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后,我给伊万诺维奇兄弟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立马就投降了。但是,所有这些都是生活小事,我也就不再惦记了。接着,黑夜来临了。也就是说,在自然界中毕竟还有什么东西在转换,在活动,毕竟还有什么更高的东西,既然黑夜来临了,它也就是冲着我来的。
主啊!请赐给我力量来叙述一下这个夜晚吧!
我得了咽炎。我浑身滚烫,在床上翻来覆去,安静不下来。我的喉咙火烧火燎的,扁桃体发炎了!喉头红肿到那样的地步,似乎能用它那干燥的、深红色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一切都让我反感之极:床单,钟表的滴答声,书籍,壁纸,香水,唱片,我什么都不想要,连枕头都很扎人,我不时稍稍欠起身,怀着隐隐的绝望,用拳头有节奏地拍打着枕头,体温在升高,窗外是阴雨天,有几根树枝在晃动,我逐一想到了许多人和许多种饮料,在想什么饮料好喝,什么人会来照顾一下这位病中的姑娘,饮料和人混了起来:很甜的菠萝汁里含有稀释了的、多纤维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我拒绝了,连同其中的果肉,甜得腻人的芒果汁使我联想到了在尼科林山下肮脏沙滩上一闪而过的一张脸,这张脸没有身躯,没有姓名,还戴着一副反光的黑眼镜,橘子汁则太酸了,更不用说葡萄柚了,它一个劲儿地去折磨和刺激口腔黏膜,而有益健康的黏稠的葡萄汁,则把我带到了富含葡萄糖的苏呼米,达托对我微笑了一下,脸上挂着那种沉重的笑容。番茄汁中带有残存的呕吐物,我的那位好女友也是一样,她就像是一小块西红柿皮,突然粘在了上腭上,青春的嬉戏,红玛丽酒用伏特加酒和番茄汁勾兑成的一种酒。在餐刀上流动,我在脑袋里把这些都过了一遍,但什么也没选,我选择了一壶开水,从厨房里端出的开水有点丽杜拉的味道,但这水是无色的,其中什么也没有,我很长时间也没能下决心起床,也就是说,我甚至已经坐在了床上,披上了那件皱巴巴的睡衣,这件睡衣是我病中的忠诚女伴,通常我是不穿它的,就让身体自由地呼吸,可它还是会徒劳无益地翘起来,但这一次,我在它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夹克,像个稻草人,还穿了一双蓝色的毛线袜,—— 一副绝妙的模样,一个稻草人,而喉咙,就像火烈鸟的一根羽毛,于是我想:这就是对战场上那件事的惩罚,也就是说,我小心翼翼地耍了一个手腕,利用了这次生病的机会,只受到了鸡毛蒜皮性的惩罚,太好了,我坚定地想道,我在奔跑的时候没被碎玻璃或尖牙利齿的空罐头盒扎得鲜血直流,于是,我又想到了在莱昂纳狄克家的第一夜,那在莱昂纳狄克之前的一夜,我割破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除了克休莎和安东契克之外,我身后还有谁,因为那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早晨,安东契克弄来了一口难以想像的香槟酒,庆贺我疯狂的美丽,但是,甚至连香槟酒对我也不起作用,在这个遥远的回忆中,想到对他的背叛我仍要做个鬼脸,可是我却回忆道,我醒来的时候感到了脚掌疼痛,像是被割破了,我想不起来了,只有克休莎动了动那化了浓妆的嘴唇,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我一直害怕一个人睡觉:地板、门合页和桨架的吱呀声——河流——气窗的磕碰声——照片——泉水——手持瓦罐的姑娘——我把手伸向那盏猫头鹰形状的床头灯————别喝了,你会变成一只小山羊的!——别喝了!——我伸出手,带着一副病弱的、无辜的模样拉开了电灯,我惊讶得甚至连尖叫都喊不出口了。
就在那个很窄的小沙发上,那沙发摆在走进卧室后的右手,就在门边,而床摆在左手,就在那张沙发上,竟坐着莱昂纳狄克。
他驼着背坐在那里,半垂着脑袋,眉毛下面投出一道有些忧郁的目光,我甚至还要补充说道,那是一道负疚的目光,似乎他已经在为他的闯入而事先表示抱歉了,他就这样看着我。
我双手抱紧胸口,非常恐惧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完全像他自己了。他不仅有点驼背,而且还极度疲惫,像是经历了一次数昼夜的长途跋涉,苍白的面颊深陷了下去,嘴唇是两个没有血色的蓝道道,鹰钩鼻子显得比从前更显眼、更英武了,半圆形的额头也变宽了,那头花白的头发稍稍有些拳曲,头发也比从前多了,我也渐渐弄清楚了,变化究竟何在:比起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来,那个我在别墅里与他相识的人,我脸色红扑扑地和他一起在网球场的冰面上旋转的人,比起那个人来,这一位要年轻一些,精干一些,他的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油亮的光泽,这件带有银纽扣的俱乐部黑夹克,我以前也没见过。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眼睛下面有两个因劳累而形成的眼袋,从鼻子到嘴角有两道深深的、苦涩的皱纹,他不大像一位幸运的文化活动家,倒更像是一个没被打死的白卫军。
他看着我,用平稳、清晰的声音说道:
“你病了。我来照顾你。你想喝水吗?”
我想尖叫,但是我没喊出来,而只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唇:
“给我拿点开水来吧。”
他早有准备地站起身来,因为有可能为我服务而感到高兴。过道里亮着灯光。茶壶的盖子在厨房里发出响声。壶嘴磕响了玻璃杯。他端着一杯水,又平稳地出现了,平稳地伸出一只手,向床边走来。我用颤抖的嘴唇抿住杯沿,喝了一口,我斜眼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他的指甲畸形地拳曲起来,深陷在指尖的软肉里。他不好意思了,坐到沙发上去了,把两手藏到了身后。
“你别怕……”他请求道。
我软弱无力地耸了耸肩膀:这个请求是没有意义的。
“战场上很冷吧……”他略带问询意味地说道,似乎努力想展开一场世俗性的交谈。
“很冷……”我嘟囔了一句。
“九月间……”他做出了判断。
“如今我是完蛋……”我嘟囔了一句。
“是吗,为什么?”他稍稍有些疑惑。
“你来了。”
“我来了,因为你病了。”
“你没必要操心……你已经死了呀。”
“是啊,”他顺从地表示同意,然后又带着不鲜亮的笑容补充了一句,“在你的帮助下死的。”
“不对,”我慢慢地摇晃着脑袋,“不对。是怪你自己。你是快活死的。”
他说:
“你别误解!我并不后悔……”
我看了他一眼,带有一种萎靡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怀疑。
“你不相信?我干吗要骗人呢?”
“我没害你……是你自己……”我摇晃着脑袋。
“好吧。”他说道。
“我没害你……是你……”
“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对于你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我还活在这里,这里一切都还有意义。”
“那么,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
“你自己也看到了……很好。”
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你打算就这样长期活下去吗?”
“我,我受够了!”我激动地回答。“我厌烦了!我最终要随便成个家,生个孩子……”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着的即便不是悲切,也是最深刻的同情,至少,他在看我的时候是含有怜悯的……这我可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我说:
“请你别这样看我。你最好还是走吧。走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我还想活下去呢!”
他摇晃着脑袋:
“你活不下去了。”
我说:
“什么意思?你要长期监视我?”
“你怎么不明白呢?”他很惊讶。“我很感激你。你使我摆脱了生活的耻辱。”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说。
“你减轻了我的命运负担……”
“啊,得了吧!”我耸了一下肩膀。“上帝保佑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吧!……”
“我很耻辱……耻辱……耻辱……”莱昂纳狄克像一个疯子一样嘟囔道。
“我明白了,”我笑了一下,“你活够了,玩够了,如今正是忏悔的时候……”
“我不忏悔!”他高声喊道,连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难道在这一领域你也同样能获得成功吗?”我很惊讶。
我俩沉默了一阵。
“你残酷无情。”他终于说道。
“你呢?”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情绪很激动,就像一个活人一样。
“我俩的联系,”我解释道,“比你想像的要紧密得多。将我俩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我的血液……”
“你又谈这个!”我皱起了眉头。“是谁欺骗了我?金鱼!是谁答应娶我的?……他娶了吗?瞧,你就住口吧!我自己能搞清楚的。”
他在房间当中站住,声音轻轻地说道:
“我想和你结婚。”
“什么?!”我非常惊讶。“该早些想到这一点才对啊!早些!现在这简直可笑!未婚夫!”我气呼呼地说道,瞪了他一眼。“你可找到一个女傻瓜了!”
听了我的话,他垂下了脑袋,但是,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
“就从我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起……”
“啊哈,你自由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是啊,那当然啦!如今你可以自由地到我这里来了,虽说从前你从不来这里。如今你是自由了,摆脱了你那位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
听到济娜伊达-瓦西里耶夫娜的名字,他只摆了摆手:
“我从前是和空虚生活在一起的。”
“现在你自己就是空虚!”我发起狠来。“你滚到另一个地方去吧!到别墅去,到济娜伊达那里去吧#糊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除了你,我谁也不需要。你要明白……”
“我什么也不想明白!也许你是忘了,但是在我们这里可不大合适!这样的婚姻人家是不给登记的。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过,你别蒙我了!”
“那也不一定……也不一定在这里……”他带着一种病态的胆怯说道。
“啊哈,是这样!”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喊了起来。“这就是你给我的建议!移民!不过,比起老妈为我选中的地方,你建议去的地方还要稍远一些……”
“反正你在这里已经活不下去了……”
“你别吓唬我了!我不会完蛋的,你就别操心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已不是一根针了,我丢不了的。有六位美国姑娘支持我。也许你都听说了?电台里广播过。”
“你说什么?”他拍了一下手,然后又立即把双手藏到了身后。“你听我说……”
“只是请你不要说,你们那边更好一些。只是别来说服我……我在这里会很好的!”
“你在这里会非常好的!”莱昂纳狄克嘲讽地眯缝起眼睛。
“住口!”我喊道。“可你那边呢?”
“在那边你将和我在一起。我们将在爱中联结为一体。光线又将掠过我们的身体……”
“还有什么光线?”我哼了一声。已经有一道光刺伤了我的眼睛。
“在这个生活圈子里我们都是失败主义者。我俩都是。但是,你毕竟了解我,也求过我。我却那样地有眼无珠,生活曾那样地蒙住了我的双眼……这是一种灾难性的体验。我跑过去,就像一头驴去追逐一根胡萝卜……在那里,快感就像一只在你眼前摇晃的胡萝卜,它会压倒一切,你会因为它而浑身颤抖……我就那样浑身颤抖着……就那样浑身颤抖着……我甚至没认出你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喘了喘气。“你的奔跑要好看得多。我来的时候满怀赞叹……你做好了接受死亡的准备!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接受的不是死亡,而是羞辱!”我喊了起来,热泪夺眶而出。
“这超过了你的能力,超过了人的一切可能性。”莱昂纳狄克温情地摇着头。“无论你怎样奔跑,你事先就注定是要失败的……在你哭泣的时候,你是神圣的。”他小声说道。
“我想让一切都更好一些。”我说。
“我相信!但是,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他用那些可怕的指甲敲了敲梳妆台),对于它来说,巫术是受到保护的……也许,你这次并不是一个拯救者,而是在蓄意破坏,你的奔跑是反俄罗斯的,虽然你跑得很好看……”
“为什么是反俄罗斯的呢?”我很生气。
“因为巫术不能念咒止血,但是,它像混凝土一样能把各种离心力都集合起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在生前就猜透了一些,但我却把一切事情都做成那样,竟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耻辱啊!……”
“所以你就想到要跑过来!”
“不!”莱昂纳狄克兴奋起来。“这是一种魔力!不仅是活人,就连那边的人,那些前同胞们,也无法控制它……好像任何其他的东西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毕竟是六分之一的陆地。”我在为同胞们辩护。
“要知道,那也只是六分之一啊!”莱昂纳狄克反驳道。
“你们那里的首都在哪儿?”我很感兴趣。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有些狡猾地笑了一笑:
“你总是想过都市生活……干吗还要拖延下去呢?”
“如果你爱我,那你就应该等。”我答道,也同样表现出了一点狡猾。
“我没办法等。没有你,我疲惫极了……”
“瞧你说的!”我打断他,突然由衷地高兴起来。“既然你出现了,瞧,既然你出现了,这就是说,他是存在的?是存在的?”
“这就是说,我是存在的。”莱昂纳狄克苦笑了一下。
“不,等等!那他呢?”
莱昂纳狄克固执地沉默不语。
“难道你在那边也感觉不到他吗?”我感到吃惊。
“不,为什么感觉不到?”莱昂纳狄克非常不情愿地说道。“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我忏悔,我因羞耻而脸红。但是,我却拿自己没办法。你更有吸引力。”
他坐在沙发上,困兽一样地看了我一眼。
“为了回到他身边去,我俩必须让这种情欲得到满足。”
“这就是说,他是存在的!”我欢呼起来。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怎么没什么可高兴的?永恒的生命啊!”
莱昂纳狄克撇了撇他那张经验丰富的嘴巴。
“你可找到了高兴的理由……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就必须洗净自我,告别自己那个珍贵的‘小我’,那个‘小我’关于其无限延续的幻想和激动越多,他就会越快地步入死亡,被重新浇铸……那些物质规律是沉重的,就像那潮湿的泥土一样。”他叹了一口气。
“听了你的话,那就是说,他存在还是不存在都没有任何差别!”
“我谈的是物质的重力。”莱昂纳狄克反驳说。“他的光芒几乎温暖不了地球。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是有差别的,前者的面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后者则是尘土和傻瓜,似乎,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别要远远大于人和阿米巴变形虫之间的差别,但是要知道,差别其实是很小很小的……”
“人的确在这样生活,似乎他是不存在的,但是,他们之所以在这样生活,正因为他的存在。”
“嚯,你的推理很流畅啊!”莱昂纳狄克感到吃惊。
“你以为呢!”我非常荣幸地笑了一下。
“不过……”莱昂纳狄克阴沉地说道。“无论如何……甚至连由于一个成功的推理而产生的自豪感,也常常能提升这个推理的价值。这也构成了文化中一个不可避免的成分,它一直不允许文化达到崇高的真理……该死的重力!”他又叹了一口气。
“难道在我们身后任何东西也留不下吗?”
“这里是骨头,那边是关于先前形象的朦胧记忆……那些形象组合成了整整一副牌。其实,是一场愚蠢的游戏。我们不过是一块活体的面具,但是,在我俩相爱的时候……”
“你这个上帝,他真不够仁慈!”我蜷缩起来。“也许,你对他的感觉不对头?也许,这就是你的惩罚?”
他脸色苍白,虽说他的腮帮子也一直没红过。
“也许……”他嘟囔道。
“那你还让我到你那里去!”我火了。“除了这些忧愁和寒冷,你还能给我什么东西呢?”
“爱情将温暖我们两人。艺术家和女主人公。天赋和自由。我们应该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