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来夏季又那么快过去了。
深秋之际,南宫府的花园依然繁华满树,微风一过,乱落红瓣,铺地成茵。枝干上无数股藤蔓垂地生根,虬枝流翠,一面巨大的绿屏,顶着绛云万朵,祥光彩瑞,直黏天幕。
飞花拂衣,又见藤蔓之间更缀着无数寄生兰,朵朵如酒盏大,条叶拂垂,竟是朱墨青白诸色齐全,幽香过处,彩蝶翻飞,隐现花间。蝶影翩然,同那无尽花光一起倒映在水泉之中,清风拂过,露从风坠,摇曳生姿,叫人怜爱到叹为观止。
这日我的宅院里有难得的清静,连同南宫府也是一览无余的清闲,皆因爹和娘会客人去了,我讨厌应酬与酒宴,凡是遇到了,总会推辞一番,到也是轻松自在,时日久了,她们因为不再强求于我,我闲来无事,恰逢前几日受了风寒,我便在园中绣猫,精灵古怪的猫。
“猫呀猫,”我低低的自语,快绣完了,又忽然止住了手。这只猫很娇小华丽,太像现在的自己了,小巧可人的猫,此时的我。呆想了一会儿,我拆掉了线,“你不该这样的,你……”。
“小姐! ”侍女晏紫走过来低地地叫了一声,她向来都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儿,很懂礼数又有着女孩子一贯的内敛气息,只是我看着很烦。
我随意放下手中的线篮,微笑看着她: “人不是都去门口了么? 你怎么还在? ”
“小姐可不是说笑了? ”晏紫淡淡一笑,嘴角似开了朵艳丽的花,“人都在府门口堆着,再怎么说府里怎么可以没有人打理着? ”
“有事么?”我淡淡道,“没事就别来打扰。”
晏紫静静道: “京城爵爷薛子谦登门拜访,老爷吩咐了要好生接待!”
我点点头,这个人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心知定是不一般的人物。
“我也要去迎接么?”我淡淡问道,“那个爵爷有那么卓尔不凡么?还没有来就把府里搞得兴师动众?”想必爹娘就是去招呼他了。
“这奴婢可就不晓得了,总之来头不小。”晏紫道,“老爷和夫人都已在大门外候着了,老爷叫陈妈传话请您过去,算是薄尽一些地主之仪。”
“非去不可?”我慵倦地瞥她一眼。我总是一个很懒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小姐,您就别磨蹭了!”陈妈不知何时也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我就拽上了我的手,把我往屋里推。
我别我它法,进屋换了一件墨色的纱衣,就这样匆匆跟她去了。
这墨色的衣裳很适合我,是南宫非前几日送的,我向来喜欢墨色,那是种朦胧干净的颜色,能够盖过一切。
这府很大,长廊楼阁更是一座接一座,纵横交错得让我眼花缭乱,这么多年了,我依旧不太熟悉。
府门早已敞开,爹娘、大哥南宫非以及几个地位显赫的富商都站成了一列,严肃的老人们此刻嘴边具是挂着浅浅的笑。那种感觉像是刻意伪装,却又像是心甘情愿的。
爹爹南宫圣是江南第一富商,生意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虽然会涉足官场来打点一下门道,但这次对京城远到而来的爵爷如此重视,甚至夹道欢迎,这多多少少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赶到时,站在了母亲的身后,拉了拉母亲长长的衣袖,含笑道: “娘,子菡来了。”
母亲回头,温和地一笑: “怎么那么久? 你还在院子里躲懒么? 唉,脸总算胖了一圈。”顺势抚了抚我的脸,“身体好些了?”
我乖巧地点点头。
哥哥南宫非本伫立在爹的身边,一见我,就走了过来,递上一个迷人的笑容,似乎开在阳光下那么自然,尤见几丝柔情: “子菡,身体可好些了?近来我打理的事多,也就没去看你,改明儿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含怒地瞪了他一眼,道: “亏你还记着我,到时候我要什么你可得给我什么。”
“一定一定!”南宫非忙笑着应着,“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 ”
母亲在一旁含蓄地笑笑: “你们感情甚笃,叫我一直都吃惊,什么时候可以彼此淡一些?太过了总归不太好,你们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我们互相贴近些不好么? ”我淘气地笑,假装没有听到她话里的意思,“娘,你做事总有尺度。”
娘不语,沉默着。端庄的容颜总是那么美丽与气度不凡,似乎在思考着太多的东西,像一种久未见阳光的隐情,看我,隔了一段距离。
这种眼神并不突兀,我本就不是南宫圣的己出,是不知来历的养女,但他们对我也算是一家人。打小,我与南宫非的关系便很亲密,什么事都谈的来,就像青梅竹马的玩伴。南宫非出色优越,年少时更是聪明伶俐,颇得父亲的真传,对我自是疼爱有加。
在南宫府的人的眼中,我已是挂名的少奶奶了。我虽然不爱南宫非,虽然未有夫妻之实,却也只好自己安下了心,等待时机一到,完婚。只因别无选择。
想起那个薛子谦,沿路侍女天花乱坠的议论,我好奇心一来,脱口而出: “娘,那个薛子谦与爹有什么交情么? 怎么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的履历? ”
话至此,娘顿了一下,笑笑说: “这都是上一辈的故交了,我也已经十年没见他了,这次来的原因也没有多少的透露,仅仅就是来拜访一下。”
“当然!”南宫非在一旁笑道,“爹在江南那么有气势与财力,量他一个京城的爵爷总是得来巴结一下的,香饽饽总会有人来啃的嘛!”
“他很出色么?”我问道。我对男人也算是好奇,毕竟在南宫府孤住了十五年,江南河畔的柔情男子见得都差不多了,那种北方来的尊贵优越的男人我确实很想见识一下。
“娘,都说薛子谦是京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他有我养眼么?”南宫非在一旁打趣着,狡黠的目光不时往我身上蹭。
“就你这猴样?”娘笑骂他,“呆会儿别给我丢脸,想和他比,下辈子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娘,您就这么不给我面子么?”南宫非撇撇嘴。
“来了,来了!”众人叫了起来,瞬间街上的所有目光仿佛都被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也被带了过去,这确实有点夹道欢迎的样子了。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府前。我猜想这辆马车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车子的华丽暂且不论,养眼的是两边的车身均镶嵌有大块的蓝烟石,更妙的是根据其的天然纹理竟雕刻出了两幅摄人心魄的怒涛图,我是一直在欣赏。
爹爹等众人喜悦地缓步移到马车旁,马车上的车夫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旁,车厢前的布帘被慢慢撩开,先下来了两个清丽脱凡的美女,可一见她们的神色,便知只是婢女一类的角色罢了。只见她们轻启朱唇,动听的语声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陶醉其中,可惜只是短短的一句 “禀公子,他们已出来迎接。”不觉让人直呼不过瘾。
众人看着薛子谦,不禁呆住了。先前对语声的留恋早已消失殆尽,换成了惊叹。他的外表俊美自然是不用说,就他那种气度更是让人仅少见过。面前他穿的极普通,是一身玄色薄棉纱衣,一道修长的影子,满身的俊逸逍遥,但是眼神却冷如冰,君临天下来形容也不为过。还是爹最先恢复了常态,他微笑的迎上前去,说道: “爵爷远道而来,光临寒舍,老朽真是三生有幸。”
薛子谦总算带了三分淡淡的笑意,作揖道: “世伯言重了,小侄此番叨扰贵府,还望您多加关照些!”
“哪里哪里!”爹做了个姿势,“贤侄,请!”
薛子谦上前走了几步,含笑的视线将迎接的众人一一淡淡的扫过,在我身上的时候瞬间停住,嘴角带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姿态。
他俊郎挺拔的笑容,如同罂栗般绽放氤氲成一片缈远的雾气,迅速蔓延,泛滥在我心中。我下意识地有些踟躇不安,那种眼神杳不可及。
一行人谈笑着走进了南宫家。
我跟在最后,想找个机会开溜,人若习惯了这种惺惺作态一定不得轻松。
“怎么样?”陈妈在一旁笑我,“很光彩夺目的一个男人吧?小姐可得收住芳心啊。”
我不理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其实一个人的相貌原是不重要的,薛子谦长得好又如何,那无非有些过场,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更值得玩味。
众人进了厅堂,一齐坐定,已有仆人陆续献上美酒茶盏,薛子谦脸上始终一抹淡淡的笑意,谈笑透露出来的笃定,倒让爹这样的老江湖也有些不得已的语断。
气氛似乎很融洽,但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
厅堂布置得很安静与高雅,似乎是特为薛子谦而备,此刻厅里的人像瞬间浓缩了一样。除了薛子谦以及他身边的一个普通的侍卫,其余的便都是家里人。
爹在上座,笑容可拘: “十年前见了一面,贤侄不过一般的书卷少年,眉宇清秀,岂料如今出落成这般的英俊不凡,气度逼人,倒是令我的非儿汗颜啊!”
薛子谦坐着,惟我独尊的姿势,笑起来也有些傲慢,似乎连视线都只集中在眼前的银月杯盏里,淡淡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南宫非,笑着道: “南宫兄才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世伯这样的嘉奖小侄不怕南宫兄心里头不舒服?”
南宫非听了,朗声笑,做了个揖道: “在下可是颇具自知之明的,薛兄莫要取笑。谁不知你爵爷是京城难得一见的风流才子,论气度人品都毫无挑剔,到寒舍来夸小弟未免让在下受宠若惊。”
薛子谦轻轻笑,并不做答,而眼神却总会在落我身上,有时只是无意的一瞥,我自然也是装做什么都没有发觉。
“贤侄!”爹淡笑着寒暄起来,“不知令尊近来如何?此次怎么没有顺趟过来?”
“我爹?”薛子谦轻轻重复着,似是个很遥远的名字,他淡淡道,“我爹已经过世五年了。”
“什么?”爹大惊,碰翻了案上的茶杯,“怎么没有听说过?好端端的又怎么会仙逝了?”
“世伯不必那么意外。”薛子谦淡淡笑道: “官做得越大,赌得也就大,想必世伯也清楚。官场做事要多生几个心眼,待人接物也要注意言行举止,某日若阴沟里翻了船,终引来牢狱之灾。”
爹不语,似明白了一些门道。薛子谦径自道: “这终其原因,一是自己失了检点,才会叫人拿了把柄,二来也是眼光不济,错认了小人。爹一手遮天,野心自然是挡不住的,勾结外史不说,还举止浮夸,恰逢皇上心情不佳,就把这事给办得严了,本来一人受过发配边疆,爹却在半路上病故了。”复而又叹: “养尊处优的人,连走几步路都会被夺去了性命。”
死去的那人是他父亲,而他却比陌生人还冷淡的表情,字里行间全是不屑,叹息间又没有任何感情。
“贤侄!”一旁的娘忍不住开了口: “京中发生了这等事怎么也没稍个口信?”
薛子谦淡淡道: “皇上下令密而不宣,我们谁又敢往外传?这些年才慢慢地把这事给淡了。”
他们这样似是正经八百的话语,我毫无兴趣,淡淡揖身道: “爹,子菡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那好……”爹话没说完,薛子谦就淡淡抢了去: “世伯,子菡若走了,我们的事就没什么好讲了。”
我心一惊,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亲昵地叫了出来,像是熟识许久的故人。他何必会提到我? 我扭头看着他,岂料他也正盯着我,手里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轻轻浅浅地饮着。
“来日方长。”爹尴尬地微笑道: “爵爷初来,一路上跋山涉水,定颇感劳顿,还是暂到厢房小休一晚,养足精神,其余的事我们稍侯再议,也无不可; 小女想走,也随了她吧。”
“世伯说得对,到是小侄过于鲁莽了。”薛子谦起身道,歉然道,“至于子菡小姐,请自便。”
“告辞!”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无论如何,他的目光总叫我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