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举办在初春,岱山森木还苍茫,雪天一派灰白。
叁名男子策马奔走,为首一人,届不惑之年,衣衫沉紫,长发覆肩,久经尘霜的面色,淡然自若。
侧行两名,年方过而立,束齐发髻,淡色长衫,一沉稳温润,神清俊朗,身侧配着青冽长剑;一机灵淡漠,冷冽端正,较两人略小的身量上,错背双刀。
那张经星宁夕细细收折,又切切叮咛的婚帖,终为她迎来了叁人。
叁人分为大荒土地上首要联盟—月盟盟主秦潇、月盟西疆一区堂主洛青,西疆二区堂主辰昕。
月盟势力,遍布大荒。大荒中土以龙脊大山分了东西,东疆为金轩魔族统御;西疆则分为叁大势力:北方,是岱山山脉仙地;中平原坐落两城,便是月盟统治下的兰台与乌尔;南方青川山系与龙脊大山交错,山势险峻,谷地纷繁,亦是仙魔杂处的灵地。青川以南,接入南海。
如今月盟在大荒以东,与金轩纠缠多年。盟主秦潇,长年与几位前辈战将,镇在战事最为动荡的东疆北漠。此番,特意来了西疆,同两位西疆堂主,赴岱山门,这地门主岩靖峰的婚事,他有些在意。
边坡荒草一阵窸窣,丛丛惊鸟拍翅扑噗飞窜,一人影连滚而出,落在道上,正巧挨近洛青马匹。马儿受扰嘶鸣立起,他急转马头,纵身一跃,下马出剑。
人影摔跌于地却毫无动静,山风簌簌吹得凉冷,林地又复萧索。他一凛,提步上前细查。
那人影,是名女子。她着了身月色柔白纱裙,衣上一道道赤红血痕怵目惊心,双眼紧闭已然无意识。
洛青伸手扶起她,凝神端详。她一张小脸生得极美,却泪痕为干,一袭简单编饰的披肩长发下,小巧耳勾镶着珠子,颈上一抹云状钿饰闪闪发亮。
他…似是见过她,只是记得不很真确。
「这岱山门人伤重,竟似是…星门主。」
辰昕闻言,皱起眉道:「星门主?你有几成把握,她从上边下来,事不单纯,救了麻烦。」
他性子冷冽,本不爱惹事,那女子生得难以忽视的貌美,更让他提防了叁分。
远方岱山谷地散着乌烟,染黑了初春的薄雪天幕。
秦萧扫了眼洛青和那女子,想他有心救人,道:「你熟稔岱山门,惦量惦量。若是要救动作得快。」
洛青搭了搭女子脉搏,道:「寒冰掌…,地门下的手,不能放着不管。」
他知辰昕素来谨慎多谋;而秦潇,在立场不明前,更不愿轻卷入事端。然叁人之中,却属他与岱山门最为相熟。事态再如何不明,想来也脱不了那涉及天地两门的仇怨。他虽与她仅有过一面之缘,她的事,他仍听过不少。这张脸,柔和挂泪,怎么瞧也不似个凌厉恶人。他不愿见死不救。
洛青运息护住女子气脉,一跃上马,与秦潇纵马回奔。辰昕则领了令,暗查岱山门。
往后无数回望的日子,他有时会想,那天若狠下心,一走了之,她会不会,反而过得更好。
但,既是命中注定牵绊,又何来如果。
回了驿站,甫进外院,两名女子出厅相迎。一中年女人利落温良,衣着简朴。一俏丽蹦跳的女孩小草,豆蔻正盛:喊道:「怎么回来了?」
「情势有变,我们带回一位姑娘。救她要紧。」洛青抱着女子急步往偏房走去。
房内草草铺了床。那妇人池萏梅,乃秦潇之妻,急理了女子伤口,将等在外头的秦潇与洛青唤了进来。
「这姑娘外伤不少,身子又冷得像冰,还救得来…?」池萏梅皱着眉,侧在一旁。
洛青端坐床沿,细把了脉,摇摇头:「叁成把握」。
他自小跟着月盟老医神司药,论及医术,实属上乘,却也不很肯定。
他取过银针烛火上晃过,着穴理着气血。女子指尖渗出黑紫色血点,滴答落在盆内。下过针,又为她运起气来。
待经个把时辰,女子大数寒毒见除,唯郁结气海之寒,片时处置不了。他毅然收尾,暂撤了掌。
「这寒冰掌凌厉,仅能续命…恐不见醒。」他面上微汗,调了调息,显然费了不少力。
秦潇走了上来,打量女子:「她刺天门徽,天门…该也没有别的女弟子。我犹记星天漠女儿,因生来带花香的仙灵气质,适合花门经,拜入花门。为接岱山君主,淬炼武行,遂也拜入天门。只是星天漠看她甚紧,不曾让她出过岱山门。道上…无几人识得。这等年纪内功,却也没有别人。」
洛青点头道:「十年前…我在岱山门内见过她,只昔日她不过十几岁,时隔已久,就怕认错。」
秦潇点点头,持着杯盏,暗暗思量。若真是她,岱山天地两门之争再起,定然又是腥风血雨,地门凶残,留着天门星家,未必不利。
洛青看着女子,只道她余寒不除,甚难脱险。又刀剑之伤狠戾,皆上了毒,岱山尤善奇毒,还番陈出新,当如何救治,着实烧脑。
连日,洛青按时为女子替针活血,费了不少心思研拟解方,稍缓了她毒伤。小草在旁看着,道:「阿青哥哥,你这般不眠不休…,却也得当心身子。」
洛青朝她一笑,道:「不如你这医术加紧练得精熟些,好替我分忧。」
小草嗔道:「行啦,这夜半的针,不如让我替几回,你好歇会儿。」
夜深,烛灯欲明欲灭,满月的柔光自窗花映照在桌前,清透明亮。
洛青推了门进房,见小草在桌前守候了数个时辰,已不禁睡意打起盹来。针盒搁上桌,小草若有所觉,一个惊跳醒起,见了洛青急忙道歉:「阿青哥哥,惨了,我睡着了,时辰过了?针都还没换,我…。」
洛青满眼无奈,凉凉笑道:「没事,早算准你会睡过头,我来。」
小草救伤之道略略懂些,性子却不怎么仔细,这关键时辰,洛青自是不敢全托付她。
走到床边看了看女子,搭了脉,再抬起头,此番眼里却带着笑,道:「小草,你也累了,请大嫂来替吧,我在厨房泡了些药材,你顺路帮我上个火。」
小草歪着头问道:「她这般能喝药么?」
洛青微微一笑,道:「她快醒了。」他瞒着秦潇,将郁结女子体内的寒气,引渡到自己身上,虽他受了点伤,落得辰昕一番责备,说他们素眛平生,实不该如此走险。他一番执着,女子终究好了不少。
见小草一脸狐疑,他又连声将她催去煮药,怕她误了时辰。小草应着,一溜烟出了房门。
洛青净了双手,坐在床沿,仔细收了针,女子脸上略见生气,指尖也泛起微润的玫瑰红。他捏起最后一枚金针,她周身随之四散起淡淡如白棠花的幽香,他微微一愣,想起星天漠之女,身带白棠花香,看来…真是她了。
洛青不自觉的望着她,十年前,他们初见在岱山门内,她跳着舞,已令四座惊艳。如今她垂着双眼,面容依旧美而不俗,脱了几分意气,显得沉静柔和。
躺在床上的女子秀眉微蹙,忽轻轻呓语。
洛青一个惊跳,不解自己为何如此失常,竟盯着人家女子直瞧。他敛了敛神,见那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她浑身剧痛,还略感昏沉,一见床边陌生男人,急欲起身。
「姑娘别动,你右手脚皆有伤势,恐日后留下病根。」洛青连忙阻止。
她缓了缓,见这男子英姿挺拔,面上斯文,眉间眼底柔和,语气温善似没有恶意。环顾四周,却很是陌生。顿时千百个问题涌上来,又问不出口。
这叁天来,他倒是第一回瞧见女子柳眉杏眼,望着自己。
她一双眼生得深邃灵秀,衬得原就别致的小脸更为动人。她目光一抬,美得令人屏息,他恍了恍神。
「我…。」女子红唇轻启,半晌只吐了一字。
他想,这当下,她自是内心疑问难以排遣,遂解释道:「在下月盟西一堂主洛青。这里,是月盟在岱山古道的驿站,叁日前,我们在道上把你救下来,你…所受掌伤极为寒毒,却也挺过来了,现在觉得如何?」
女子揉揉混沌的头脑,想起岱山门上漫天剑光如忧沉梦境,忽觉有些伤神,头痛不堪。她闭上眼,轻道:「月盟…?」
父亲告诉她,岱山以南,昔为金轩魔族分支的领地,暴戾苛政,民不聊生。当年祖父执掌岱山门时,便是与月盟连兵,败金轩族于木子河。而后,岱山门摆阵严锁了岱山山脉上与东疆相接的北关,岱山脚下的北道,则由月盟布兵守下,杜绝了活跃的金轩正支报复。月盟,于是在岱山南方两城兰台与乌尔设立两会堂,扶立当地首长,坐拥实权。至此,除了零星小战,西疆可谓太平百年。
这男人,刚说他是月盟西一堂主洛青,那便是两城之一的兰台堂主了。那么…她该是见过的,却不太有印象。兰台,较之南方的乌尔,与岱山地缘近些,历来与岱山门交好相安,那堂主为人虽不善应酬之事,却也潇洒正直,父亲提起皆是盛赞,想来必不是恶人。这几位月盟首长,本也是她叮咛嘱咐,不能有差池的座上嘉宾,想来是赴宴时阴错阳差,救下了自己。
她有些感激自己混沌的头脑还堪用,理得出这些细节来。思及此,便再度抬起头,有礼地道:「承蒙堂主相救,万分感激.。堂主…想必是上岱山赴宴…,岱山门却未以礼相迎,还望堂主见谅…。」想起父亲,她又顿觉有些心伤。
「依姑娘钿饰,又方才听姑娘之说,你…是岱山上门主,星宁夕?」
洛青听她说起话来,雍容沉稳,自有上门主的气势;一双美目凛然,却显得清冷凄凉。
他与岱山门交好,认得她身分,亦不足为奇。她又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
门依呀推了开,池萏梅端着药进门,喊着:「叁弟抱歉,有些耽搁。」洛青与辰昕,位列月盟东疆两堂之后,排行叁与四,是以如此称之。
她一眼瞥见星宁夕,欣然道:「姑娘醒了!」
洛青点点头,向星宁夕引介了池萏梅,又悉心叮咛着:「大嫂,星门主右手不便,须得留意些。」
池萏梅熟谙世事,微微一笑,道:「瞧你仔细的,我自然明白。星门主,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年轻不少。你便唤我梅姊姊吧,别学他们把我叫老了。」
星宁夕微微一笑,称了谢。一闻药汁浓郁的气味,忍不住问道:「堂主…如何知道此药方?这与花门秘传的药帖极其神似。」她昔日接上门主之前,乃花门之主,自也习医懂药。
洛青淡淡笑道:「我以你血里的毒性,试了几种解方,心想此款最好。」
地门之毒难解,她师父前花门主玦希,为此常大伤脑筋。他短时间内,将这解方,抓了七八分。她很是佩服,笑道:「比师父教我的更好,堂主用金银花,不苦。」
洛青见她方才一派冷冽,似不好亲近,开了颜,又笑得天真,甚是温柔。他愣愣地点头,称着忙,要回禀秦潇,近乎狼狈地逃出了房。
池萏梅见他局促,浅浅一笑。这上门主,生得确是不凡,仙地盛颜,落了凡尘俗世,却不免惹祸上身。她随秦潇多年,见多识广,语重心长道:「门主,你这伤…,还得养上一阵。如今,支身一人,世道难测,叁弟这西一堂,你留下无妨,月盟自能照看你。」
星宁夕睁着大眼,她此番只道与他永别。却未料让月盟救了下来,她委实,还未想过,自己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