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多星期以来,第八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反右运动展开了,他被学校抽出来抄大字报,还要暗暗地为“裸体模特事件”的化解动脑子、搞游说。学员陆续返校后,炒得最为火热的,还是所谓“裸体模特事件”。其实把这当成“事件”的,只是少数人,多数都觉得无非是教学上的一点“偏差”,炒起来倒给紧张的运动穿插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人们可以调节调节神经,可以转移或游离一下旋涡。一切运动中人对于枝节问题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感兴趣的原因,第八维认为,都应当作如是观。可是少数人闹得很凶,说是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文化占领无产阶级讲台”的事件。第八维可不敢含糊。他和茹也虽然都是预备党员,但是茹也出身过硬,都说她是“将军的女儿”,“高干子女”,这就很硬亮。而他并没有什么王牌,何况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脐带带着立场问题。和茹也比政治底气,他就很感到先天不足。
这天上午,第八维正在抄大字报,忽听那边人声嘈杂,四面人群向那边辐辏般地涌去。第八维反应快,甩开大步,后发先至。只见茹也在人圈中大哭大吵,几个人拉她挡她,她挣扎着要去撕扯几张大字报。那大字报的末尾一张已经被她撕在手中,她一边挣扎,一边哭闹,一边将大字报撕得粉碎。第八维挤进人圈,忙看那大字报的标题,只见拙劣的毛笔大字写着:
范先生讲坛兜售裸体画
茹小姐课堂表演脱衣舞
──干校像不像“好莱坞”
茹也哭着叫道:“什么玩艺儿?这是鸣放吗?是放屁!人身攻击……造谣污蔑……谁表演脱衣舞啦?写大字报的站出来,当着大伙儿的面辩论吧#涵在课堂表演脱衣舞了?干校就像好莱坞了?放屁……放他妈的狗臭屁……”
“讲道理,跟他讲道理,不要骂人……”
“骂了……是大字报先骂的。他骂老师,呜呜……骂学员……骂学校,骂学校是‘好莱坞’,他比谁都骂得毒……呜呜……呜呜呜……”
“这张大字报无事生非也太出格儿了,谁还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一回事,安得上这样给干校抹黑?”
第八维感到紧张,自卫本能叫他进击。“得把这股风压下去!”他抓住有利观点,充分发挥,愤愤地说:“把干校和好莱坞相提并论,太不像话了。撕得好,彻底撕掉它!”
“撕掉它!我赞成撕掉它!”人群中有人大喊。
“撕掉,撕掉,让她彻底撕掉!”许多人都齐声响应。
拉住茹也的人便松了手。茹也像出笼的豹子,倏地一下扑向大字报,怒不可遏地大声长吼:“啊——”两臂大张大甩,两手乱抓乱扯,只见扯烂的碎纸在茹也头上身边乱飞乱舞,有些围观的就拍手大喊:“好#汉的好!有种!”
不知是谁将系总支书记找来了。总支书记说:“茹也同志,冷静,冷静一点。”
有个学员说:“撕大字报恐怕不好吧!不打击群众积极性吗?”
“撕了是不好,正确和错误群众自然会鉴别,可要把党领导的干校和‘好莱坞’相提并论,谁能不气愤?”总支书记说。
大家议论纷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形成了两派辩论的场面。辩论圈外,一些人议论风生。
“写出这种大字报,也太没有水平!”
“昨天下午他说没法完成任务,得想个点子。晚上便写,写到夜深哩!没想到写出这个耸人听闻的玩艺儿。”
“都是下硬性指标逼出来的,每人都得贴30张呀!”
“也是个水平问题,没完成指标的多着呢……”
“也很难说没有水平,能起轩然大波就是水平。”
“嗨!这大字报被撕掉了,还算不算完成指标数呀?”
“那当然还得算啦!影响这么大,还不算?”
有人还小声议论:“干嘛要规定写大字报的数量指标呀?”
“钓鱼呗!鱼儿鱼儿快上钩,没有大的小的也将就!”
……………
总支书记几句话支走了茹也,叫大家散开,自己上党委汇报去了。
第二天晚饭后,第八维从食堂出来,碰到茹也站在食堂门口,好像在等人。第八维问:“你站在这里等谁?”
茹也冲冲地说:“等你。”
第八维笑道:“等我?等我有何贵干?”
茹也说:“大积极分子,看运动把你忙的,连乒乓球也不打了?”
第八维说:“我也没有办法呀!每晚抄大字报抄到二十五点还抄不完,你看没抄的还有那么多。”
茹也说:“你太老实。系上要我抄,我就坚决推辞,介绍别人去干。再说好多大字报并没有多少要紧的内容,你摘要一下不就行了?难道非得一字不漏的照录吗?交上去领导看着怕也觉得烦琐呢!”
第八维说:“你说的有道理。党委秘书都说,要这么详细干啥?没有意思的抄个题目姓名张数得了。辛书记说,还是摘要吧!”
“这不就对了吗!走,我给你说个事儿。”
茹也说,她一连收到爱人几封信。爱人卜金在北京干那个倒霉的记者活儿,来信不停地给她透露北京的运动情况和他对自己的忧虑。卜金开始对运动有看法,他对领导布置他采访民主人士的鸣放言论不甚积极。茹也暑假回家,就知道卜金为此受到了领导的批评。卜金为此非常苦闷。茹也一返校,卜金便一封接一封来信告诉茹也,“今天不得已接受了领导派我去民盟采访的任务”,“今天北大召开鸣放大会,我被派去采访,回来写了报道,配了短评”等等。昨天茹也又收到卜金一封信,却是说他卜金不得已写了一篇重要的鸣放报道,受到了高层领导的表扬。这一下他被推到运动的激流旋涡之中了。就在他连续报道深入鸣放而连受表扬之际,他忽然听到了一个风声,说要查新闻记者的立场。茹也收到这封信,半夜没有睡好觉。
茹也说:“我怎么有一种预感,感到他会出大问题……”
第八维听了茹也的介绍,联想卜金的笔记透露的心情,他暗自心惊,这个卜金弄不好就要着祸。第八维看出了茹也的忧烦,他不愿意挑明利害关系,免得茹也鞭长莫及,干操心,白苦恼;但是又不能不点出面临的麻烦,便绕开具体事情,淡淡地说:“记者就是弄潮儿,潮涨潮落,他总会沾泥带水。这你们还没有思想准备?他的这些情况,看运动这趋势,是有一点麻烦,但是你也无能为力呀!干着急有什么用?说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也只能是听其自然了。”
茹也琢磨他这话,抓住了“是有一点麻烦”这几个字,知道了第八维看法中的倾向。叹息道:“唉!真的我也只能听其自然了。”
政治运动有时好像藤条编篓子,生拉硬拧,无需精密,现编现圆,不怕漏洞,只要能装住“鱼”,也不管小爬虫或者野心家怎样钻空子。就在今天上午,有人就编成了一个“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它的要害是:“裸体模特事件”未平,第八维又煽动茹也闹事,鼓动茹也撕扯大字报。消息不知怎么就不翼而飞,飞到了市委领导机关。市委立刻打电话到校党委,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属于什么性质?是不是闹事?要党委认真调查研究,向上汇报。第八维还不知道他潜意识中提防的麻烦真的落到他头上了;茹也也没想到,她那么根正苗红的,运动对她也丝毫不客气。
贴大字报的高氵朝好像过去了,第八维不再抄日夜抄记了。回想这些天来,他天天想着给叶子回信,可是到处闹哄哄的,宿舍人来人往,直到夜半还不能完全安静。教室成了写大字报的地方,阅览室早被打破了过去的静谧,总有人在争鸣辩论。想写封信,一无时间,二无地点。现在不抄大字报了,好像卸了一副重担。该给叶子写信了。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也没有安排什么学习讨论会和集体活动。有经验的人说这是两个浪头之间的波谷,今天明天大家赶紧喘一口气,要干的事抓紧干,下个星期一,运动就要进入新的阶段。第八维决定下午抓紧时间给叶子写信。他夹了笔记本讲义夹,往阅览室走去。
他走到斜径的树丛里,遇到茹也走了过来。茹也走近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悄悄问他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还不知道?‘裸体模特事件’闹大了,那天撕大字报的事,咱们可能有点麻烦。有人说,‘茹也破坏鸣放,第八维煽动闹事’,叫做什么‘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捅到市委了,市委叫学校党委查处。”
第八维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感到突然,好像被使了定身术,木然呆立,脑海里呼隆隆掀起了九级狂浪。他对政治运动是否要搞到自己头上这一点特别警觉,却没认真想过真会搞到自己头上。报纸前些天报道过,有大专院校学生在鸣放中“闹事”的消息。他一下就抓住了“闹事”二字。上海的秋天怎么来得这样早!事情严重性的冷气忽然夹着秋风一阵阵刮起,他打了一个寒噤,脑子嗡地一下闪出一个概念:“带头闹事——抓起来”。他太害怕这一遭了。近日听人私下传说,湖北有个中学出了个“小匈牙利事件”,无非是一些学生找领导查问升学率,结果把事情扩大化,说是“闹事”,有的当事人就被判了极刑。连一个害眨巴眼的老师,在斗争当事人时坐在前排,眼睛眨巴眨巴,就被误认为“给反革命递眼色”,当场揪出,七斗八斗,斗了个“逼供信”,最后也遭了极刑!阴错阳差是能要命的,把你当作“闹事”的头头抓起来,又有何不可?现在的逻辑是:出身不好——本性便糟——言行必谬——动辄好闹——闹就打倒;这就是叶子说的“出身不好,容易跌到”的展开式。这些念头犹如闪电惊雷,又迅速,又猛烈。他一时惊悸得发懵,摇晃了一下,感到腿脚发软。
“你听谁说的?”
“我们总支书记,他说辛副书记倾向当‘闹事’处理,冯书记不同意,说你是方式方法问题,维护学校声誉,大方向没有错。”
第八维听了,稍微松了一口气,对茹也说:“一口咬定是为了维护集体声誉,只检讨方式方法问题。不要急乎,我再想办法。”
第八维觉得有了缓冲余地,内心稍安,他和茹也分手后,向阅览室走去,心里说,不管下周会发生什么事,先得给叶子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