这里工作妇女的人数要六倍于你们那里,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位女性在铺柏油路,所有这些都是假话,他说道,你最好自己再写上一两行,比如:谢谢关怀,谢谢温情,不过不值得担心……——你能行!——我答道,我在想: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碰我,在他们那个条款之后,如果他们把一切都归结为爱情,那就是说,可以证明我是不在现场的。我没有说话,忍着极大的委屈到处求人,赶忙写信从法国的铁路小站枫丹白露召克休莎前来,可他们却在悄悄地着手将我送回我故乡的那个城市,把我挤走。我赶忙去拨了上千个电话!我看中了肖赫拉特,他在整个中亚地区都是一个大人物,我想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平静平静:是我呀,肖赫拉特!——我带着一种虚假的欢乐说道,我曾和他乘飞机周游了整个撒马尔罕,参观了穆斯林的圣地,只不过,我们不去没有旅馆的地方,我们住在豪华套间里:三角大钢琴,中央空调,精选出来的甜瓜。那甜瓜一入口就化了。
我告别了我的玛格丽特,也就是丽杜拉,我俩的告别有些冷淡,虽说毫无疑问还是友好的,她也没有留我,尽管有我给出的那些温情,玛格丽特还是又有了一个什么人:没什么,我想,你不会垮掉的,你不会伤心的,因为她是没有良心的,你以为我忘了,你曾让你那个小日本,那位老板,染上了病,在飞回日本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垮了,虽说你知道你自己有传染病,后来她又马上把我叫到浴室里去,好像她什么病也没有,我们甚至连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不能这样做,丽杜拉,这不好看,可是她的观念却不同,不过我倒无所谓:她治疗一下,还会过来与我和好,我俩是好朋友,但她对温情的喜好更像是出于好奇,她身上没有蒙昧主义,不像克休莎那样,克休莎的蒙昧主义够所有的人用,她常常驾车在列宁大街上飞驰:淡黄色的日古利牌轿车,黑色的座椅,她裸露的乳房高高地挺着,虽说那里也有缺陷,一个rǔ头清晰可见,另一个rǔ头却似乎没有破壳而出,不对称,但是却很独特,当然,不是在白天,而总是在快到半夜的时候,那时,出租车司机和其他的夜归人都已经完全瞌睡了,不停地揉着眼睛。
但是维罗尼卡却对我说:你继续向前走。于是我就向前走了,不是走,而是跑了起来!我不知道:克休莎办不成这件事,她什么事都能办成,可是这样的事情却办不成。维罗尼卡向我解释说:这不是克休莎的领地,给克休莎准备的是剧院和欢乐,而给你,伊拉,准备下的却是死亡。——别说啦!——我说道,但是我没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很沉重,我承受不住。
维罗尼卡还是一位女巫师,她的额头起伏不平,其中包含着很多思想,看她怎样走进地铁前往实验室,是会感到奇怪的:她人不漂亮,头发也不梳理,在人群中一点儿都显不出来,两条腿很胖,那身衣服——最好还是别提那身衣服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回过头来的,可是她要是看你一眼,你就会发抖!克休莎走了,而她是爱克休莎的,她在克休莎的身上看到了欢乐,那欢乐我们已经忘记了,哪儿有欢乐,她问道,哪儿还有那样的欢乐呢?她转过身来:人一下子就蒙了,像是挨了一闷棍,克休莎,那只蜻蜓,同样也承受不住,于是,我和维罗尼卡便待在了一起,不过没法和她交朋友,她来自另一种生活,她就这样走进地铁:一个平常的女人,揣有副博士学位证书,正赶去做化学实验。一个实验室的副主任。就是这样。
我像我的祖母,像我的曾祖母,请你说我像,奶奶!高傲的曾祖母,她的像就悬挂在那里。这么说来,对不起了,我就不是平民出身#蝴们老是赞不绝口:多好看的踝骨呀!多好看的脚脖子呀!——但那都是在我的提示下说出口的,只有莱昂纳狄克独自发现了这一点。克休莎问:你使他这位拉撒路又复活了吗?瞧,我不会自我吹嘘,可是我的确使他复活了,虽说处境很倒霉,他没有给出任何希望,显而易见,这正是他赞同协议的原因,他还用一个真诚的吻来巩固了那个协议,然而,狡猾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因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体力,他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得到了过分的关爱,他喜欢一一说出那些和他有过关系的芭蕾舞女演员,津津乐道她们的名字,想把我给震昏了,就像是震昏一条鱼。但是我清楚自己的事情,当克休莎想知道那些细节,我就回答她说:你并不是真想了解有关瓦洛佳叔叔的细节,我不会说的,——可是我还是说了,因为我当然想自我吹嘘一下,我让他复活了,这又有什么!瞧,我是这样复活他的,我对他说,像是在开玩笑,但是没急着开口,当然,让他享受了一番,他在我这里能达到高氵朝,很是可爱,似乎不是一个国际天才,而就是他自己,在他死后,爷爷手拿一份报纸冲了进来,一个消息让他感到兴奋:瞧,谁死了!我难道不知道吗,你这个蠢老头,你还想用这个消息来让我吃惊吗?我自己刚刚从那个地方来,他们好容易才放了我,勉强不再纠缠我了,我的过错就在于我不知道怎样开锁。那不是门,而是整整一道街垒,救护车不是我打电话叫来的吗?——什么时间?——他们问道。——他当时好像还没死。——我说道,可是他们却说:就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不!我回答,是因为做爱!我自己也吓得脸色发白,我说道,太可怕了: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别提了。尸体上为什么会有抓痕和淤斑呢?什么尸体?您别在这儿装傻#蝴们说。谢谢了,我说道,什么也别再让我看了,我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至于那些古怪要求,对不起,是他自己喜欢那样!明白吗?不明白?!——他们明白了,但是不相信,不过我却发现:他们转而用“您”来称呼我了。他们急不可耐。我说:你们叫安东来!我希望,安东能做个证人,但结果却不行,虽说他们还是放了我,我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去买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事情就这样延续着,我等待着,希望他习惯,希望他无处可去,希望这个可爱的家伙别再去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那里!我想,要是让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也落到这样的境地里来倒也不错,因为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但是这件事情我还没有仔细地考虑好,克休莎不是战友,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因为她指责过我,她饶有兴致地在远处盯着我,我给她写信,她却抱怨笔迹,我的笔迹,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不喜欢我的笔迹,她常说:你的字体斜得太厉害了,轻一点!轻一点!这有什么,笔迹很正常嘛……说克休莎不是战友,这是因为,她大约不想让我和她老爸的朋友好,可如果是他硬要来追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他们讲了,就是这么回事情。她从来不相信,排除了那种可能性,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可济娜伊达却坏了事,当她通过第三者听说此事后,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他爱跟谁操就跟谁操去!……我原以为,她会大喊大叫起来的!可是她却说了声:请吧。我没料到她如此聪明,一时有些慌乱,但是我又在想:你等着瞧!我加紧行事。他很有忍耐力。爷爷喊道:线路通了!我一看:是他打来的电话。我就说:不在家!——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回来了!——我写了一张特别的字条,是写给我爷爷吉洪·马卡罗维奇看的:别理睬那位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爷爷很高兴去尽力而为,他原本就不想理睬我的任何一位男朋友,可是不行,我毕竟还没死,他们仍然打来电话,穿着深红色的牛仔服前来拜访,当然,都是些下贱的人,而爷爷,他怎么办呢?——他躲进另一个房间,就像一只旱獭,从来不在十点钟之后伸头探脑,他看上一会儿电视,就躺下睡觉了,当然,我们的动静会比他不在家的时候要轻一些,而在夏天,他就会彻底离家去他那个鸡笼子,单位在郊外的帕维列茨卡给他划了一小块地,他喜欢在地里刨食。他会突然带来一些通红的醋栗。你不想尝尝红醋栗吗?长得多好,维生素多得不得了!我恭顺地表示了感谢。我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感谢话,在这里,克休莎帮我排除了所有那些垃圾,她把我搂在胸前,让我紧贴着她那不对称的乳房,像是在搂着奥菲丽娅,当她得知我称他为“莱昂纳狄克”时,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加紧行事,一见面我就会说:带我去餐馆,要不就去音乐厅,要不就去剧院,我需要文化#蝴立即缩成一团,犹豫不决,他说,我最好还是给你买辆车吧。买吧!不,谢谢!不用了!我想去剧院!我们到剧院去吧。在正式场合我对他以“您”相称,在他死前一直是这样,我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出于对那个侧面像的尊重,由于他的功绩,克休莎赶来帮忙了,她站在门后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怎么死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快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