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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你真的要一个人留下?
    刘俊卿唯唯诺诺地进来,把那枚校徽递给了汤芗铭之后,先看了看汤芗铭的表情,然后才咽了口唾沫,说:“以卑职所知,第一师范能干出这件事,也敢干出这件事的,就一个人。”
    “谁?”
    “本科第八班学生毛泽东!”
    “毛泽东?”汤芗铭看了刘俊卿一眼,“你那么肯定?”
    “这个人一向胆大妄为,目无王法,第一师范那些不老实、爱闹事的学生从来就以他为首。卑职保证,除了他,绝不会有别人。”
    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来人哪!传令,逮捕第一师范学生毛泽东。”
    “大帅,”纪墨鸿却突然插了进来,“据卑职所知,这个毛泽东虽然只是一名学生,但在长沙各大学校中名气不小,颇有学生领袖的号召力,贸然抓这样一个学生,万一激起学潮……”
    “一个学生,至于吗?”
    “墨鸿也是为大帅考虑。上次抓一师孔昭绶之事,国内教育界至今仍沸沸扬扬,何况此次逆书案,并无证据证明与毛泽东有关。长沙学界目前正是人心不安之时,当此多事之秋,还是稳妥些,先抓住证据再动手的好。”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纪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万一不是这个毛泽东,而是别的什么人背后捣鬼,岂不是放跑了真凶?”他转头吩咐副官,“传令城防营,协同侦缉队,搜查第一师范,务必查出逆书源头。一经查证,所有涉案叛逆,一律逮捕严办。”
    等副官、刘俊卿、纪墨鸿出了办公室。汤芗铭转过头来,微笑着叫了声:“陶翁。”
    陶会长仿佛突然被惊醒:“啊?哦,大帅。”
    “20万大洋就把陶翁吓成这样,不至于吧?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陶会长的目光微微向门口瞄了一下,似乎突然下了什么决心:“既然大帅开了口,20万就20万,陶某认了。”
    “哦?”汤芗铭倒没想到他突然爽快了,一拍桌子,“爽快!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陶会长站起身来:“陶某就先告辞了。”
    “哎,着什么急嘛?陶翁为皇上的千秋大业慷慨解囊,忠义可嘉,芗铭总要感谢一下,我这就叫人准备,晚上我做东,怎么样?”
    “不不不,陶某还要马上赶回去,召集商会成员,共商筹款大计,就不多耽误了。大帅吩咐的事,当然要马上办,要马上办。”
    陶会长一面说着,一面赔着笑,向门口退去。出了将军府,他火急火燎,一边上马车,一边不停地催促马夫赶紧走!马车飞驰在街道上。陶会长的手杖敲打着车沿,口里不住地催促着车夫再快点!长鞭脆响,马车拼命地跑着,但马车的速度还是令陶会长极为不满。正巧车子经过一条窄巷口,他敲打着车沿,喊道:“停下停下停下,快停车!怎么不走那边的近路?”
    “那边巷子太窄,车进不去啊。”
    “哎呀!”陶会长把手杖一甩,跳下车,撒腿就往小巷里跑。
    小巷那头,斯咏、警予、开慧正并肩走过来,斯咏的脸上,满是忧色。
    开慧正对斯咏说:“斯咏姐,你就放心吧,陶伯伯也是在气头上,你怕他还真能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和毛大哥见面啊?瞒着他不行了?咱们现在去一师范,马上就能见到毛大哥,陶伯伯不一样的不知道?”
    警予拍了开慧的脑袋一下:“你懂什么呀?斯咏担心的,不是这个。”
    三个人刚拐过街角,斯咏猛然一愣,正看到陶会长气喘吁吁迎面飞奔而来。三个人都被陶会长惊慌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快……快……”陶会长捂着胸口,身体摇晃着说,“第一师范……”
    斯咏和警予赶来报警的时候,毛泽东、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李维汉等正在寝室里清理剩下的179本书,打算明天后天加把劲,通通都发出去。听到斯咏带来的消息,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对策,一阵凄厉的哨子声已经划破了校园的平静,侦缉队和城防营的人来了。
    一师门前,散乱的侦缉队与整齐划一的城防营正在会合。城防营整齐的小跑步在营副的号令下变为原地踏步。刘俊卿挥着手枪,冲着营副,心急火燎:“快快快,派一队人往左,一队往右,后面还有个侧门,赶紧包围!”
    营副根本没理他,继续整着队,士兵们的脚步戛然而止。
    “哎,你们怎么回事?”刘俊卿急了,“赶紧上啊!”
    挺立如林的城防营士兵们一个个充耳不闻,标准地执行着长官的口令。刘俊卿还在叫嚷着,营副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向另一边:“报告营长,城防营全体弟兄集合完毕!”
    刘俊卿发现张自忠骑在战马上正冷冷地望着他,赶紧换上了笑脸。张自忠盯着这张笑脸,直看得刘俊卿尴尬地低下了头,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下了马,打量着眼前第一师范的校牌,把手轻轻一挥:“围起来。”
    “是!”如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过之后,两列士兵随即队列整齐、脚步划一、左右包抄而去。张自忠的治军之严,令刘俊卿望而生畏。
    教务室办公桌上,茶杯里的茶水突然荡起一阵阵涟漪,隐隐而来的脚步声是那样的震撼,仿佛正要吞噬这书香世界的平静。杨昌济、方维夏、袁吉六、饶伯斯、黄树涛、陈章甫……一个个老师疑惑地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户:校门外,无数把刺刀反射着阳光,刺得老师们眼前一花#蝴们身后,门嘭地被推开,刚刚和斯咏、警予兵分两路的开慧飞快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爸呢?”
    八班寝室里,大家还在商量着怎么样才能不让士兵们发现那些书。他们想扛出去,可来不及了,学校已经被包围#蝴们想藏在学校里,可一听说刘俊卿也来了,便知道藏也是白藏,还会连累全校同学。
    “那……那怎么办呢?”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已不知如何是好。
    一咬牙,毛泽东重新抱起箱子,哗啦一下,将满满一箱书倒在了自己床上:“大家都把书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记住,这件事是我毛泽东一个人干的,你们谁也不知道!”
    “不!”
    斯咏急得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毛泽东的胳膊:“润之,不能这样啊!”
    情急之下,她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不就是命一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赶紧走,这里的事,我来对付。”
    “你真的要一个人留下?”斯咏使劲擦了一把泪,猛地抱起了一迭书,说,“那好,我跟你一起留。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望着斯咏坚定的眼睛,毛泽东不由得愣住了:头一次,他在斯咏的目光中,仿佛读出某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开慧带着老师们出现在了寝室门口……
    一师门口,张自忠看着夕阳下一师古朴凝重的校牌和典雅庄重的教学楼,如同在欣赏一幅名家笔下的油画。
    “张营长,你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咱们得赶紧动手呀!我可告诉你,我就是这所学校出来的,里面的校园大得很,再不动手,他们把证据一藏,要搜就难了!”
    张自忠转过身,看了看身后与眼前这书香世界格格不入的刀枪,淡淡地说:“搜查母校这种事,还是刘队长自己来干吧。我城防营接到的命令,是协同侦缉队办差,既是协同,当然以刘队长为主。这校门以外的包围警戒,我城防营还是会协同好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张营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校门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担着!”刘俊卿狠狠点了点头,转身他一马当先,带领侦缉队特务们就往学校里冲去。
    “干什么?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在教学楼的转弯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在刘俊卿面前响了起来。刘俊卿一抬头,发现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是袁吉六那双鼓凸的金鱼眼睛。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学生时代、仿佛又变成了过去那个胆怯的一师学生,面对自己向来最恐惧的老师,刘俊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混账东西,一边去!”袁吉六挟着包,昂着头,带着身后的老师就要走出教学楼。
    “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一名便衣拔出了手枪,一把将走上前的费尔廉推了个踉跄,“你给我站住!”
    “你居然动手打我!”费尔廉迎着枪口逼了上来,“我要向贵国政府抗议,抗议你们无故殴打一名德国公民,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看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推过之后,便衣这才发现这个穿着长衫、布鞋,戴着瓜皮小帽的,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时手足无措,吓得直往后缩。
    饶伯斯也嚷嚷着帮腔:“我是美国侨民,我不准你们妨碍我的自由,赶紧让开!”
    “刘俊卿,这是怎么回事?”方维夏问。
    “我、我奉大帅之命,前来搜查违禁逆书。”
    “搜查?搜谁?搜老夫吗?”袁吉六恶狠狠地逼了上来,“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还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刘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后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害怕这个老师,但这害怕却习惯成自然,令他怎么也无法鼓起勇气。
    “刘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师都当成窝藏逆书的犯人啊?”
    “连老师都不认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
    “还不给我滚开!”
    在老师们的质问声中,刘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几步,便衣们一时没了主心骨。袁吉六、费尔廉、饶伯斯一马当先,其他老师纷纷跟着,拥出校门。
    “外头不有城防营吗?出了门就是他们的事。都傻站着干嘛?跟我上学生寝室!”刘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便衣们跟着他匆匆向校园内走去。
    校门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师们各自挟着包,从刺刀丛里走过。落在后面的黄澍涛紧张得满头冷汗,眼前的阵势令他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着镇定,但挟着包的手臂却还是止不住在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黄澍涛吓得一抖,臂弯间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裂开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滑出了包,正落在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
    黄澍涛整个人都僵住了,身边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空气紧张得似乎要凝固了,张自忠却慢慢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包和书,微笑着将包递给黄澍涛:“这位先生,您的东西。”
    黄澍涛赶紧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张自忠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哟,这是什么书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这人不识字还真麻烦啊,这么好的教材,我这大老粗偏偏连个书名都不认识。”张自忠将书递向黄澍涛,扫了眼还站在原处的老师们,又说,“教书呢,就得教给学生这样的好书,可千万别教什么逆书、反书啊。各位先生,都别站在这儿了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请吧请吧。”
    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离去。走出几步,黄澍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很书生气地说:“这位长官,谢谢您了。”
    “不客气。好走了您。”张自忠转过身,又慢条斯理地踱起了步子。这位张自忠,后任国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长,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抗战爆发后,率部浴血奋战,屡挫日寇,参加了台儿庄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战役。1940年5月,在枣宜战役中,因率部阻击数十倍于己的日寇,壮烈牺牲于抗日战场,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一级上将。
    汤芗铭办公室,副官和刘俊卿正排着队向汤芗铭汇报请示事情。香烟袅袅,跳动的烛光映得汤芗铭脸上阴晴不定,他正一颗一颗、聚精会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帅,前线急报,护国军程潜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帅,广东将军龙济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通电全国,反对帝制。”
    “大帅,日本国公使宣布,日本国不再支持中国实行帝制。”
    “大帅,四川将军陈宦刚刚发来通电,敦促洪宪皇帝退位。”
    “大帅,衡阳急电,我军防线已被谭延闿部击溃,谭部人马正进逼耒阳。”
    汤芗铭似乎没有听到副官的报告,只是专心穿着珠子,脸上全无半分表情。
    房间里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丝线从珠子中间穿过去的声音。刘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说:“大帅,卑职在第一师范未能搜查到逆书,估计是被毛泽东他们藏起来了,卑职建议,马上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讯,一定能问出逆书的下落……”
    轻轻地,汤芗铭打断了他的报告:“滚。”
    刘俊卿一愣。
    猛然间,汤芗铭站起,转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
    旁边副官被吓得浑身一抖。刘俊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汤芗铭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撑着桌沿,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通电全国,湖南布政使、督办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宣布支持护国,反对帝制,声讨逆贼袁世凯。要快!”他的拳头气急败坏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飞。
    1916年3月的黄历一天一天翻过,长沙街头卖报的小童每天手里的报纸上都有爆炸性的新闻:《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闿再度督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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