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蔡家兄妹不远处的食堂另一侧;王太太又吩咐秀秀来给王子鹏送饭菜了。子鹏推开食盒,表示不再吃外面送来的饭菜了,自己要和同学们吃一样的饭菜。秀秀正劝着他,刘俊卿端着饭走过,发现妹妹,赶紧扭开头,准备躲开,身后传来秀秀委屈的恳求声:“您不吃,太太那儿,我怎么交代得过去?太太说了,您要是不吃,就、就不准我回去……”
“哟,子鹏兄,又有好吃的了?送都送了,这又何必呢?我做主,吃!”刘俊卿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饭菜,并不抬头,对秀秀:“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看了为自己解围的哥哥一眼,秀秀转身离去。将丰盛的饭菜摆开,刘俊卿抄起了筷子,子鹏却犹豫着,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同学的目光都在望着这边。刘俊卿也感觉到了,扫了周围一眼,却见众目睽睽中,蔡和森一双平静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咬了咬嘴唇,他端起饭碗,示威似的把几个窝头往桌上一扣!窝头在桌子上摇晃了几下,以不同的姿势乱七八糟地躺在了残汤剩水中间。
正在吃饭的蔡畅不禁皱起了眉头:“哥,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蔡和森想了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站在王子鹏和刘俊卿面前,尽量放着和缓的口气说:“子鹏兄,俊卿兄,你们两个如果不吃学校的饭,能不能不要这么浪费?这也太可惜了。”
“哎哟,对不起啊!”子鹏赶紧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们……不是故意的。”
刘俊卿却沉下脸,一把拉开子鹏,说:“你跟他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他的饭!”
“不管是谁的,总归是粮食嘛……”蔡和森还想说服他。
“粮食也是我和子鹏兄的粮食!怎么,看我们吃得好,看不过眼啊?”
“俊卿,你别说了。”子鹏拉住刘俊卿,对蔡和森说,“蔡兄,是我们不对,我以后不倒了,再也不倒了。”
子鹏说着,伸手来收拾桌上的窝头,刘俊卿却拦住了他,冲着蔡和森吼道:“我今天就倒了,怎么样吧?”
蔡和森看看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跟你我还偏不讲!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怕你呀?哼!”
蔡和森盯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座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刘俊卿和王子鹏,刘俊卿赌气似地坐下,提起筷子吃了起来。子鹏在一旁整个慌了手脚,满脸都是尴尬。刘俊卿却一副得胜的样子,用筷子一敲碗,大声说:“子鹏兄,吃呀!”
回到自己的桌前,蔡和森坐下了,微笑对妹妹说:“吃饭吧,别理他。”等妹妹吃完饭后,又将她送出食堂门口。目送妹妹离去,蔡和森回到食堂饭桌前,收拾起自己的碗。他刚一转身,却看见方才子鹏和刘俊卿坐过的桌子下,躺着一串钥匙。蔡和森走过来,捡起钥匙,目光却不自觉地盯住了饭桌上那几个窝头。
饭给了妹妹,他自己到现在还饿着呢。犹豫了一下,蔡和森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四周,食堂里其他同学坐得离他还算远,没人注意他,于是,他把桌子上的窝头装进了自己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时子鹏和刘俊卿来找钥匙,刘俊卿斜睨着蔡和森,脸上全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我说蔡兄哪来的力气教训人,原来吃饱了饭,还没忘了加餐,难怪难怪哟。”
蔡和森手一抖,手中那半块窝头掉在了桌上。食堂里还在吃饭的学生涌了过来。子鹏拉了刘俊卿一把,希望他不要再说。
“哎!都来瞧都来看,有好戏看了啊!从来只有叫花子捡人的剩饭,今天让大家开开眼,蔡和森蔡大才子也捡我刘俊卿的剩饭吃了。”刘俊卿把子鹏的手一甩,冲着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兴致勃勃地喊道,“你说你还装什么样子嘛?还不让我和子鹏兄倒饭,不倒你上哪儿捡啊?”
子鹏恳求着:“俊卿,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平日里他多威风啊?教训张三教训李四,今天也轮到他了!”刘俊卿捡起那半块窝头,伸向蔡和森,“蔡大才子,来呀来呀,别客气,不吃多浪费呀?”
众目睽睽下,蔡和森脸色刷白,这番羞辱已经让他真是无地自容了,但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哥!”
“小妹?”蔡和森一回头,不禁全身一震,他看到的是早已泪流满面的蔡畅。因为想起了妈妈说要给哥哥留点钱买纸和墨,蔡畅跑到半路又回来了。蔡和森呆了一呆,他一把拉住妹妹,就往外走。
“哎!别走哇!不还没吃完吗?蔡大才子,接着吃啊,要不要我来喂你?来呀来呀,别客气,来呀。”刘俊卿一步拦在蔡和森前头,举着那半块窝头,伸到蔡和森的鼻子底下,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半块窝头。刘俊卿回头一看,愣住了。只见徐特立面无表情地将那半块窝头拿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将窝头塞进了自己嘴里#葫有的同学都呆住了,子鹏一时手足无措,看看刘俊卿,刘俊卿更是尴尬万分。徐特立一言不发,在桌前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又拿起一块窝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一时间,全场静得连徐特立的咀嚼声都清晰可闻。
“嗯,很香嘛!”徐特立一面大口吃着,“蔡和森,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全吃了。”眼泪骤然滑出了蔡和森的眼眶,他拉开凳子坐下,也抓起一块窝头。两个人好像比赛一样,大口地吃着。两只手同时伸向了碗里最后一个窝头,还是徐特立拿了起来,他一掰两半:“来,二一添作五。”接过半块窝头,迎着徐特立温暖的目光,蔡和森笑了。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躁动,孔昭绶与方维夏排开人群,出现在大家面前。孔昭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看四周的学生,拿过蔡和森手里的半块窝头,咬了一口,仿佛是回味起了某种久违的甜美,孔昭绶笑了,说:“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吃不起什么好东西。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母亲借了半袋玉米,磨成面,蒸了一锅窝头。窝头刚出锅,我饿极了,拿了一块就吃,结果烫了嘴,窝头掉在地上,母亲捡起来,把弄脏的那一半掰下来,自己吃了,干净的那一半,给了我吃。香啊!今天吃这半块窝头,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半块,真的很香!”
泪水蓦然湿润了他的眼眶,他擦了一把,昂起头继续说:“同学们,各位第一师范的同学们!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啊!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在家里是何等的节俭,何等的惜粮惜物,你们从小都是看在眼里的!还记不记得,你们那种田的父亲,冒着三伏天的大太阳,在田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割稻?还记不记得,你们的母亲,把自己碗里的饭扒到你的碗里,告诉你她光半碗饭已经吃得好饱好饱?”
他终于又忍不住,声音哽咽起来。不少学生都已是热泪盈眶!孔昭绶略平静了情绪,说:“刘俊卿同学,有一位老师,我想应该重新跟你介绍一次,也跟我们全体同学介绍一次,那就是被你称为徐大叫花的徐特立老师。我听说,不光你一个人,还有不少同学背后也这样叫他徐大叫花。是啊,徐大叫花。你们这位徐老师还真是像个叫花,身上补丁衣服,脚下是草鞋,坐不起轿子,吃学生食堂,连一把油纸伞都买不起,下雨天穿件蓑衣!很寒碜啊,长沙城的教书先生里头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寒碜的了。可我也要告诉你们,就是这位徐大叫花,光一项省议会副议长的职务,就是两百大洋的月薪!更不用说他还同时担任长沙师范学校的校长,兼着三所学校的课,他的收入,在我们长沙城所有的教书先生中无人能比,比我这个校长高出不止三倍!那徐老师的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大家有空,去一趟徐老师的家乡,长沙县五美乡,就会看到有一所小学,一所免费招收贫困农家子弟的五美小学,那里的学生读书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因为那是徐老师创办的学校,所有的钱,都是他一个人掏!而我们的徐老师,徐大叫花,连自己的家人都全部留在乡下务农,因为长沙城里生活费太高,因为多省一块钱,就能让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多读一个月书!”
已经不光是学生,所有的教师都深深地震撼了。
“什么是贫困,什么是富有?穿草鞋、打补丁、吃粗茶淡饭就是贫困,穿皮鞋、坐轿子、吃山珍海味就是富有吗?不,孩子们,贫困与富有,不在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今天的你们,都还年轻,将来走入社会,你们都要经历金钱与名利的诱惑,都要面临理想与现实的选择。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将会真切地感受到,当你不计个人得失,尽己所能,使尽可能多的人得到幸福时,你的精神将是那样的富有和快乐。反过来,如果一天到晚只记得自己那一点私利,只盘算自己那一点得失,就算你坐拥万贯家财,就算你白天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等到了晚上,等到你一个人安静下来,你就会发现,你并不快乐,你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因为在精神上,你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半块窝头,我留下了,这半块窝头,我也希望从此留在每一位同学的心里!使我们牢牢记住,俭朴为修身之本!”
猎猎秋风中,他的声音振聋发聩,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