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维被找到的时候，先遣队正笼罩在悲痛的气氛中。战友们正在筹备他的追悼会。刘后宁这两天伤好多了，一到晚上，就远离帐篷，独自一人坐到星光下的材料堆上吹黑管。他心里最清楚，第八维是殒身罗布泊了。第八维肯定是用绳子套住了脚，那是为了好腾出手救护他刘后宁。黑管是擅长哀伤和思念的乐器吧！那凄厉的招魂呼唤，那伤惋的诚挚萦思，直吹得先遣队员们哀肠百结，茶饭无心。都说若不开个追悼会，人心可怎么相安？章队长上直升飞机时，万般无奈地对卫工程师、卓振威和封桂说：“你们领着大伙儿该干啥就干啥吧！”谁还相信能找回个活人来？这“该干啥就干啥”，谁都觉得是叫筹备追悼会。于是直升飞机一走，大家就按照卫工程师的示意，心照不宣地收拾第八维的东西，准备设灵位开追悼会。封桂拿出医生的纱布、药棉，拿了些白纸，让郭梅、丁沛、林玉琳作些小白花，巴山雨在写悼词，封桂支起三角架绘图板，照第八维工作证上的照片画遗像，刘后宁裁好白纸，撰写挽联，陈小根等几个工人在作模板，他们要倒一块水泥墓碑，立一座衣冠冢。卓振威喳喳呼呼，认真严肃，往来检查指挥……正在大家挂起灵幛的时候，天空传来了直升飞机的声音。大家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帐篷，直升机已经在头顶上定住，准备降落了。飞机上，第八维是迫不及待，章队长是喜不自胜，两人从窗口伸出了脑袋，情不自禁地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昨天搜索救援部队全部撤兵，大家就彻底失望了，今天出动直升机，或许能吊起一点希望，但是谁也没想到真的回来了，谁都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分明是希望看到第八维，分明见到的就是第八维，但是谁也不去确认那真是第八维，真怪，心里还嘀咕章队长的情绪不对气氛……
飞机在降落，第八维的眉毛都能数根根了，旁边还有一个蓬头垢面大胡子的野人，一个被太阳晒得黑辛辛的漂亮女人。人们发愣、吃惊，半信半疑。郭梅拉着丁沛的手，谨慎地向飞机靠近。第八维喊：“干枝梅！美人蕉！”
两个姑娘被叫醒了，不顾机翼扇风吹起了沙土，吹乱了头发，跑近飞机，确认了，几步退到大伙跟前，指着第八维喊道：“万能胶！万能胶！”
“万能胶！万能胶……”大伙爆发了同样的喊声，仿佛再没有别的语言，只有“万能胶”这三个字。
郦雍对冀北异笑道：“他外号叫‘万能胶’。”
冀北异点头说：“贴切，也调侃。”
下了飞机，第八维把冀北异和郦雍给大家作了简单介绍。追悼会变成了欢迎会庆祝会。第八维一进帐篷，见黑纱挽幛和白纸挽联已经在他的床位围成了一个灵堂，一股悲怆凄凉的气氛扑面而来。看到自己的“遗像”和挽联，他打从心底涌起一阵悲哀和一股暖流。那挽联写道：
东临大海，西出阳关，一贯情钟先遣，不幸陨星罗布泊
降洪武汉，灭火长安，几番奋勇救人，同侪痛失万能胶
横批是：魂兮归来
第八维念完，热泪泉涌，扑的一声跪倒在他的“遗像”前，谢战友，谢组织，谢先遣队，谢这出英雄的大地苍天，他想行个古老传统的三叩首礼，一个头叩下去，脑海里翻倒了情感的波澜，他止不住嚎啕大哭了。挽联概括他的经历，把他写成一颗“星”，他觉得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获得了那种满足，那种深藏在骨子里的英雄主义的满足，又好像他是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在大自然的拨弄中死过一次放生回来的。他哭得那样率真，哭得几个姑娘也呜呜起来，战友们差不多都在擦眼泪。刘后宁上去拍拍他，拉起他，他和刘后宁拥抱，久久拥抱，使劲拥抱，较起劲来，突然又玩起摔跤来。卫工程师擦着眼镜和封桂笑道：“狂了，喜狂了！”
郦雍指着挽联对老冀说：“跑的地方不少，干的好事也真多。”
冀北异说：“比我们过的充实得多，挽联概括的也好。”
第八维笑道：“过奖了，过奖了！”
刘后宁说：“现在得改一下。”大笔一挥，就将上下联最后两句和横批改成：
今又风光罗布泊
同侪喜得万能胶
欢迎归来
这几字之改，一下就改变了对联的气氛，真的成了难得的欢迎词。郦雍笑嘻嘻欣赏刘后宁的一笔好字和灵变的头脑，冀北异也赞叹这个集体的水平。第八维心想，每年都写鉴定，好话不少，可都没有这两幅对联过瘾。
大家热烈鼓掌，冀北异对第八维笑道：“我说过吧？活着让人开追悼会是一种享受！”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章队长和救援连长商量，先把冀北异和郦雍送到指挥部招待所，请连长先去汇报情况，明天我和第八维再到指挥部详细汇报。送走了直升飞机以后，章云叫卓振威通知大家开个会。第八维和郦雍握手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了叶子。郦雍一上飞机，第八维就向大家喊：“有我的信吗？”
“有，有！陈小根……”大家齐声回应，到处喊陈小根。
陈小根已经去取第八维的信了。“怎么在陈小根那里？”第八维问。
刘后宁说：“有缘呗！那天我接下通讯员两封信，是你的对象和陈小根媳妇寄到金城转来的，我发现两个信封上的字是一个人写的，地址都是黛金山。陈小根看了媳妇来信，说信封是请你的未婚妻帮助写的。原来你的未婚妻是他们那里的老师，你和陈小根是同乡？”
“是吗？难怪我听陈小根的口音，好像也是大别山普通话。”
陈小根来了，拿来两封信，第八维甩开刘后宁就迎了上去。陈小根说：“这是你的，前天刘参谋（我叫习惯了）接信，发现两个信封是一个人的笔迹。你看，这是我媳妇来的，她说她刚识字，不会写，怕丢人，信封是请叶子老师写的。”他掏出他媳妇的来信，递给第八维：“你看看，你把我媳妇的来信看看，原来我们是老乡，你的未婚妻在我们黛金山呐！”
第八维看两封信，都是寄到金城转来的，信封都是叶子的笔迹。第八维喜的把两封信都往嘴上亲，陈小根笑道：“搞么事？瞎拱！”
第八维看陈小根媳妇那信写道：
小根，你好肥，很九帽见你的来信，家乡大跃进，好忙，我最近上了少忙班，一天能认三十多个字，我们小学老师叶子老师好会交，她的对相叫第八为，我怕我的字不好丢人，去请叶子写信封，她发现你和她的对相在一个单位，你和第八为为什么都帽回信，是不是又调动了，你快来信，莫要我想，有写错的字，你莫见笑，此至进礼。苗秀进上8月十日
第八维笑道：“‘好吧’写成了‘好肥’，错得有味。”
陈小根也笑，说：“原来一字不识。”
第八维说：“叫苗秀，我见过她，是跟叶子很要好。”把信还给小根，说：“信写得简练通顺，嫂子好聪明。学了字就想写信，越有错别字越过瘾。这倒好，咱们这样认了老乡，有滋有味。”
卓振威喊开会，第八维进帐篷，大家已经把灵堂撤了。他坐下就拆叶子的来信，扫了两遍，不便细看，总之是亲亲蜜蜜，喜事多多，解了馋渴，心里很甜。心不在焉地听完章队长的讲话。章队长说，“先遣队的光荣传统就是马不停蹄，人不下鞍。除了第八维需要休息，需要去指挥部汇报，先遣队明天按计划全面开展工作。下午让第八维休息，晚上开会，听第八维的故事。”
第八维下午睡了三个小时，起来就找章队长，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说他这次干的好事又经不起推敲。章云想到有个郦雍，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第八维把他和郦雍发生过“关系”的事，给章云说，还说没有这事，也难以动摇冀北异，可有了这事儿，又犯了纪律，反正我也不想表扬，只求不给处分算了。章云也习惯了，第八维虽然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角色，但总评分还是高的。章云笑道：“你尽干这种二不留儿的事，亮事上面抹个黑，瞎事上面点个亮，叫组织又不好批评又不好表扬。”章云当场表示，此事向上不向下，叫他连刘后宁也不要透露。第八维喜的打个立正给章云行了个军礼。
第八维被找到、被营救、回到了湘江部先遣队的消息传开，立即轰动了“八号”基地，并迅速传到“九号”。指挥部首长感动并称赞的，是第八维那种顽强拚搏、积极归队的革命精神。上次开追悼会，他就强调了“和艰苦的环境条件作斗争，藐视困难、战胜困难，完成我们的伟大历史使命，就是我们当前最需要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实践。”现在，才过几天，就出了一个好典型。写着“回家去，找妈去，风暴雷霆由它去”的篷布和那默写补全的残本《共产党宣言》，摆在首长的办公桌上。这两样东西无疑有着革命文物价值。只是湘江部“卓政委”的报告，使他忽然“提高了认识”。报告强调，救过第八维的，是劳教农场两个“私奔”的“中右”，还需要考察。报告建议，根据保密规定，这两个人不宜再出基地；鉴于他们已有悔改表现，可先送训练队学习，在向劳教农场调查确实以后，留在基地控制使用。报告还说，第八维同志此次表现突出，是党员，但是出身不好，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严重，失踪期间和冀北异等关系密切，鉴于现在反右倾，可以适当表彰，不宜突出宣扬。首长遇到过这样“不宜突出宣扬”的典型也不少，他妻子最近都在受审查，他老辣地摇摇头，沉吟半晌，叫送东西来的政治部主任将“革命文物”拿回去保存起来。
但是，第八维的事迹，在茹也那里获得了特殊的重要意义。当父亲派警卫员到医院告诉她，第八维已经安全归队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惊喜欲狂。但是她外表安详自若，宛如运筹帷幄于前、稳操胜券于后的军师，自豪地对警卫员说：“怎么样？我算的准吧！”警卫员钦佩地说：“我们警卫排都说你‘神了’，能当茹将军的高参。”茹也好受用，满心的百花齐放，满脸生辉。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念头，是赶紧给第八维写慰问信，并要毫不客套地告诉第八维，是她断定他有办法脱险生还的，是她极力建议派直升飞机到罗布泊彼岸去搜寻营救的。但她的信写得非常“艺术”，她在信中说：
我说不清这些决断是怎么来的，反正看到你失踪的报告，我的两颗心脏，上下相撞，特别难受，晕过去了。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些决断；当我向父亲果断地说“第八维没有死，任何磨难他都能挺过来”，并提出派直升飞机营救的请求以后，我就缓过神了，定下心了，上下两颗心也平静相安了。听说直升飞机出动了，我就信念如金地只等你平安归队的好消息了。当时的情景，我父亲和他的警卫员，以及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可以作证。这绝对是一个奇迹，是什么道理，是我们的“小心肝”的灵感吗？我说不清楚；你看的书多，善于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解释。
第八维在休息中，基地指挥部保卫部门通过驻托克逊和库尔勒的机构，迅速调查了冀北异和郦雍的劳教农场，两天就查清了事实。汇报说，冀北异和郦雍失踪后，有人告发了农场坏领导，农场上级追究责任，多案并发，坏领导受到了撤职查办的严肃处理，对郦雍和冀北异作了“因诬陷错斗被迫失踪”的报告，劳教农场的有些“中右”近来也按新的政策区别对待了，郦雍和冀北异也在甄别之列。指挥部了解了冀北异和郦雍这些情况后，决定安排他们在湘江部留用。这天，指挥部来车接第八维，又到招待所带上冀北异和郦雍一起去检查身体，下午政治部宣传处请他们去座谈，说是准备写个事迹材料。座谈完了，宣传处长代表首长勉励冀北异和郦雍，先安排他们在指挥部招待所住下，过两天到教导队学习一周，然后再分配工作。第八维认真倾听和观察每一个细节，见这些安排既不避他，也很亲切，知道部队办事大方，组织作过调查研究，冀北异和郦雍没什么问题，自己两头的警戒心也就放下了。冀北异和郦雍听了调查结果和安排，喜出望外，感谢部队和第八维有再生之德，悄悄地问：“这大戈壁到底要干什么呀？”反正他们明天就要接受保密教育，第八维无权明说，两手使劲抱紧了拳头，猛然地眼睛嘴巴十指两臂大张，向天空作爆炸状，望他们笑。两人开始不理解，突然悟了，高兴得雀跃了。
辞别指挥部，第八维正要上车，一个通讯员喊住了他：“第八维同志，有你一封信。”第八维想，真来劲，现在谁都认识我了。接过信一看，又是茹也的。
第八维看到这封信，首先是确信茹也写的都是实情，当然也有茹也颇有心计的、精心突出的描述。第八维打从心底感激茹也出了一个营救他的好主意，同时叫他动心动情的，使他放不下抹不掉的一个心灵烙印，是茹也信中说的“两颗心脏，上下相撞”。茹也的决断，的确是这“两颗心脏，上下相撞”的成果。这真是奇迹，是人情之谜，是超常之情。他惊奇，他惊喜，他欣然，他惶然，他面对现实，不知所措。他还注意到，茹也在这次的来信中，将过去那硬梆梆的称谓“小老虎”改成软绵绵的“小心肝”了。的确是有“小心肝”的积极因素。他承认不承认呢？不承认吧！很可爱，很有情；承认吧！这又是怎样结出的果子？当然，茹也是付出了感情。奇迹便是这感情的花。不能再继续冷落茹也了。这以前茹也的来信他可以不作回答，这封信他必须作答。怎么回答呢？这可真是一个“茹也难题”。
第二天休息，第八维大半天写了日记。写日记是思考的好形式。他感叹“活着享受追悼会”，写道：
经常怕这会那会，开会便难免神经紧张。唯有追悼会别有令人向往之处，但是活着又享受不到。二律背反！可这次竟然让我享受到了。啊，人生难得的悲喜剧！
想到大家给他送的挽联，他写道：
挽联真受用，写得太好了。但要是我自己写现在的心情，那就是──
东临大海，西出阳关，生性热衷先遣，有幸风光罗布泊
执著叶子，随缘郦雍，不期遭遇茹也，无奈谜团太极圈
他回顾“罗布泊一周”，想到太极石的一圈奇异循环，郦雍对他说“爱的复杂性”，他附和地说“人是复杂的，爱还能简单得了”，他笔锋一转，冷静地写道：
是的，人是复杂的。但是不等于说爱也复杂。真爱是简洁的， 圆满的，真爱是太极图的自转。而不能出现公转。
他写到这里，也找到了“茹也难题”的一个最佳处置办法——他很自然地想到叶子。先给叶子写封信，情绪拧正了，爱的关系简洁了，情的奇正搞通了，枝枝节节删掉了，茹也的回信也就好写了。
明天他得上班。他赶紧收起日记本，抓紧时间给叶子写封信。按照保密守则，寄出基地的私人信件，都要经过基地保卫部门检查。自然，想写的什么关山万里，戈壁风沙，神秘远征，核弹导弹，这些令写者自豪，阅者羡慕的内容，信中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他这次神奇般地“飞越罗布泊”，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也不能涉及半句。但是，第八维出于老先遣队员的经验智慧，早就和叶子约有密码。他在信中说他某日开始在看一本好书，是苏联教育家作家马卡连科的《教育诗》，哪天看完了，叶子就知道他哪天启程哪天到了新疆的哪个地方。
给叶子的信写好了，叶子曾经对茹也的评价，也就像龙头清水对着他的脑子冲刷了一次，“茹也难题”在心上也就不显得那么难了。他给茹也简要地回了一封信，突出地写了他的感激，解释她的“决断”，说那是因为老同学老同事多年，了解他有一股子犟牛劲。他还特意提到他在罗布泊的奇遇，“我巧遇你所认识的冀北异和郦雍，才得以生存下来。他们是被迫害‘私奔’到罗布泊的。他们这次也意外地被你的决断营救了回来，留在了‘八号’。”他还故意提到郦雍说她“也有一颗太极石，送给冀北异了”，用这个情节来敲敲茹也，好让茹也想想，那颗太极石的来历和转移，是否叫第八维觉得她有点轻薄。至于茹也最需要他写到的什么什么“小心肝”呀的，他干脆还是半个字也没有提及。
刚给叶子和茹也发了信，邮车来了。第八维想，看有叶子的信吗？等了一下，果然，又从金城转来了叶子的一封来信。拿着叶子的信，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在楼兰古城遗址讲故事，他胡编楼兰妹名叫“叶子”的时候，郦雍说她也叫“叶子”。啊！对了。郦雍的长相，多像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叶子的妈妈呀！可为什么叶子像个洋娃娃，郦雍倒像叶子妈？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联系？
不管它，先看叶子的来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