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是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给方永兮打电话。他们将近五年没见面了,也没通过电话。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似乎相距甚远,连一次意外的碰面也没有。
陈文是曾在大街上碰到远在千里、故乡小城的朋友。两人坐在江边漫无边际地闲聊,情意绵绵,可是分手时谁也没说留下电话。就这样,彼此又相隔了千里。可是明明彼此都在这个城市。
他与方永兮也是如此,曾经是棒打不散的铁哥们,可是现在,明明在一个城市,却没有彼此的讯息。他嫉恨方永兮,虽然曾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也许正是因为曾经亲密无间,有些琐屑才不能释怀。
接电话的大慨是方永兮的母亲。
“我找方永兮。”陈文是冷漠地说,对老太太成见更深。
老太太也没问什么,放了话筒就喊永兮接电话。
待了一会,方永兮接了电话。
“喂,谁呀?”方永兮的声音没有变化,柔柔呵呵的。
“我是陈文是。”陈文是没有一点热情。
“文是?是你,你在哪里?”方永兮有点责怪的意思,声音也冷淡了许多。
“如兮死了。”陈文是故装冷漠,可是很想在角落里痛哭一场。除了你方永兮,世上没人会了解我陈文是,没人知道我陈文是此时内心的苦楚。
方永兮一时没有听清楚,傻愣了一会。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死?
陈文是无声地挂了电话,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脆弱。已经告诉了她的家人,我该对得起她的家人了。
这边的方永兮正想怒吼,母亲在旁边问了一句:“文是?他干什么?”
方永兮虽然不相信陈文是的话,但也不敢贸然对母亲说妹妹死了,怕老人承受不住打击。
“没什么,人家已经挂了电话。”方永兮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忽变,一下子苍白许多。
“别去见他,实在可恶。”方永兮的母亲唐秀雨一听到陈文是,就如喉咙里卡了一只苍蝇。
“我才不去见他。”方永兮装着生气样子。实际他对陈文是也没什么成见,毕竟那么多年的朋友,好得穿一条裤子,陈文是肚子里有什么主意都瞒不过他。况且陈文是没有什么可恶的地方。曾经试图厌恶他,可最后只好作罢。
方永兮在房间呆了一会,心神不宁。后来就溜出房间,他在手机里找到陈文是的电话,五年没打过,不知电话变没有变。
陈文是的手机号一直没变,见方永兮打来电话,存心不接,可是电话响了几次后,他就接了。
“喂,谁?”他装着不知道是谁,声音冷冰冰的。
“谁?我日你老母。”方永兮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陈文是想回骂过去,可是不知怎样骂回去。
“方永兮,你有话好好说,别一嘴鸟粪。”陈文是不动声色。
“我要见你,鸾翠阁见。”方永兮有些气急败坏。
鸾翠阁是陈文是和方永兮大学常去吃饭的地方,当时只图那里的饭菜便宜。
“好吧,鸾翠阁见。”陈文是很想看一看方永兮,不说朋友关系,只因他是方如兮的哥哥,也要见一见。
在去鸾翠阁的路上,文秀打来电话,说看中一套家居,让他过去看看。
“不用了,你喜欢就买下吧。”陈文是整个心思都在鸾翠阁。也是好多年没去那里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文秀只好挂了电话。这几天她在家休息,原本精巧的家具怎么都嫌小,就出来逛家私城,间隔给陈文是打电话,讨些意见。可是陈文是什么意见也没有,冷冷淡淡的。最后看中的家具都没有买下,她总感觉缺少些什么,开始中意的东西最后又不满意,只是不满意在那些地方又说不明白,总看着别扭。
鸾翠阁离大学很近,陈文是到了那里才感到母校变化很大。鸾翠阁果真不见了,只留下一堵墙。他把车停到那里,注意来往的行人。
方永兮在路上,愈加心神不宁,感到不妙。他依稀记起,前些时候做了梦,梦到妹妹如兮在空中飘啊飘,向他招手。自己醒了曾对母亲聊起,母亲还说他瞎操心。
他到了鸾翠阁,才知道饭店早没了,懒得给陈文是打电话,呆在车里傻傻地看着那仅留下的墙。墙上涂抹了几个丑陋的字:此处严禁张贴,违者必究。
陈文是啊,你也真有囊气,说不见就真的不见,整个人好像从地球消失一样。你他妈说到底,是心眼小,是孬种。方永兮这样想,不觉感到生气了。他四处瞧量,见陈文是一直不出现,更加生气。他不知道陈文是这些年过得怎样,自己妹妹跟她过得辛苦不辛苦。这样想,方永兮感到无论如何不能原谅陈文是,是他把可爱的妹妹从家中夺走,而今又害死了妹妹。有时,他瞧不起陈文是,感到他的所为都是有预谋的。这也是他没有支持妹妹爱陈文是的原因。只不过他也喜欢陈文是的品格,感到只有他才能配上妹妹,这是他没有反对妹妹与陈文是来往的原因。
陈文是那时也太单薄了,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房子没有,一月就拿一千多块钱,自然唐秀雨看不顺眼,反对女儿和他来往。可是陈文是自不量力,爱上方如兮着了魔。方如兮也同样,与家里人闹翻,搬了出来和陈文是同居。如此是非,陈文是看似坚强,实际很脆弱,敏感的他就彻底与方家断了关系,也不再和方永兮联系。
陈文是也在想方永兮,心思回到大学,想起方永兮对自己的关照。那时没有一点私心,彼此心胸坦露,什么都不隐藏,拍着胸脯说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后来陈文是留在这个城市,也是方永兮帮的忙。陈文是欠方永兮的人情太多,随后经过是是非非,人情都成了心头的针,深深伤害了陈文是。
可是现在,回想过去,陈文是感到一股暖流在身体荡然,莫名的激动。朋友就是朋友,不管有过怎样的变故。哪怕一辈子不再说什么话,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心中,尤其在寂寞时,会想起他们。他们在黑暗的夜空里,像明星一样给你温暖。喜欢过一个人,再厌恶他几乎不可能,尤其对于朋友。
陈文是打了电话过去。
“哥,这些年我一直惦着你。”陈文是淌了眼泪。
方永兮没想到陈文是来这一套,傻愣一下,挤巴几下眼睛,也淌了眼泪,心中对陈文是的不满不觉散去。
“你给我说,这几年你跟我妹过得好吗?”方永兮关切地问一句。
“如兮死了。”陈文是哽咽起来,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回事?”方永兮心一沉,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得了肌肉萎缩病,死了。”陈文是心中的苦无法倾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什么都需要自己一人承担。此时面对多年的朋友,他再也忍不住了。
“肌肉萎缩?”方永兮努力地想象这种病。
陈文是泣不成声,伏在方向盘上说不出话,手机从手中滑下落在车厢里。
方永兮脑海里呈现一个肌肉全无的人,怎么也不会与漂亮的妹妹联系在一起。他的眼泪流淌出来,向四周看,他要看看陈文是在哪里。他看到停在前面的车,感到那趴伏在方向盘上的就是陈文是。妈的,害怕我看见啊,真不是东西。方永兮这样想,怒不可遏,推了车门就下来了。
陈文是伤心欲绝,不料被人一把从车上拉了出来。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方永兮平生第一次这样生气,拳头便打在陈文是的头上。准备再打时,看到陈文是泪花满面的脸,僵硬在那里,提着陈文是的手松了,陈文是便躺倒在街道上。方永兮扶了汽车门哭了起来。
陈文是爬了起来,搂了方永兮,内心的痛楚才减轻许多,泪水像河流一样流淌。
两人搂在一起哭了一会,方永兮总是不那么相信,先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带我去看,我要看她最后一面。”说着一把推开陈文是。
“她已经火化了。”陈文是哽咽地说。
“火化?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方永兮一下子又被激怒,没让家人看一下遗容,就给火化,亏你陈文是做得出。他挥去一拳,打在陈文是的嘴角上,血从陈文是的嘴角流出。一时的疼痛让陈文是哭不出声来。
“你……”陈文是一手捂住嘴巴,一边瞪着方永兮看。
“陈文是,你说我亏待过你没有,你为什么这样恶毒,连见我妹妹最后一面都不让看,就给火化了?”方永兮这样说,心中更加堵得慌。
“你们不是不把她当成家人吗?这些年,你们关心过她没有?你们已经把她遗忘,又凭什么这样要求?”陈文是也被激怒。
“你……”方永兮又伸出拳头,但没有触及陈文是就收了回来。
“带我去,我要看她最后一眼。”方永兮感到非常绝望,仇视地看着陈文是。
“她说她不想让你们看到她最后的样子。你表哥齐城看过她最后一面。”陈文是依旧瞪着眼睛。
“齐城,你怎么认识?”方永兮心中愈加愤怒。如兮啊,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的家人啊,妈妈当年生你的气,但是她每天不在想念你啊。
“她不是生你们的气,而是不希望你们看到她变丑而伤心。”陈文是缓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他。
方永兮对着陈文是摇了摇头,感到失望。这个还是自己的朋友吗。他扭过身不再理会陈文是,走回自己的汽车,启动后调头走了。
陈文是傻傻地看着他的车消失,失魂落魄,潸潸泪下。来往行人看着他,最后都远远地离开。后来他也走回去,坐上自己的汽车,傻傻地望着墙上那句话:“此处严禁张贴,违者必究。”开了车也调了头离去。
回到家中,陈文是感到人生是莫大的玩笑,一切追逐最后都避不过死亡。再超人,都难免一死。既然这样,生存又何必这样辛苦?
能留下什么,人死后?想来生命是如此的残酷,祈求一世,最终还是孤然而去,没有带去什么,留下的也不过如此。
陈文是换了家居内衫,走到阳台上,坐在藤子椅上,凄然的回想——灵魂是否永生?
方如兮临死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就那样没有欲望的死在病房。她至到最后还有什么欲望或是缺憾吗?
人生无常,美丽无多。鲜花不过娇艳几天,蝴蝶漂亮仅仅数日,枯叶般凋零,幻飞在风中,落入泥淖里。
陈文是散漫地想着。
是夏天,花繁叶茂,但是陈文是感觉是深秋,凋零的季节。
如果心会枯萎,灵魂会游离,那么我还有什么?
人都将孤独的离去,美丽的方如兮也是如此。
原来我不会随她去死。以前是否说过不求同生,只求共死?
面对死,爱情是那样的苍白,誓言是那样的无力。
陈文是站了起来,倚在栏杆上,看城市的高楼在眼前一一树立,远处山峦的影子灰暗如天空。
风旋起一片黑色的塑料袋,在楼宇中旋啊旋,悠啊悠,仿佛有了灵性一样,痴痴地飘着。那该是方如兮的魂吧?
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包括那片塑料袋。
陈文是消瘦挺拔,此时穿着内衫,慵懒而沉静,显得文弱憔悴。他那英俊的脸带着成熟的沧桑、迷茫。
如果跳下去,我会涅槃(pan)吗?会化作一只蝴蝶还是一片树叶?不是飞过的每一只蝴蝶都会让人沉思,但是飞过的每片树叶却会让人遐想。那我就做一片树叶吧,黄的如一片银杏,红的似一羽枫叶。陈文是感到头眩晕起来,他看着下面,似乎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向他呼喊。跳啊,跳啊。陈文是闭了眼,一切都将飘散。
电话响了,陈文是一下子被惊醒,幻觉顿时散去。陈文是看着十九楼下的马路,心中一惊,为自己受到的蛊惑感到后怕。他连忙跑进房间,拿起手机接了电话。
是方永兮。
“我一个人,你能不能和我待一待,就像若干年前。”方永兮喝醉了,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你在哪?”陈文是冷冷地问道。
“云上咖啡馆。”方永兮醉倒了,趴伏在桌上,手机滑掉地上。
云上咖啡馆,存在多年的一个咖啡馆。真是奇怪,难道它还存在吗?云上咖啡馆是学校背后的住宅小区里的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咖啡馆。陈文是和方永兮只去过一次,但是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文秀也在那里。三个人喝一种花色咖啡,什么味道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当时他们特意点一样的咖啡。最后记住那同样的咖啡,也就记住那间不起眼的咖啡馆。
齐城换了衣服,到地下车库把车开出来,这时文秀打来电话。
“你在哪?我想你。”文秀回到家中,不知怎地一点心情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没有过,只是近来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说不上郁闷,也说不上失落,更不是无聊,而是一种掩饰不住的寂寞流水,一直朝前流着。
“我要和方永兮见见面。”陈文是压低声音。
“方永兮?——那、那你去吧。”文秀感到意外,但是又明白这是必然。
“好吧,再见。”陈文是说着挂了电话。
文秀收了电话,再也忍不住,哭了,脚蹬了一下茶几,上面的高脚红酒杯歪倒,轱辘到地上碎了。
陈文是凭着记忆还是转到那个小区,在问了人后,终于在一片竹林背后找到那家云上咖啡馆。小店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快八九年了,没有陈旧感,也不甚新鲜,好像是记忆里一抹情愫。印象当时门前的灯笼就是这个样子,挂在屋檐下,上面写着“云上”两字。
服务人员好像也没变,或者是她们的装束没变。上身是红色的紧身唐装夹衫,下身则是黑色松塔裙,看上去干练大方,把两个清瘦女孩衬得文静漂亮。
老板似乎也没变,还能看出熟识的印记。那时他还年轻,白白净净的,很腼腆。现在除了脸上有了成熟男人的沧桑感,身材都没走样。男人还是用会笑的眼睛给他示意,算是跟客人打了招呼。
“先生,你几位?”叫小蝶的女孩上前打招呼。
“有位朋友已经来了,他很可能醉在这里。”陈文是面无表情,看上去相当严肃。
小蝶就领着陈文是往里走,在竹帘背后,陈文是看到方永兮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巾被。
“一杯不加糖的蓝山咖啡。”陈文是吩咐道,说着坐在方永兮对面,看着他张着嘴巴睡觉。
不多时,咖啡上来,冒着热气。
陈文是看着玻璃外面的行人,若有所思。他想起大学时,那时自己几乎每天都跟方永兮在一起,打篮球,踢足球,游泳,都是同来同往。也打过架,隔了两个星期不说话,可是第三星期谁也忍不住,不约而同给对方写了道歉信。很默契,都放在班级信箱里。班长派信时感到郁闷,怎么都没贴邮票,便从遥远的地方寄来。当时二人都在宿舍里,看了信,互相给以会意的笑容。
陈文是这样想,藏在心中的情愫被激活。这就是朋友,永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