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鸟的叫声中醒了过来。晴和初秋的温暖,白色的透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我横卧在床上,肚皮朝下,怀里抱着枕头。枕头上有一些褐色的斑点,一些羽毛从枕头里戳了出来,大拇指肿了,被咬伤了一半。小鸟在歌唱。被子掉在地板上,睡衣被撕破了,—— 一副很大程度上的邋遢模样。我抬起身子,往四周看了看。镜子!一个黑色的星体。那些梳子和护肤霜都埋在了碎玻璃里。
我擦了擦额头。我甚至忘了我的咽炎,但是,我在擦额头的时候感觉到了,我的烧似乎退了,我清了清嗓子,同样,似乎也没有灼痛的感觉了,不过,这并没有使我太激动:我看到,我依然活着。好吧,我站起身来,照例朝浴室走去,但是,在经过过道的时候,见到过道里的灯还亮着,我就突然回忆起了一切!——我靠墙站着,呻吟着,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浑身无力……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一会儿,然后步履艰难地走进了浴室。
热水器在轰鸣。我挤出牙膏,张开嘴,刷起牙来,于是,这早晨洗漱的一切荒诞性便都呈现在眼前了。我赤着双脚,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把牙刷,我突然理解了卡秋莎·明科娃,我中学里的女友,她来自偏远地区,在八年级时的一次课间休息时间里,她非常秘密地告诉我,她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而苦恼,她非常希望她的侧面能有一道拉链,以便她有朝一日能拉开拉链,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我把牙刷放到一边,想道,——为什么我这样非常地不自在呢?——我突然感到:我的气味变了!唉,怎么对你们说呢?唉,就像是,我那片香柠檬树花园被毁坏了,我那些香柠檬树被放倒了,正在腐烂……有这样一种清晰的感受。
克休莎!克休莎!
不过,这里却没有我的克休莎,她正待在她的枫丹白露,就像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那么,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想。打给那两个押解员?院子里很暖和。我想了又想,然后拨了梅尔兹里亚科夫家的电话,我俩毕竟做过朋友。来接电话的是他老婆,她的声音很不客气,我知道不应该说话,可是我却没有放下话筒:您好!——我说道。——请您叫一下维塔里……他拿起了话筒:喂!——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我说道:维塔西克!请你快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有麻烦了!——他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回答道:这么说,文章已经写好了?……好,我马上就去。我去取。谢谢你,玛丽娜·里沃夫娜!——这个拙劣的诡计让我感到难受。我已经处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了,可他却还在胡诌:玛丽娜·里沃夫娜……我甚至想再打一个电话,让他别来了,可他还是来了,两个小时过后,而我心神不定地熬过了这段时间,我甚至有备无患地把窗户大敞开来,想让外面的喧闹传进来,虽说大白天是不会有什么喧闹声的,但是鬼知道它呢,既然那喧闹声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简直被吓昏了。但就在这时,谢天谢地,他赶来了,满脸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在星期天突然挣脱了家庭束缚的人那样,他吻了吻我的脸,带着玩笑的口吻冲我说道:你怎么敢打电话啊?维塔西克,亲爱的,对不起:事情紧急,我不是在开玩笑,世界倾覆了,我全身都在发抖。他仔细地看了看我:你怎么了?#蝴已经知道了,我白白地在战场上跑了一通,什么结果也没有,仅仅是吵了一架。两个小伙子找了你整整一夜。你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他们找了,那是撒谎#蝴们开车走了,我对你说。我就坐在路边……没什么……我回了家……不,我几乎没生病……在我跑第三次的时候,他俩简直变成了野兽,见他们的鬼去!这些现在都不要紧了,现在一切都不要紧了,这不,你看看。他一看:一面破碎的镜子。是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砸中了他。谁?他。到底是谁?唉,就是他,莱昂纳狄克。也就是说,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他来过了。
维塔西克也坐在了那个小沙发上。他害怕了。我并不感到奇怪。他疑惑地、发呆地张望着。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镜子。怎么,他在镜子里现身了?你说什么啊?就在这里,他就坐在这沙发上!维塔西克一下从沙发上跳开了……
维塔西克,这六日爱情的男主人公。你至少应该把上衣脱下来呀#蝴没脱。他问道:他吓唬你了?——亏你想得出来#蝴说,如果有谁知道他来过我这里,那个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用手捂住了嘴。——是吗,谢谢!——维塔西克嘟囔了一句。——除了你,我指望不上任何人……——我在替自己辩解。但是,梅尔兹里亚科夫却很狡猾,脑子转得很快:也许,他是吓唬你,让你别到处瞎说?——我高兴起来:当然,是吓唬人!……不过,要是他突然又来了呢?——我说过他还要来?——他很想见我。他说,上帝完全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他说,虽说上帝是存在的,但从原则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那又有什么呢?——维塔西克警觉起来。——我不清楚,——我真心实意地说道。——但总的说来,他谈到了,应该保护大自然,不能污染森林和水源……维塔西克冷笑了一声:他还说了,应该为病人治病,要善待家里养的动物,要尊敬老人,敬重上级,这些他也都宣传了一番吧?——你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从前什么样,——维塔西克开心地、音调不准地唱了起来,——你现在还是什么样……——你说得不对,——我表示不能同意。——他现在后悔了。他说,他明白了很多问题,但是,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他还是赞成的,还是坚持的。——他老是缠着一个活着的姑娘,这让他感到难为情吗?——他起先对我表白了爱情呀!——我因为莱昂纳狄克而感到有些生气了。——后来,他难道有什么错吗?难道不应该救治病人、栽种树苗吗?——一个多么感人、多么人道的现象啊!——维塔西克深受感动。——我要去求他签名……——他把他那些书说得一无是处。——我想了起来。——是吗?——维塔西克不相信。——他怀疑一切#蝴说过,文化在任何地方都会被阉割,只有新的发现才能使它复活……——维塔西克皱了皱额头:等等,他的新发现指的是什么?
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些高深莫测的男人:他们总是喜欢使用那些抽象字眼,愿意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地闲聊!
这和发现有什么关系!——我生气了。——你最好还是跟我说说,我该怎么办。——那你自己有什么愿望呢?——让他别来缠我!——有意思的是,这究竟是幻影还是幽灵?——维塔西克沉思起来。——有什么区别!主要的是,他搞了我。——那么你呢?——我,我怎么了?——你喜欢吗?——你说什么呀!——我喊了起来。——我喜欢#蝴用枕头捂住我!——你完成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清楚了。——你什么也不清楚!——我反驳说。——我害怕他养成了习惯,老是来干我。维塔西克!这我可受不了。这样我就会死的!……——维塔西克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他对我说道,叶戈尔和尤拉昨天被叫走了?你关于他们两个都讲了些什么?——关于他俩我什么也没讲呀!就有两个记者来过我这里,对了,就是那两个记者,他俩写了一篇关于我的莫名其妙的小文章……——他俩亲自来的?——是啊#蝴俩什么都知道了……——瞧他俩的吧!——维塔西克酸溜溜地表示了吃惊。——也许,他俩连他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作出一个假设。和梅尔兹里亚科夫在一起,你永远都搞不明白:他时而开玩笑,时而讽刺人,时而又说的是实话。——你就到警察局去一趟,说你被人强奸了。要知道,他不是把你给强奸了吗?——你知道什么!——我愤怒地说。——什么?——维塔西克有些无礼地问道。——你过来!——我命令道。——弯下腰来!——是的……——维塔西克不再怀疑了,有些负疚地嘟囔道。——就像是尸体的气味!——我说道。——维塔西克摇了摇头。那气味让他受不了。——你是个聪明人,——我说道,——你什么都知道,请你告诉我,人世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瞧,还远远地躲开了人们的眼睛……也许,女巫们和他们睡觉?——维塔西克无助地摊开双手。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并对他谈到了卡秋莎·明科娃,谈到了侧面的拉链。——我看出路只有一个,——维塔西克想了想,说道。——穿好衣服!我们走!——去哪儿?——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还能去哪儿?去教堂。
我忙着穿衣服,裹得厚厚的,防止那令我惊慌失措的疾病再度袭来,这时,维塔西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研究起他非常熟悉的这间卧室里的各种物件。他曾经高高在上,但后来掉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就成了朋友。——伊罗奇卡,请你告诉我,你这些和战场有关的念头,你和莱昂纳狄克的相会,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可是一个非常世俗化的姑娘呀。你是不是无意中落到了一个巫师的手里?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没有?——我坚决地否认了。——穿裤子去教堂不太合适吧?穿这条苏格兰裙子,是不是太鲜艳了?——合适。——维塔西克表示赞同。——总的说来,我现在不跟任何人睡觉了,——我解释道。——总的说来,在你之后,亲爱的,我跟男人睡觉就没有任何热情了。——你从来都是一个非常彬彬有礼的姑娘。——维塔西克鞠了一躬。——不,我说的是实话!——在你之后,我也不跟任何人睡觉了,除了我老婆。——我的男友笑了一笑。——你信上帝吗?——我问道。——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他欲言又止。——我知道,这很有必要,也很有好处,但是,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我都知道了,——他在路上对我说道,——我站在这里,你也清楚,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那么,在我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又该怎么办呢?——维塔西克斜了我一眼:至少,这能给人以灵感……——又是这样:他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讽刺人,但是,我们是朋友。
我俩朝城外走去,好像在莫斯科没有教堂似的,而他却说,在莫斯科郊区要更自由一些,那好吧,咱们走,于是,我再次乘车走在秋天的风景中,眼前滑过一棵棵金黄的树木和一口口像鱼儿一样沉睡着的池塘,我们飞快地驶向一座小山冈,驶过一堆枯萎的花圈,驶过那些像孩子们写的字那样七扭八歪的围栏和十字架,——突然,教堂闪现出耀眼的光芒来,就像一只铜茶炊,——我们到地方了。这是一个礼拜天,弥撒刚刚结束,人群在渐渐散去,他们出门来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画着十字,再回头看看那只茶炊,我扎上一块头巾,然后我们就走了进去,和出门的人逆向而动,但里头还有蜡烛卖,我想买些蜡烛,教堂里的空气满是油烟,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一种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密实,我站到了买蜡烛队伍的末尾,我是个高个儿,我修长的身材很是显眼,带有标准的结构比例,我的脚踝骨很细,有贵族血统,信教的人大都很瘦小,个子都不高,在教堂里你很少能遇见高个子的人,如果遇见了,你一定会回过头去看上一眼,但是,我们为买蜡烛而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一时大意了,当我们打算走向祭坛的时候,几个女清洁工却不放我们过去,她们说,我们已经开始擦地板了,完事了,过来过来,把蜡烛放下就出去吧,别再耽搁了,而维塔西克却对女清洁工施展开魅力来,对她们露出了恰当的、慷慨的笑容: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有急事,一定要祷告一下,——而她们,当然不放我们进去,对她们怎么说都不行,既然想到要祷告,就应该早点来呀,而不应该一觉睡到大中午,她们不放人,就像午休时的商店,而维塔西克继续坚持,甚至抛开笑容,开始生气了,你们的良心都哪儿去了,他说,我们又不影响你们擦地板,可她们却寸步不让,也就是说,甚至在驱赶我们了,但是突然,她们又让我们进去了,请吧,我在维塔西克的脸上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能好好地达成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协议,于是,我们走了过去,而她们则擦起地板来,一点也不关注我们,虽说她们刚才还很凶狠,还寸步不让。我们走到圣像前。一片空旷。许多蜡烛在四周燃烧,快要燃尽了。该怎么办呢?我回头看了维塔西克一眼。他耳语道:跪下,好吧,我就全心全意地跪下了,虽说我在此之前从未跪过,不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从前也不曾这副模样来过我这里,我跪了下来。维塔西克也在我身边跪了下来。我俩跪在这里。我聚拢起手指,不太自信地画了一个十字,不过我认为我并没有画错,我的十字画得很标准。他在我之后也画了十字。他画了一个十字,脸红了起来,也就是说,他感到害羞,正如他后来在酒馆里所说的那样,因为,他说道,生活中有两件不一样的东西都使他感到害羞:一是教会的仪式,一是男性同性恋,也就是说,家庭教育似乎划定了一道,他那个发达的大脑也懂得,这道线是臆造的,但是,如果说这道线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划定了,就像在安德留沙身上一样,那么就可以说:这是天生的,不是一道划定的线,但是,当你准备跨越这道线时,因为你已经感到腻味了,我的维塔西克说道,在这个时候,尽管你有兴趣,但你还是无论如何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做得对头吗,我没有自我欺骗吧?——是吗,那如果你真的自我欺骗了呢?——我喝了点伏特加,问维塔西克道,因为这道线我看得不是太清楚,我不知道,比如说,有个男人温柔地摸了他的阳物,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你真愚蠢,真的,维塔西克!可我们两个都没有受过洗。我俩跪在那里,就像两个傻瓜。喂,他小声说道,来吧,伊拉,你开始吧,祷告吧,——怎么祷告?——唉,你就说说,你都遇到什么事了,表达一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再发出请求,热烈地请求,让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了,瞧,就这样,三言两语……现在你快祷告吧,否则她们马上又要让我们离开这里了。你祷告吧,我也来为你祷告,同时也是为我自己祷告,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管事,我们就骂心理治疗,也不可怕,只要别显得像个傻瓜似的就行,只不过,他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心理治疗呢,如果他向你求了婚,完全被你给迷住了,而我却在想:我的确需要祷告祷告,事情不会再糟了,不过我却不会祷告,所有的圣像都怪模怪样的,我没有祷告的习惯,我脖子上一直挂着一个小十字架,是水晶玻璃的,镶着金边,这些圣像,我知道,是宝物,人们想拥有它们,为它们而感到骄傲,他们也把圣像叫做木版画,他们买卖圣像,因为圣像被判多年徒刑,——我全都明白,——欲望和美貌,但这都与我无关,就像维塔西克与鸡奸无关一样,但是,我还是尽我所能祷告起来,我喃喃地吐出一些话来,一生里我这是第一次向上帝吐出这样的话来:
上帝!我跪在你的面前,第一次说出你的名字,可这并不是因为我情况很好,就像从前那样,我甜蜜地呼吸着,口中念叨着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始终在利用它,——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想惹你生气,而是照老习惯说的,考虑不周。但是,时间改变了,我的事情你也全都清楚。你甚至连我对你道出的这番单纯的祷告也都很清楚,我没有去寻找那些恰如其分的话语,因为恰如其分的话语也同样是花招,你清楚,在这番祷告之后,在明天,在后天,在许多天之后,我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也知道我将在哪一天死去,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但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既然我悔过了,就因为我悔过了。你也已经清楚了,我再也不会冒犯你了。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一切并不完全像我对维塔西克所说的那样,可总的说来,除了你,又有谁能真的清楚一切呢,因为有许多事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克休莎说得对,我的阴阜比我的脑门更强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承认,这是正常的,是这样的,我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请求什么来着?我想请求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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