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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刘枢尧
    《名牌爱情》
    这年秋天,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记得那是个奇特的秋天,干燥的黄河边下起了绵绵不断的细雨,连续二三天,一直在下,下得峨眉塬上的莺莺塔,宛若浴后的少女亭亭玉立。我和费阳在普救寺外面的广场上坐等一天,在崔莺莺一家寄居的“梨花深院” 坐等一天,后来移至普救寺后面的花园,在“拜月台”低矮的水泥围栏上坐着,我扯起一块邹巴巴的雨布披在我和费阳头上,费阳拿着一叠印制精美的硬纸片,我亲眼见他送出去了四张。
    第一张是在普救寺大门外的广场上送出去的,当时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广场,车里坐着两个留披肩长发的女人,亭亭玉立的身材,我眼前一亮,用胳膊肘捣捣费阳说,那两个女人不错。我和费阳一直认为能单身或者结伴来普救寺的女人,肯定是爱情至上者。当时,我和费阳就坐在紧临公路的广场边上,我们的头发被公路上疾驶而过的汽车旋起的气流刮的像草一样飘来飘去,费阳盯着其中一个女人走下车,那个女人面朝费阳,站直身体,头和身体朝前一弯,头发就像瀑布样从后背滑到胸前,然后那女人突然一甩头,头发就像鱼网样散开,把阳光都甩得颤抖起来了。费阳赶紧掏出梳子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朝停车场跑去,费阳刚想绕车左边走,一辆小车倒过来挡住了去路。费阳想往右,又遇上了一辆小车,前前后后几排车把路堵死了,后来等费阳撵上那两个女人,已经在广场上了。费阳把名片大小的硬纸片递给那个甩头发的女人,两个女人就交换着看起来,然后嘻嘻哈哈朗读起来:
    费阳,男,书生,三十六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八十公斤,英俊潇洒,爱家,较穷。欲寻三十四岁以下,修养高雅,尊重爱情,善良而情笃者,相貌不俗,务须忠实之女士为妻。
    那两个女人朗读的正是我给费阳写的征婚词,写完后,我就想真他娘够绝了,上哪找这样的女人呢?在这之前,我和同费阳已经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爱情,包括古今中外的爱情典故,目的就是要保证费阳不论遇到什么样的爱情花招和手段,都不会看走眼。那两个女人念完后,就把纸片还给费阳说,你继续找吧。等走出一段距离,两个女人几乎一同回头说,祝你好运。
    与此同时,在我和费阳生活的那座大城市里,一个叫布谷的女人已经盯上了费阳。布谷是我们那座城市里的第一美女,过去发誓要嫁个老外,业余时间就去我们市里最高档的涉外宾馆陪老外唱歌,唱来唱去,就跨进了二十五岁的门槛。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在风月场上已经没什么优势,可她依然没有搞定一个老外,不是年近半百,头顶半秃,其貌不扬,就是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有钱,有次她让一个老外给她买个鳄鱼坤包,老外一耸肩说,我已经给你付过钱了,没有义务再给你买东西。布谷脸都气歪了,把目标转移到了国内,当然她不会嫁一个普通男人过一辈子穷日子,整日为生计而操劳和奔波。她亲眼见过她的一个同事,在生活上斤斤计较,就连给孩子买一袋奶粉,也要记在家庭账本上。布谷知道女人要想活舒服,只有一个办法,嫁个财主,然后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过好日子了。想想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搞定一个财主,布谷的心情很焦急。有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了对费阳的电视专访。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费阳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我们那座城市里的政协委员,民营企业家,有几个亿的资产,也就是说他整天都坐在堆积如山的钱上。那次主持人顺便询问了费阳的择偶标准,结果布谷就把费阳锁定了,她发誓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拿下费阳。当然,布谷要想拿下费阳也不是那么容易,门口有保安,进大楼要登记,费阳办公室外间还有秘书,总之要想见到费阳那是要过好几道关的,这也是让布谷很为难的一件事情。布谷自认为国色天香,还特别上相,不像有些女人看着可以,上相就变形了,布谷喜欢照相,当然照得也好看,照相馆就把她的照片挂出来招揽顾客,结果我们那座城市里就挂了许多布谷的照片,听说还有男人偷偷趴在橱窗上,隔着玻璃亲吻布谷的照片。这样说吧,布谷要生活在古代,肯定会被选进宫里,也许还能弄个皇后当当。后来布谷不知道采取了什么办法,竟然和费阳的秘书拉上了关系,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费阳秘书向布谷透露了我和费阳去普救寺游玩的消息,但费阳秘书和布谷是怎么认识的,我就不知道了,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不知不觉我和费阳就在普救寺后花园坐了半个小时,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也跃上了莺莺塔的塔顶,阳光照的塔顶散发出彩色的光泽,这个时候游人也多了起来,总可以看见一对对青年男女或中老年伉俪,相携来到张生崔莺莺的相爱圣地,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对幸福美满的向往,但是来这里寻找爱情的单身女人真是不多,我都有些失望了。我和费阳在停车场遇到的那两个女人,在寺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那两个女人离开时,遇见了我和费阳,她们一见我和费阳就笑起来了,把腰都笑弯了。费阳说,你们笑啥?那个甩头发的女人说,你想象张生那样在这里找个崔莺莺?费阳点点头,那个甩头发的女人就骄傲地说,我就是崔莺莺,可是我看不上你。费阳赶紧说,为啥呢?那个甩头发的女人用手捂住嘴笑起来说,你太穷啦。费阳说,张生也不富裕呀。另一个女人就拉着那个甩头发的女人边走边说,别跟他啰嗦,无不无聊呀。
    第二张纸片,费阳晕头晕脑地送给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头发挽在脑后,脑门光滑饱满,费阳说这样的女人聪明,长相也不错,当时那个女人正在独自看碑文,能看懂碑文的女人肯定不是一般女人。费阳观察了一会,就假装过去看碑文,还和那个女人交流,后来我看见费阳掏出那叠硬纸片,抽出一张递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看看纸片,又看看费阳,然后还给费阳说,你在这里求婚,的却不错,不过我已经有男朋友啦。费阳当场就脸红了,赶紧道歉,那女人很大度,扬扬手说,没关系,可以理解。后来送出去的第三张和第四张都没有成功,其中第四张竟然被一个女人撕掉了,边撕边嘀咕,神经病神经病。旁边一个扫地老人默默注视着那个女人,慢慢清扫地上的碎片,然后叹气说,现在的人呢!
    我和费阳在普救寺宾馆住了四天,每天早上都要进普救寺里,连守门的人都认识我们了,他们竟然认为我们是文物专家,来这里考察。我想我们是来这里考察,不过是来考察名牌爱情的。这个问题我和费阳在宾馆里交谈过,一个准备结婚的男人要不好好研究一番女人,反过来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要不好好研究一番男人,都是盲目的结婚。费阳从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他母亲抛弃了他父亲和他,他父亲一直没有再婚,原因就是对女人存有太多的戒心,这种戒心遗传给费阳,导致他对女人也有种天生的不信任感,可是他还必须找个女人结婚。费阳这人长得不错,做人规规矩矩,挣钱清清白白。这么多年来,费阳接触过不少女人,就是没有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从他打算结婚那天起,愿意给他当家理财的女人就多如牛毛,他都挑花眼了,感觉无从下手。费阳知道那些女人都是冲着钱来的,他并没有像许多庸俗男人那样炫耀,而是感到忧虑,他知道一旦他没有钱,那些女人都会离他而去,所以他要以穷人的身份寻找巩固的婚姻。可是在我们那座城市里他做不到,随便一打听谁都知道他,所以他找我出主意,我说去哪找呀?费阳说,就是呀,去哪找呢?我苦思冥想,由报纸上的一则食品安全问题想到了爱情安全问题,由名牌食品可靠的安全性想到了名牌爱情,并由此想起了 “从来寺庙不谈情,惟有山西普救寺”,普救寺是名牌爱情的诞生地,更是天下有情人向往的爱情圣地,千百年来一直撼动着人们的心灵。还有崔莺莺写下的那首流传千古的言情绝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费阳很赞同我的意见,我就提议说,既然你是以穷人的身份去朝拜爱情,就要像穷人一样穿戴,坐最廉价的交通工具,去普救寺接受名牌爱情的洗礼,要运气好的话,顺便像张生那样邂逅一个现代版的崔莺莺。
    在我们祝恨的普救寺宾馆,从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那个脸色黝黑,身穿粗布衣服的扫地老人,他每天清扫完普救寺后花园后,都要把后山上的一座坟墓清扫一次。有天他刚从后山上下来,我和费阳就邀请他和我们聊天,我们门口有一个石桌,一套茶具,泡着昂贵的茶叶。老人问费阳,来旅游?费阳笑笑。我说,我们是来感受一下名牌爱情的。老人愣了一下,马上笑呵呵地说,哦——明白了。我指指后山说,那里是不是埋着一个名人,要不你会天天去扫?老人叹口气,眼睛红了,老人说他是本地人,四十一年前,他从这里考上了大学,那个时候,在莺莺塔下空荡荡的乡村公路上,经常有一些学生,也不是很多,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普救寺车站移动,到县里去读高中,就像当年张生赴京赶考,走的就是普救寺门前的那条乡间公路,也许那时还是土路,路上行走着进京赶考的书生,许多人去的时候还是寒酸书生,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官服加身,那是多么壮观,多么充满生机,多么让人羡慕的风景啊。
    老人说,那个时候他爱上了他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是班里最漂亮的,他给她写过情诗,后来高考他考上了,那个女同学没有考上,本打算第二年再考,结果文革开始了,她的梦想破灭了,她捎信给他,说她配不上他了。她开始在村里和那些文盲相亲,那时候越是文盲越吃香。老人痛苦地在太原读书,每次寒暑假回来时,都可以发现路边山坡上站着一个围红围巾的女人,他认识那条红围巾,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礼物,所以他知道那一定是她#糊来等他,知道他必经这条路,她等了他许多天,待他喊她的名字,她却转身跑了,后来她无法忍受愚昧的丈夫,选择了自杀。按当地的习俗,她进不了村里的坟地,就孤零零地葬在了后山上与莺莺塔终日相望。费阳一边听一边流泪,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流泪的,费阳对老人说,你们已经很幸福了,毕竟拥有过哪怕是刹那间的美好爱情,就已经是上天给予你们的恩赐。老人说他退休后,就回到了家乡,在寺里干上了清洁工,守着他那份心灵之痛。
    那天,就在老人诉说完的时候,一个穿连衣裙女人从我们身后离开了,只是一个背影,那女人绸缎般光泽的头发收拢在脑后,看似那么随便一收,搭在后背上,却透着一股聪慧和秀气。那女人的连衣裙在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屁股朝后翘着漂亮地勾勒出一条曲线,勾勒出两条修长的腿,她步履轻盈,背影是那样的阿娜多姿又仪态大方。那个女人离开我们,似乎也在抹眼泪,她走向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看来也是一个游客。
    第二天,我们在寺里又遇见了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她独自一人,还请了导游专门给她细细讲解,我和费阳跟着听了一次,了解一些情况,导游计划从西轴线上的大钟楼开始讲起,依次是塔院回廊、莺莺塔、大雄宝殿,还有中轴线上的天王殿、菩萨洞、弥陀殿、罗汉堂、十王堂、藏经阁,以及东轴线上的前门、僧舍、枯木堂、正法堂、斋堂、香积厨等。那个女人听的很虔诚,导游也讲的很慢,全部讲完估计要好几天。真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虔诚的女人,她在听讲时几乎融进了普救寺里,对我和费阳几乎视而不见,一句话也不说。有次我看见费阳盯着那个女人看,那女人脸色嫩白透红,有一种玉石般的光泽,后来那个女人也瞅见了费阳,两人四目相视,都微微吃了一惊,那女人脸一红,低头跟着导游走了。
    费阳被那女人罕见的端庄美丽震惊了,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新鲜而又刺激的感觉传遍全身,他都三十六岁了,一直没有找到爱的感觉,眼看就要草率成婚了,这种感觉却突然降临。难道是莺莺塔显灵了?从那后,费阳开始魂不守舍。有天晚上,费阳躺在床上睡大觉,睡得很沉,打着呼噜。可突然,他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把我吓了一跳。现在,费阳经常有一些像水草样柔软的愿望冒出来,这些愿望过去被深藏着,现在被他的思想咬疼,跳了出来就化成了稀奇古怪的梦境。一会儿,费阳似乎完全醒了,他挠头自嘲地笑道,我怎么又做这个梦?梦见了张生和崔莺莺。不行不行,这个梦得从头做。费阳闭着眼躺下,过一会又坐起来,拍着脑袋说,张生和崔莺莺在他的梦里模模糊糊不真切,变来变去,老也固定不下来,就像一对飞舞的蝴蝶,难道人死了真的可以化蝶?我打着哈欠说,化蝶的应该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梦做到后来,费阳告诉我,他也糊涂了,到底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化成了蝴蝶,还是张生和崔莺莺化成了蝴蝶?他现在每天入睡,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就会化成蝴蝶光临他的梦境,盘旋飞舞,熠熠生辉,开始是四只,后来是六只,多出来的那两只就是他和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六只蝴蝶每天都旋裹着他整个的梦中世界。
    费阳已经迷上了那个女人了。几天来,我细心观察,发现没有男人在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身边出现,也没有听见哪个男人给她打手机,一个也没有,我敢肯定她是个独身女人,费阳可以送出他的硬纸片了。真的机会来临的时候,费阳反而有些紧张,他几次掏出硬纸片,又都放了回去,前几次的失败,让他有些灰心,他怕眼前这个女人再次拒绝他,那他美好的梦境就要破碎了。有次秘书给他打手机,请示一个问题,他拿手机的手明显有些哆嗦,言语也词不达意,这是过去没有出现过的事情。有天,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听完导游的讲解,就请导游在普救寺饭店里吃饭,那是这里最好的饭店了。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点了很丰盛的饭菜,我和费阳可怜巴巴地坐在那个穿连衣裙女人身边的桌旁,我和费阳每人只要了一碗面条,喊服务员来续茶水,服务员都爱理不理,没办法过来,也是嘟嘟囔囔埋怨说,吃碗面条,也要喝茶水?我想我和费阳的穷酸样,饭店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许多人还向我们投来了鄙视的眼神,费阳不想在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面前装穷。我说你不装穷,跑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这么穷,那个女人肯定看不上我。我说那不一定,我看她的眼神对你挺有意思的。
    那天,费阳趁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走出饭店的时候,突然把硬纸片塞进了她手,就像当街散发传单一样。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什么东西,我看见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当天晚上,费阳就去了那个穿连衣裙女人的房间,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费阳兴奋地告诉我,碰巧的很,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也来自我们那座城市,她叫布谷。
    《牛长贵婚变记》
    牛长贵这个人有问题,认识牛长贵的人都这么认为,连我们县那些蓬头垢面晒太阳的乞丐提起他也是不屑地一撇嘴——牛长贵呀,阉人一个,哈哈哈,笑得把头发上的土都震下来了。连乞丐都笑话他,可见他地位之低下,他也只能耷拉着脑袋哀叹命运不济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是后来的牛长贵。
    在此之前,牛长贵还风光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牛长贵头发梳得溜光,穿着鲜亮的西装,胳膊下夹个公文包,里面一个公文都没有,全是鼓鼓囊囊的钱。当时,牛长贵在我们县已构建起一个企业集团,主营金属再加工,并涉足于预制板、大酒店经营领域,是我们县有名的企业家。那时牛长贵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在短短几年内,离过两次婚,娶过三个老婆。牛长贵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刚刚创办起预制板厂。在创办预制板厂之前,牛长贵是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在当小贩之前他是个民工。这么一说牛长贵的经历就比较复杂,颠三倒四地不容易说清楚,但是再难说也要往下说呀。
    牛长贵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风光得厉害,他第一个老婆是方石榴。当时,全牛家村的人都来了,连让他吃猪食的婶子也来了,不过那个让牛长贵摸了屁股的小媳妇没好意思来。牛长贵浩浩荡荡开了五十多桌酒席,新娘方石榴穿着县里女人结婚时才穿的红色旗袍,笑靥嫣然,迷倒了全牛家村人。牛长贵得意洋洋地挽着方石榴一桌桌敬酒,一杯杯地喝酒。有去南方打工回来的人就起哄,对牛长贵说,快跟新娘子说个我爱你给我们听!牛长贵就笑了,大声对方石榴说,我爱你!大家都看见,方石榴的眼睛立刻就红了。牛长贵给他婶子敬酒时,他婶子躲闪着不敢看牛长贵,哆哆嗦嗦拿着酒杯,仰脸一喝,把酒都泼脸上了。
    牛长贵就出生在我们县最偏僻的牛家村,那里是全县有名的穷山沟,号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牛长贵父母死得早,他爹是干活累死的。收稻时,割了一天稻,挑稻子回家,走着走着“咕咚”栽倒,死了。他娘更邪乎,坐拖拉机去县城,蹲在那里,双手死死抓住车沿,拖拉机上桥一颠,满车厢人偏偏把他娘颠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汹涌的河水里,没了。牛长贵父母没来得及给他生下兄弟姐妹就走了,所以他是独子。小时候,牛长贵吃饭就捧着碗去他亲叔家,他婶子对他没好脸,敲锅打碗胡乱给他一些吃的,红薯面稀粥啃窝头算是好的。有时去晚了,他婶子正熬猪食,干脆就给他扣两勺猪食,乡下勺子大,够他吃两顿。牛长贵住的房屋也简陋,顶棚被大风掀掉一块,露出的橼子像肋条骨似的一根一根码着。晚上,老鼠在棚顶不厌其烦地嘎嘎吱吱啃檩条,牛长贵害怕了,嚓,燃着一根火柴,老鼠轰一声跑光了。
    十八岁那年,牛长贵长大了,细长的身子上挑个大脑袋,如同一根长长的豆芽菜。他的脸没啥特点,就是一张普通的脸,眉眼也不突出,就是鼻子塌,塌的厉害,像是紧贴在脸上,两个黑乎乎的鼻孔翘着,下雨天他就不敢抬头,怕雨水灌进鼻孔里,呛着。有次,牛长贵在村里打麦场上看电影,女人在银幕上扭来扭去,把牛长贵的心扭乱了。当时牛长贵前面站着一群小媳妇,忸怩着肥硕的屁股在一起窃窃私语,好象她们有几十年没有见面一样,显得那么亲热。牛长贵就偷偷摸其中一个屁股,小媳妇屁股软乎乎的,就有了触电的感觉,忍不住,又摸,被发现了,抓流氓呀。牛长贵在村里呆不下去,按现在的说法跑到县城当了民工,从此再没回去。
    牛长贵当了民工,发现工头经常在工地上捏女工屁股,有次居然像拧螺丝似地一口气捏了十几个女工的屁股,结果在场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嘻嘻哈哈笑着说,咱们老板真有意思。牛长贵当场就傻眼了,当年他只是那么轻轻摸了一下女人屁股,就跟遭雷劈似地成了流氓,啥原因?牛长贵明白了,穷啊!于是他咬牙切齿发誓,也不是啥远大理想,就是此生不发财,誓不为人!牛长贵开始在我们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卖烤红薯,一卖就是五年。五年后,牛长贵发现县城里到处都在盖房子,那就需要大量预制板呀。于是牛长贵用积攒和借的钱,租下县城沙河旁一个废弃的大院,办起了预制板厂。预制板厂像个小孩,歪歪斜斜走起来,始终没有倒下,最后终于大踏步走起来了。牛长贵还掉借款,忽然觉得过去那种摸小媳妇屁股的想法又冒出来了。前几年,那种想法被吓回去了,现在有钱了,吃得好营养足,就跟吃了激素一样,那种想法不但冒出来还飞速发展,发展成了性欲。牛长贵的性欲就像一只囚在笼子里的老虎,突然挣脱枷锁呼啸而出,有了山崩地裂的感觉。
    有了性欲的牛长贵最着急的就是娶媳妇,他焦虑的心情就像春天里的种子一样到处发芽。那段时间,每到傍晚的时候牛长贵就要去平坦的沙河边喝酒。因为在几天前的一个傍晚,牛长贵发现了沙河对面的一个洗衣姑娘,那姑娘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在乡村罕见的连衣裙,身影宛如沙河水一样清澈迷人。那姑娘撩起裙子,露出白胖的腿肚子,深深地刻在了牛长贵脑海里。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牛长贵忍耐的就是无限止的漫长黑夜,他那焦虑的心思就像燃烧的火焰,把他烧的焦躁不安。
    现在每到傍晚,牛长贵就要去沙河边,他身后跟着两个工人,一个搬着桌子,一个扛着竹椅和一把大伞。桌子摆在沙河边清澈的河水里,牛长贵脱了皮鞋坐在伞下,他把光脚浸在河水里,河水哗哗流过他的脚面,带走他体内骚动的热气,使他能心平气和地等待洗衣姑娘的出现。每到这个时候,牛小刀就麻利地在桌上摆上几样小菜,接着牛小刀用锡壶斟酒,锡壶造型小巧玲珑,能装二两,或者更多一些。有天,牛小刀发现牛长贵突然死盯着河对岸,眼光是那样的惊喜。洗衣姑娘又来了。当时,正是沙河水平如镜面的夏天,西沉的落日倒映在水面上,一片祥和安谧。远处树林环绕的村庄开始升起弯弯曲曲的炊烟,前来挑水做饭的村民用木桶盛满了沙河清澈见底的清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着河对岸的牛长贵。
    那天,当洗衣姑娘离开时,牛长贵在牛小刀背上猛推一掌,让牛小刀过河跟上,顺便打听一下那姑娘的情况,要是还没嫁人,牛长贵就要下手了。牛小刀对这一带很熟,过去他在牛家村跟他爹牛老刀杀猪时,经常来这一片走动。后来,牛小刀嫌杀猪太残酷,就投奔牛长贵了。牛小刀跟着洗衣姑娘到村里,找熟人一打听,洗衣姑娘刚高考落榜,正情绪低落地在家闲着呢。于是牛小刀赶紧托媒人去提亲,提亲那几天,牛长贵心里紧张的不得了,就喝酒解愁,不知不觉有了酒量,一两变二两,二两变四两,四两变八两,酒量到八两的时候,媒婆捎回话说,那个叫方石榴的姑娘同意了。于是牛长贵扔掉酒杯,一路咯咯地傻笑着,摇摇晃晃到银行取钱。在给方石榴家送彩礼的路上,牛长贵不停地拍着衣服兜,兜里的钱就哗哗地响了一路。半年后,牛长贵结婚了。
    那时候牛长贵感到幸福无边了,他经常坐在榆树下的躺椅里,隔着树枝的缝隙仰望着预制板厂上空疏淡的白云。有次牛长贵哼着戏曲乞丐状元的唱词时,一个收废品的老头走近了牛长贵,也跟着哼了起来,觉得不着调,马上就止住了。牛长贵认识这个收废品的老头,他又来收酒瓶子了。老头说牛长贵一天喝的酒比他一辈子喝得都多,好些酒他连见都没见过。老头把酒瓶子往口袋里装的时候,牛长贵看见了几个易拉罐,脑子突然就有了想法。那个时候易拉罐在农村还是稀缺东西,但牛长贵知道易拉罐是很贵重的铝镁合金制成的,当时市场上铝锭的价格正在一路飙升,牛长贵拍着脑袋算了一笔帐,每个空易拉罐重18.5克,54000个就是一吨,如果把易拉罐熔化成铝锭,那就能赚更多的钱,于是他在预制板厂里砌了一道墙,办了个金属再生加工厂,把每个易拉罐的回收价格提高五分钱,并将回收价格以及工厂地址印在卡片上,让那个老头向所有收破烂的同行散发,结果连外省的大货车都开进了牛长贵的厂子里,车上装的除了空易拉罐还有一些和铝有关的废品,头一年他就炼出了300吨铝锭,三年内,赚了200多万元。
    从那后,牛长贵生意做大了,有了骄傲情绪,也学别的老板找女秘书。牛长贵说他不能没有秘书呀,就像刘邦离不开张良,刘备离不开诸葛亮一样。牛长贵一共找过两个女秘书,第一个女秘书叫李蜜,李蜜不是牛长贵招聘来的,是在县城大街上挑选来的,就跟导演在大街上挑选女演员一样。有天早上,牛长贵坐着在县城里不多见的桑塔纳轿车,走到县麻纺厂门口,看见满大街都是进城的农民。这些农民都是前天夜里进城的,每人一辆架子车,架子车都首尾相连停靠在路边,农民就睡在架子车下面。架子车上摞着县里盛产的红麻,等着县麻纺厂开门收购。当时,留着披肩长发的李蜜,刚从县麻纺厂大门走出来,就被牛长贵敏捷的眼睛抓住了。那个时候的牛长贵已经不是当年在打麦场上偷摸小媳妇屁股,被人打得抱头鼠窜的牛长贵了,他现在不但胆大了,眼也刁了,一般女人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他喜欢女人就像喜欢川菜一样,不但要色香味俱全,还要有档次,他不喜欢粗手粗脚那种大骨架的女人,喜欢肉乎乎的小骨架女人。李蜜就是一个肉乎乎的小骨架女人,而且个头还不低。那天,牛小刀把桑塔纳轿车停在路边,追上李蜜,很礼貌地把牛长贵的名片递给她说,这是我们牛厂长的名片,我们厂正在招秘书,你的条件不错,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李蜜吓了一跳,感觉很唐突,她不想接名片,但牛小刀已经把名片塞到了她手里,就像在街头突然被人硬塞给了一张传单。
    李蜜去找牛长贵是半年后的一天早上,她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预制板厂,接待她的是方石榴。李蜜是县麻纺厂的化验员,县麻纺厂就跟牛长贵他爹一样,好好的,突然大门一关,倒闭了。当时,方石榴也没想到李蜜日后会成为牛长贵的老婆,所以就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并把她介绍到了牛长贵那里。牛长贵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密,眼睛里冒着火花,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性欲上的饥饿感立刻凸现出来,还很激烈,因为他一直都想弄个县城里的女人,也就是高傲的城里女人玩玩,没想到就送货上门了。城里女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李密一上任就策划成立总公司,牛长贵不敢怠慢,很快就在县城买下一个大酒店,总公司就设在那里,牛长贵也顺便住在大酒店里不回家了。接着李密起草了一份总公司发展规划,要把总公司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李密说,以后市场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公司越大竞争力就越强,越有生存空间,再说,你还可以向外发展,比如发展到全国甚至全世界。牛长贵看了眼总公司发展规划,随手扔掉说,没必要再发展了。李密有些失望地说,你要不把眼光放远一些,你就永远成不了企业家。牛长贵说,我不想当企业家,就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半个月。有天,牛长贵正在和李密嘻嘻哈哈聊天,牛小刀一头闯进来,比比划划说,方石榴找来了。牛长贵吓坏了,其实他和李密什么也没干,不是不想干,是不想硬干。但牛长贵心里还是发虚,他一个急转身,跳到窗户上,抱着排水管滑下去溜之大吉了,然后把衣服整理干净,背着手上楼,看见方石榴正在李密住室里乱翻,就问方石榴,你找啥?方石榴眨着眼睛,一脸疑惑地说,你不在这里?牛长贵发火说,他娘的,我在人家女人屋里干啥?你要没事就回去。牛长贵的机警很得李密的佩服,这一佩服,事就出来了,李密怀上了牛长贵的孩子,还不肯做掉,可把牛长贵愁坏了。牛长贵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怀孩子。李密向牛长贵摊牌,要牛长贵娶她,本来娶个城里女人是牛长贵的梦想,但是他已经结婚了这事就不好办,于是李密就给牛长贵出主意,让他把预制板厂送给方石榴,条件是答应离婚。结果方石榴哭哭闹闹几个回合,只好离了。
    男人有钱就学坏,这话说的就是牛长贵,牛长贵虽然娶过两个老婆,但他还是频繁喝酒,找小姐,在许多女人身体里进进出出,纵横驰骋,流连忘返,感觉奇妙。每当他占有一个女人,就有种获得猎物的兴奋,他感到自身的强大和刚健,女人的声吟就像海浪一样,一次次把他托起,送向快乐的顶峰。就在李密生孩子的时候,牛长贵招聘了第二个女秘书,理由还是刘邦离不开张良,刘备离不开诸葛亮,牛长贵离不开女秘书。牛长贵的第二任女秘书叫含月,含月很神秘,她身体里像是有个神秘的开关,各种表情可以瞬间转变。牛长贵认识含月是在饭桌上。有次牛长贵正在和县长喝酒,就听到一阵响声,门一开,吹进一阵风,那风有些香,吹得牛长贵鼻孔痒痒的,眼前明晃晃的,进来一男一女,手里都端着酒杯。那女人齐耳短发,穿着利索,瘦长脸,大眼睛,很干练,有一双修长匀称的腿。本来那女的离牛长贵还有几步远,可转眼间就到了牛长贵面前,给牛长贵敬酒,还毛遂自荐做他的女秘书,牛长贵高兴的酒都快吐出来了,他还以为这个女的是县长的什么熟人,就满口答应,还回敬了那个女人一杯酒。后来牛长贵讨好地对县长说,我把你的那个女熟人安排了,还给了个副总经理的官职,县长想了半天说,哪个女熟人,我怎么不知道?牛长贵以为县长是不好意思,故意装糊涂,官场上难得糊涂嘛。
    起初,牛长贵对含月很尊重,不敢对她胡来,毕竟她是县长的熟人嘛。有次,牛长贵和含月出差,坐的是软卧包间,里面还有卫生间。进了包间牛长贵就像猿猴那样把双腿蜷到了铺位上,火车咔嚓一声启动,由于启动的太猛,牛长贵的耳朵就碰在了车厢的衣帽钩上,含月赶紧坐到牛长贵身边,给他揉耳朵。后来含月的一个大胆举之,让牛长贵慌了手脚,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含月突然把牛长贵的脑袋抱住,把他的耳朵含在了嘴里,用舌头给他按摩。意志薄弱的牛长贵哪受得了这,当场就垮了。在火车的轰鸣中,含月和牛长贵紧挨在一起,就像是在亲吻。牛长贵甚至看见了含月干净的眼白,鼻翼皱起时形成的细小的纹理,还有她那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秀发正撩拨着他的塌鼻子。他看见含月的衣服突然像两扇门样打开了,她没有戴乳罩,两个白嫩的乳房一览无遗,那幽谷般的乳沟,让牛长贵有了可以触摸的现实。
    这次出差彻底改变了牛长贵和含月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含月说她怀上了孩子时,牛长贵脑门上的汗又一次冒出来了,而且比哪一次冒的都多,含月暗示牛长贵必须和她结婚,否则他就是强奸县长的熟人,怀孕就是证据。牛长贵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汗水不停地往他眼睛里流,使他的眼睛像发了炎似的难受。现在牛长贵对女人搞这一套,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快成离婚专业户了。不过这次让牛长贵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李密透露离婚的事情,李密就主动找牛长贵交涉,而且是心平气地交涉,一点也看不出她有多么愤怒。李密微笑着略带讥嘲之意对处境尴尬的牛长贵说,我太了解你啦,你毕竟是个没有读过书的农民,你喜欢女人,女人最终也要把你毁掉。我知道你现在遇到了麻烦,需要离婚。离婚可以,但是大酒店得给我。牛长贵又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衣服兜,意思是给些钱就可以了。李密鼻子一皱说,别拍兜了,我对你心慈手软没有用,大酒店早晚要被别的女人弄走,与其那样,还不如给我。再说钱算什么东西,花光就没了,大酒店可是印钞机,一摁按钮,钱就哗哗往外冒。牛长贵在大酒店已经住舒服了,不想离开,最后李密只好让步,把金属再生加工厂要走了。
    没过几天,含月就开始筹备和牛长贵的婚礼了。在举办婚礼前,含月向牛长贵要结婚礼物,牛长贵说了好几种礼物含月都不要,最后越要越离谱,含月要牛长贵把大酒店的法人换成她,理由是为了拴祝蝴,防止他变心。牛长贵这个时候已经烦透了,他使劲拍打自己的脑门,拍得那么响,好像那不是他的脑门,而是他的屁股。他的语气越来越柔弱,接近于呻吟,他说,你要想换法人就换吧,反正我就剩那一点财产了。
    结婚那天,县长来了,还一个劲埋怨牛长贵没告诉他。牛长贵心里发虚,脑门上直冒冷汗,他把县长的熟人弄成了老婆,县长一定很恼火,没想到县长一点也不生气,还使劲和他握手,表示祝贺。婚礼上县长没和含月说话,根本就不像一个老熟人。牛长贵一下子犯了迷糊,后来他问含月,你不是和县长是熟人吗?含月掩不住高兴劲儿说,我从来就不认识县长。牛长贵被搞糊涂了,他说,那天你进我们屋敬酒是咋回事?含月说,喝多了,走错门啦。牛长贵被噎住了,茫然地仰脸想了想,叹口气说,我操。
    牛长贵和含月结婚后,就过上了郁闷的日子。牛长贵发现含月的肚子并没有大起来,而是忙里忙外地热衷于大酒店的经营。牛长贵几次提醒她要注意身体别累着,提醒的次数多了,含月就干脆告诉牛长贵说,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牛长贵脑子里就轰地响了一下,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有啥想法,可他心里还是十分后悔没有提前看穿含月的鬼把戏,牛长贵变得更加闷闷不乐了。那些日子,牛长贵无所事事,就经常坐在大酒店门口打量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女人是城里的,哪些女人是刚从乡下来的。偶尔看见几个穿着露点的女人,他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盯住了。牛长贵对自己很失望,他知道要让他舍弃女人,比用沙子搓成一根绳子还难,这都是他体内的荷尔蒙在作怪。牛长贵偷偷揪着自己的睾丸,因为那是分泌荷尔蒙的地方,他真想把它揪掉。那天,就在牛长贵偷偷揪自己的睾丸的时候,含月把大酒店的会计撵出来了。当会计看到坐在门口的牛长贵时,立刻跑过来说,牛总,我干了这么多年,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你们不能就这样撵我走呀。牛长贵把手从裤裆那里抽出来,仰脸看着会计,会计赶紧蹲下,又坐下。牛长贵说,咋回事?会计战战兢兢地说,你老婆非要我做假账,那可是犯法的事。牛长贵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做假账。接着牛长贵瞄着会计的裤裆说,我还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连你那里的家伙也是静悄悄的。会计愁眉苦脸地说,你就别取笑我了,你们要开除我,我咋生活呀。牛长贵就茫然地仰起脸对含月说,留下?含月说,留哪?牛长贵就揉鼻子,最近他的鼻孔老发痒,老打喷嚏,他揉了几下,打了一个喷嚏说,随便给个事做,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含月不耐烦地说,那就让他看大门吧。原来那个老王,说话结巴,不好用,简直是个废物。结果老王就走了,老王临走时,找到牛长贵说,我……我可是你这的老人,从看预制板厂的大……门,到看金属再生加工厂的——的大门,再到看这……这的大门,没丢过任何东西,不就是……结……结。老王怎么也说不出结巴,牛长贵急了替他说,结巴。老王说,对。你们这是……兔……兔死狗烹!牛长贵拉着老王的手,边往大街上送老王,边塞给老王一个装钱的信封说,咱俩一样,都被烹了。老王叹口气,又摇摇头说,你……这个老婆,比前两个差……差远了。接着老王指指自己的心口说,她……她这里,毒啊!
    在一个深秋季节的好天气里,牛长贵被含月派到外地去买新技术,说是要上个新项目。等牛长贵和牛小刀赶到外地,找到一个嘴唇又宽又扁,像个鸭嘴的男人。那男人神色诡秘地摊出一堆新技术资料说,都是能挣大钱的新技术,别人给多少钱都不卖,这完全是看了含月的面子。那个鸭嘴男人还带牛长贵和牛小刀游览了不少景点,牛长贵觉得旅游的确是个好事情,可以遇见不少漂亮女人。在外玩了半个月,等牛长贵和牛小刀开着车返回大酒店时,车一进院子,就有保安引导车子往车位里停,牛长贵很满意地说,不错,这些新换的保安比过去那些好多了。等他从车里钻出来,就有保安跑过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提包,一只手做着请的手势,一直把他引到人来来往往的大厅里,大厅顶上的水晶灯在花岗岩地面上反射出奢华的光芒。牛长贵眨眨眼睛,所有人他都不认识了。有一个不长眼的家伙站在大堂服务台后面,竟然要他登记祝恨,牛长贵气得脸都白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你挣开狗眼看看,我是谁!那家伙也不示弱,一巴掌拍在柜台上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登记祝恨!牛长贵愣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大叫起来,把含月那个狗娘们给我叫来!那家伙冷笑一声说,哼!含月那娘们早把大酒店卖给我大哥啦。牛长贵不信,赶紧拨打含月手机,手机里传来电脑提示音,对不起,你所拨叫的号码已停机,请核对后再拨。恼怒的牛长贵失去了理智,他扔掉手机,爬到柜台上,看见挂在墙上的所有证照法人的名字都换成了别人。这时大厅里已经乱起来了,脚步声四处响动,牛长贵被人从柜台上抬了下来,并没有把他放下来,而是把他一直抬到大街上,而后扔了出去。这一下扔得太突然了,牛长贵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朝街上飞去,撞到街边树上,掉下来,把屁股都摔疼了。牛长贵爬起来赶紧报警,一调查,含月是个假名,她用假身份证和牛长贵结婚,然后卖掉大酒店和那个鸭嘴男人跑了。
    一分钱没有的牛长贵,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连他那辆刚开回来的轿车也被酒店保安守株待兔地扣住了,说是连车带酒店都被他们老板买断了,有字据,还做过公正。牛小刀伤心坏了,他和车有感情,趴在车上呜呜地哭,啪啪地拍车门。保安来拉他,他就挑起身,往保安身上扑,好在牛长贵反应快,一把将他死死抱住。两人包头痛哭,哭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最后牛小刀和牛长贵挥泪告别,回牛家村跟他爹牛老刀继续杀猪。牛老刀对牛小刀的回来只说了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牛小刀知道他爹说的是牛长贵。
    有天,牛长贵做出了一个惊人的打算,他到县医院,找到泌尿科的医生说,我打算做个手术。医生说,啥手术。牛长贵说,把我的睾丸割掉。医生以为牛长贵的睾丸出了问题,也许真的需要割掉,但检查的结果是毫无问题,而且他的睾丸功能还十分强大,也就是说他有一个很优秀的睾丸,这样的睾丸别人羡慕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割掉,所以医生拒绝了他的要求。牛长贵从医院出来,街边到处蒸腾着炒菜的热气和辣味,还有划拳声。牛长贵咽着口水,习惯性地走进一家饭店,一拍桌子喊,上菜!吃完饭,嘴一抹,双手啪啪地拍兜喊,买单!饭店老板点头哈腰跑过来,把双手伸到牛长贵面前。牛长贵拍拍兜,感觉不对,脑袋上的汗就冒出来了,他没钱啦。不对呀,牛长贵挠挠头,不会一点钱都没有吧,他浑身上下找钱,就差把裤子脱掉翻裤衩了。店老板大怒,吼一声,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见得多啦!飞起一脚把牛长贵踢出去了,那一脚踢得真他娘厉害,估计把吃奶的劲都使完了,牛长贵这辈子还没让人那样踢过,他躺在街上半天没喘上气来。
    到了晚上,牛长贵无处可去,就坐在沙河边,那里不远处有他过去的两个工厂,工厂里那些熟悉的房屋仿佛是一堆恬静的积木,沉浸在一种梦幻的气息里。牛长贵一下伤感起来,把头埋在裤裆里,脸像霜打得茄子还湿漉漉的。他抹了抹脸,举起手指端详,他不相信这是他的眼泪,他早就没有眼泪了,牛家村的人都可以作证。他爹死的时候他趴在他爹身上哇哇大哭,眼泪把他爹的衣服都弄湿了。他娘死时他的眼泪开始还哗哗流,突然就嘎然而止,再也流不出来了。牛长贵觉得奇怪,再抹,手指湿得厉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怎么又流泪了?牛长贵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他还强忍着,只是无声地抽泣着,哭着哭着,就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声音特别渗得慌,连河里的鱼都吓得扑通往水底钻。
    天气说变就变,变冷了,一场夹杂着雪粒的大雨过后,秋风又不失时机地刮起来了。尤其到了晚上狂怒的寒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街道和行人,一些店铺的牌子和遮雨篷被风吹得啪啪啦啦乱响,尘土弥漫,人睁不开眼睛,寒潮下来了。牛长贵没料到今年的寒潮来的这么早,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过去他可以躲在宾馆暖和的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和女人不厌其烦地瞎聊。房间里连窗户都用一层白沙和一层厚重的灯丝绒窗帘密遮着,他经常是聊得满头大汗,而现在他却在不停地转换地方,寻找一个可以避风温暖的地方,他找了好几个地方都因为寒冷离开了。他路过一个工地时,发现树上吊着一个人,等他小心翼翼走近才看出是件长大衣。牛长贵朝四周看看,没人,干脆把大衣取下来穿上,转一圈看看还没人,扭头就跑。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牛长贵裹在大衣里的身体渐渐有了热量,他就坐下来看,看见街上有好几个像他一样的乞丐在沿街拾树枝,把拾到的树枝折断放到斜背着用绳子当背带的化肥袋子里。过了一会,借着路灯牛长贵看见从阴井里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爬出来就去抓挂在树上的大衣,没抓着,又蹲在地上抓,还没抓着,转几圈看看还是没有大衣的影子,就带着哭腔喊起来,大衣呢?我的大衣呢!
    白天牛长贵怕遇见熟人,他故意在脸上涂上泥土,遮掩真相和哀伤。有天深夜,牛长贵尾随一个拾柴火的乞丐,走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那儿有一个澡堂,澡堂墙壁有一个夹角,不但避风,墙角的缝隙还不停地往外冒热气。墙角那儿的确不错,一点风都没有,上面有一溜凸出的像帽沿一样的屋檐,即使下雨也淋不着。不过那地方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乞丐,正围坐在一小推火四周,火很好,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把树枝烧得在火里扭曲着慢慢地化成了灰烬。牛长贵走过去,却在外围被人绊了一下,牛长贵一个踉跄,扑到了火堆边上,他坐起来一看,是个瘸腿乞丐绊了他一下。其实那个瘸腿乞丐只是有点瘸,不是很瘸,一脚高一脚底些,那个瘸腿乞丐很机灵,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站起来了。牛长贵因为整个表情到装束还有神色都和那些乞丐很接近,所以那些乞丐还是有些敌意地接纳了他,但是并没有给他腾出烤火的位置。牛长贵挤不进去,就轮换着伸出一只手去火上取暖。
    第二天,牛长贵又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乞丐们对他客气了,屁股底下还被人偷偷塞进了一个破草席。一个老乞丐要躺下来,也示意牛长贵躺下来睡觉,还从自己身上拉出一点棉被盖在牛长贵身上, 老乞丐似乎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牛长贵没有听清,也睡不着,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心情沉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曾在这里把一个烤红薯炉子变成了一个企业,又把一个企业变成了两个企业,两个企业变成了三个企业。让牛长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三个企业最后都被女人弄走了。
    有天夜里,众乞丐突然被牛长贵的一声惨叫惊醒了,他在夜里给自己动了手术,他用刮胡刀片把自己的阴囊从中间划开,他没想到刮胡刀片那么锋利,比手术刀还厉害,一下就把阴囊划开了,他毫不犹豫将两个睾丸揪出来,扔到了火堆里。牛长贵之所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自残,是他对自己痛失巨额财产的一种惩罚,不过这种惩罚最后落到了他无辜的睾丸上。
    牛长贵没有死,他的睾丸慢慢就自愈了。牛长贵从此变得心静如水,他的乞讨生活也在心无杂念中继续着。直到有一天,牛家村的人在县城十字街口,看见几个晒太阳的乞丐,其中有个乞丐看着眼熟,穿着皱巴巴的西服,鼻子塌塌的,嘴巴一圈还残留着黑黑的胡子,凑近一看,牛长贵,立刻扔下两个烤红薯跑了。可想而知,牛长贵变成乞丐的事很快就像风一样传开了,并且以意想不到但非常逼真的各种说法流传,流传牛长贵如何越活越差劲,如何让三个女人富起来,三个女人又如何让三个男人富起来,最后牛长贵就让六个人富起来了。现在我们县的许多女人都喜欢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教训她们的男人,胆敢花心,流氓牛长贵就是下场!
    《家住老街》
    在城市里像梨园河街这样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路面的街道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里,整个街道经常沉浸在一片嘈杂庸碌的气氛中。细心的人可以发现梨园河街上依然保留有一个旧戏台,只是旧戏台被一道木篱笆与梨园河街隔开了,现在篱笆墙内是个简陋的街道小工厂。在小工厂里干活的人,都是来自以刁蛮粗俗著称的梨园河街女人,人们经常可以看见她们蓬头垢面地围着堆积如山的玻璃瓶子忙碌,经过她们精心清洗的瓶子,就会按不同用途干干净净地卖到食品厂灌装汽水或是卖到酒厂灌装白酒。现在,文达就在这个小厂里干活,不过他和那些庸俗的女工不同,他有想法,梦想着有一天能走出这条庸俗的小街道。
    文达每天早上去工厂,都选择走梨园河边那条被树荫覆盖住的小路,小路很长也很安静,路面上积满了水渍和落叶。有天,文达走到街道小厂的后门,突然发现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几近腐烂,木缝里已经生出了青苔。文达掏出钥匙拧开木门,眼前依然是堆积如山的瓶子,他绕过瓶山没见一个人。当时已是早上八点,他也知道那些散漫的女工就要来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她们睡起懒觉来就跟死猪一样。
    后来,文达爬上一个水泥砌的高台,高台上过去有根旗杆,后来断了,就成了一个平台。文达站在上面,正好可以看见几条商业街交汇处的那个广场。这时广场上空的阳光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广常耗周的交通也变得繁忙了,潮水般的自行车绕着广场不停驶过,一个交通警察如中流砥柱般在指挥交通,文达学做了几个指挥交通的手势,心想能做个交警也不错呀。突然,一阵风从文达面前刮过,一朵粘糊糊的鸡毛就沾附在了他的鼻尖上,堵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鸡毛从鼻孔里掏出来。那天,文达刚从高台上跳下来,就看见玉娥朝他匆匆跑来,玉娥手指上挑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糕点盒。文达不喜欢玉娥,他刚想绕到瓶山后面躲起来,就被玉娥喊住了,我舅舅回来探家了,这是他从部队驻地带回来的糕点,你尝尝吧。玉娥的喊声引起了刚到的几个女工的注意,有个女工手里一边使劲摇晃着一个灌满水的瓶子,一边朝文达挤眉弄眼。文达有些讨厌那个女工近似卖弄的眼神,就把怒火撒在了玉娥身上,他一掌打掉玉娥手里的糕点盒说,你就知道吃,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别来缠我,我已经和月娟好上啦。玉娥难堪地沉默了一会,马上激愤地摇着头,她的喉咙里很快就响起一串“呜呜”的声音,那声音从玉娥嘴巴里冒出来,就是梨园河街上妇女们惯有的哭声。在玉娥的哭声里,文达叹口气,他从地上捡起糕点盒盯着玉娥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爱哭?再哭我就用胶布封住你的嘴巴。玉娥立刻止住了哭,恼怒地盯着文达,她突然伸手打掉文达手里的糕点盒,撒腿就朝会计室跑去,由于慌乱她在途中踢翻了好几只瓶子,其中一只瓶子正好滚到了文达脚下,被文达一脚踢飞了。
    文达就出生在这条混乱得充满生机的梨园河街上,他从小就不厌其烦地询问过一些老人,这条街为什么要叫梨园河街,老人们的解释很简单,就因为这条街上过去有一座砖木结构的戏楼,所以这条街就叫梨园河街;又因戏楼沿河建造,所以沿街而过的那条河就叫了梨园河。戏楼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戏台,下层是一间大房子,可供戏班子祝恨和化妆。过去这座戏楼远近闻名,每逢唱戏,四周的人都往梨园河街赶,锣钹一响,花旦在台上轻移莲步,甩几个水袖,一段华丽的唱腔就引出一位风流倜傥的小生,男女配戏,演出一段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不过,最精彩的还是武戏,台上一个留黑长胡子的武将,背上插着四张旗,手捏长枪,跟一个黑衣人对打。黑衣人在黑胡子的长枪下,一连翻了十几个筋,引得众人阵阵喝彩。那时,文达的爷爷没固定的职业,街上演戏时他就去给戏班子打杂,没戏演了,他就去街上拉架子车。由于收入甚微,文达的爷爷一辈子没吃过红烧肉。解放前,文达的爷爷好容易有了一次吃红烧肉的机会,那年春节文达爷爷心急火燎地煮了一锅红烧肉,他流着口水刚把锅从厨房里端出来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时,文达家的厨房和住房隔着狭窄的街道,街上刚下过雪,文达的爷爷端着锅迈出厨房,脚下一滑,就摔了一跤,正好把一锅红烧肉扔进了街边的阴沟里。说来也怪,那阴沟和锅一般宽,平时瞄着扔也扔不进去,可那次就巧了,就扔进去了,锅里的红烧肉立刻被脏水冲走了,结果文达的爷爷只从沟里捞出一个臭气熏天的空锅。许多年后,文达的爷爷在去世时,还在可惜那锅红烧肉。
    比起文达的爷爷,文达父亲的运气也不好,在城市刚解放那天,文达的父亲还在拉板车。那时国民党的交警都吓跑了,交通秩序没人管,可警察局还在,还有人上班,就有人找到文达的父亲要他出来当交警,这可是文达家几辈子没遇到的好事。那时文达的父亲才十九岁,他穿上旧警察服立刻神气活现地跑到街口,正巧遇见一队庆祝解放的游行队伍从街上迎面而来,当时文达父亲想我是交通警察呀,应该为游行的队伍疏导一下交通,于是就迎着游行队伍跑去,刚跑到游行队伍跟前就被人家一拥而上给拧住了,刚戴的大盖帽扔了不说,还被扣了一顶纸糊的高帽,结果年轻轻的就被游街了。由于文达父亲在历史上有了一天做旧警察的污点,解放后就一直没有谋到职业,而过去和文达父亲一起拉板车的人,后来都参加了工作,有不少人后来还当上了领导,自然也就搬出了梨园河街。至于文达,运气也差,他虽然在学业上出类拔萃,却没有考上大学,连文达的老师都弄不明白,他怎么会落选呢?看来他的运气实在是糟糕透了,就像他家破旧阁楼里的光线一样黯淡无光。
    文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就去街道集体小厂上班。当然文达不甘心在小厂里干一辈子,他的理想非常简单而现实,就是找一份体面的职业,哪怕是不择手段也可以,实现他家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愿望。然而生活的现实很快就让文达明白了,他没有走出梨园河街的能力和条件,就像梨园河里那些没有棱角的石头一样,它们只能呆在河里被水不停地冲刷,直到面目全非。很快文达就对自己的前途丧失了信心,他怨恨自己出生在小市民荟萃的梨园河街上,并在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一段沉闷失望的日子过后,文达开始镇定下来了,不过他每天都显得恨倦怠,和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埋头混迹于一群粗俗的女工中间,日复一日地刷洗瓶子。有天,文达正在刷洗瓶子,梨园河街上的女孩月娟来找他了。月娟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女工们的兴趣,她们几乎一同扭过脸目光灼热地盯着月娟,月娟低头绕过那些女工,走到文达面前,文达的脸立刻红了,连眼光都不敢跟月娟对视。
    在梨园河街上,文达一直都很欣赏月娟,因为她是街上唯一秀丽文静的女孩。月娟一直都在迷恋绘画,她经常端坐在她家临河的窗前,望着沉默寡言而又大智若愚的梨园河,在画板上绘出十几种不同风光的梨园河。文达看过月娟的画,在有些画里,梨园河对岸被月娟画上了一片嫩绿的水田,河里也画了小船,像是正在潺潺的河水里滑行。过去在夏季时,文达经常要下河游泳,有时会像鱼样潜入水中,一直潜到月娟家的窗下,突然从河水里露出头,摇晃着满头的水珠子,还朝月娟做鬼脸。这时月娟往往要受到惊吓,也像许多女孩一样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声每次都能及时喊来她的母亲,而她母亲每次跑到窗前,都要手执长竹竿在河水里乱戳,边戳边骂。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文达渐渐对女性有了某种憧憬,他很快就暗恋上了月娟,经常在梦中和月娟发生一些过分亲昵的行为,他为此曾感到有些羞愧,也想放弃在梦中对月娟的伤害,并试图用玉娥来替换月娟,但换来换去,最后留在他梦里的总是月娟。那天,月娟指着文达身旁的一辆三轮车说,我能借用一下吗?最好你能帮我,我不会骑这种车。文达显得腼腆而慌乱,他避开月娟的眼光,一声不吭骑上三轮车就走。他刚绕过瓶山,就有个女工突然拉住三轮车说,你走了谁给我们运瓶子呀。文达顺手从瓶山上抽出一只瓶子,朝女工的手晃了晃,女工立刻害怕了,她在送开手时,还故意尖叫了一声。玉娥的耳朵总是跟狗耳朵一样灵敏,她听见那个女工的尖叫声,立刻从屋里跑了出来,伸开双手想拦住文达,但面对飞奔而来的三轮车,玉娥还是选择了躲闪。那天,文达猫腰蹬着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梨园河街上疾行,一直咣咣当当地响到月娟家门口才停下,文达和月娟把一幅嵌在木框里的油画抬上三轮车,然后运到月娟的画店里。
    月娟的画店在梨园河街口,店面不大,但里面充满了艺术的气息,和梨园河街上那种庸俗的气息截然相反。月娟画店里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其中有一幅最大最鲜艳的油画,画的就是梨园河,不过月娟画的梨园河要比真实的梨园河美丽许多。后来,文达蹬着三轮车返回小厂,他刚进厂门脑袋就被敲了一下,他扭头一看,玉娥正怒气冲冲地站他身后,手里捏着一根废弃的塑料管。文达摸着头,很快就确认他的头疼跟那根塑料管有关,文达本想责怪玉娥几句就算了,没想到玉娥却抢先吵了起来,你真不要脸,那骚货一来,你魂就跑了。文达发现那些正在忙碌的女工都停止了手里的活,喁喁私语地盯着他和玉娥,其中有个女工还挤眉弄眼地朝文达做鬼脸。文达的脸立刻红了,他推开玉娥说,你别乱说,小心我剪掉你的舌头。文达刚说完,那些女工就偷听到了,还咯咯地笑个不停,为了避开那些耳朵灵敏的女工,文达把玉娥拽到了瓶山后面。玉娥用力甩开文达的手说,你装什么蒜,咱俩的关系谁看不出来?文达故意装糊涂,他对玉娥说,你不要乱想,咱俩的关系很正常,你是会计,我是工人,就算咱俩有关系也是同事关系。玉娥立刻恼了,她激愤地盯着文达,嘴唇也突然颤抖起来,她低头踢了文达一脚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梨园河街,还有那个骚货也瞧不起,可是你们有能耐别在这住呀。当然你和那个骚货不一样,要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你。文达不停地摇头着说,你咋没脑子?你的脑子呢?文达推开玉娥,玉娥又站到他面前,他不得不连推玉娥几下说,给我让开,我要干活去了。
    文达为自己被玉娥缠住感到非常痛苦,谁都知道梨园河街上的女孩大多蛮不讲理,擅长死缠硬磨,而玉娥又是她们中的杰出代表。现在梨园河街上的许多人都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梳短辫的女孩玉娥,穿着一双旧雨鞋,去街上杂货店买酱油的情景。当时,玉娥买了酱油跑回家,发现酱油给少了十克,整整十克呀,因为玉娥家的酱油瓶子是有刻度的,所以很容易发现这个问题。那天玉娥抱着酱油瓶子又跑回杂货店,对店主说,你少给我十克酱油。店主是个外地人,十分讲究信誉,因此对玉娥的指责十分恼火,店主怨气冲冲地朝玉娥的酱油瓶子里灌满了酱油,店主以为这下玉娥该满意了,可她依然站着不走,用手指点着酱油瓶子上的刻度说,我只要你补十克酱油,多一滴我也不要,现在你补多了。店主挠挠头说,我打不好十克酱油,你要嫌多,就自己倒出来。玉娥仰着脸说,就让你倒,谁让你少给我酱油呢。店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变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拿起玉娥的酱油瓶子往外一倒,就听见玉娥大叫一声,倒多了,现在你又少给了我十五克酱油。店主翻了个白眼,气得的颤抖着手又往瓶子里灌了半勺酱油,玉娥看了一眼瓶子说,还差三克。店主终于失去了耐心,用勺子在柜台上猛敲一下说,我灌不好你家的瓶子,我把钱退给你,酱油白送给你,你快滚吧!玉娥把店主拍给她的酱油钱,又扔给店主说,我只要酱油,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店主气得怪叫一声,冲出柜台揪住玉娥的衣领在原地转了三圈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叫你家大人来。店主边说边把玉娥推到店外,叮叮咣咣关上店门说,你走吧,我要关门啦。后来,只要店主开门,玉娥就抱着酱油瓶子跑来,要求把少给的三克酱油补上,店主受不了玉娥的纠缠,终于把杂货店转让给梨园河街人经营,逃到别处开店去了。
    文达喜欢文静柔弱的那种女孩,在梨园河街上,只有月娟符合文达的要求,月娟是梨园河街上唯一近似淑女的女孩,她几乎不和街上那些粗俗的男孩交往,她在街上出现时总是习惯低着头,习惯一个人沿着街边房檐下走。有时她和文达迎面相遇时,也不抬一下眼皮,而文达却要用眼角去瞟她,文达发现月娟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眼光,因为就在文达和月娟擦肩而过时,文达发现月娟的脸总是忽红忽白。文达注意到月娟的脸在阳光下泛着雪白的光泽,就像蜡纸一样光滑,因此月娟给文达留下了一种美丽而又脆弱的印象,所以文达只喜欢月娟。后来,文达和月娟能好上完全是出于一次偶尔的机会。在一个炎热的夏季里,天气非常闷热,只要动弹一下,衬衣就会和身体黏到一起。到夜晚时,文达倚在床头看书,被窗外的蛙鸣闹的心烦,就干脆爬上窗台,跳进梨园河里。河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边恬静的房屋仿佛是一堆积木,沉浸在一种梦幻的气息里。文达感到河水清凉舒缓,还有种甜腥酥软的泥草气味在河面上飘拂。那天,文达正在顺水漂游,突然从临河的窗口扔出一只吊桶,吊桶一头扎进河里,咕咚咚地响了一阵,又提上去了。文达看见月娟的身影在窗口一闪,就传来哗哗的倒水声,出于好奇和某种冲动,文达悄悄游到月娟家的后窗下。
    那天晚上,文达在月娟家的后窗下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按捺不住焦躁不安的情绪,攀附着浸在河水里的青石墙基往上爬,很快就偷看到了月娟在洗浴中的美妙情景。文达看见月娟站在一个褐色的大木盆里,用水瓢往头上浇水,她的头发在水中自由飘逸,雪白的身子像花样在水中盛开。由于激动,文达的脑子变得杂乱而无序,不由地“啊”了一声,响声惊呆了月娟,也吓傻了文达。文达就那样大张着嘴和月娟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像中弹样跌入水中不见了。
    一连几天,文达都不敢在街上露面,即使偶然上街他也要用一张旧报纸盖住头顶,走起路来就跟跑一样快,但最后他还是撞上了月娟。那一刻,文达深感羞愧,额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汗来,他把旧报纸从头上取下来,发现汗水把报纸都泅湿了。当时,月娟双眉紧锁,对街上驻足观望的行人流露出厌恶之色,她轻声对文达说,咱谈朋友吧。说完月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文达愣愣地站在街上,手中的旧报纸也掉了,他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甚至怀疑起这事的真实性来,不过文达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爱情是个古怪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循规蹈矩,在许多情况下,爱情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中产生的。
    后来,事情的发展远没有文达想的那么简单,文达和月娟的事很快就遭到了月娟母亲的反对。有天,文达正在街上的杂货店门前搬运旧汽水瓶子时,月娟的母亲突然怒气冲冲地跑来了,她上下打量文达的眼光比剪刀更锋利,像是要把文达的脸剪开。月娟母亲拦住文达,像演戏似地翘起小指,双眼猛一瞪说,我警告你,不许再缠月娟。月娟学了十几年的画,根本不会找你这种男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刷瓶子的穷鬼! 文达明显缺乏应付这种突发局面的经验,一时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后来,文达缓过神来,立刻掂起一个装汽水瓶子的塑料箱,想躲到杂货店里去,却被月娟的母亲拽住了衣角。月娟母亲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说,你必须给我保证,以后不找月娟了!文达环视一下四周,发现店门口已经围观了不少人,立刻就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脸马上红了。文达几次想躲到杂货店里去,都被月娟母亲拦住了。最后还是店主看不过去,用蒲扇拍着月娟母亲的肩说,不要在这里吵。你的意思说明白就行了,让人家回去想想嘛。文达这才脱身躲进杂货店里。月娟母亲站在杂货店门外,从胳膊上扯下袖套,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裤腿喊,你天生就是洗瓶子的命!想找我们家月娟,除非我死了!文达的心像被蜇了一下,不由地感到疼痛,他咬牙切齿地对着一只空瓶子说,我非找个好工作气气你。
    那段时间文达的情绪非常低落,没几天他的下颌就生出了一些忧郁的胡子,这些胡子都是为月娟生的。文达知道他只有改变了他目前糟糕的处境,月娟母亲才有可能赞同他和月娟恋爱,可改变处境谈何容易。有天,文达正在街上低头走路,看见前面一个小孩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正从前面的拱形桥上沿着台阶一下一下跳下来,最后就跳到了文达的怀里。小孩递给文达一张纸条,文达展开一看,是月娟写给他的,约他划船去河边画画。文达立刻跑回街道小厂,又从街道小厂后门跑到河边,河里有一条街道小厂的木船。由于跑得太急,文达在靠近河边的杂草里滑了一脚,结果那些乱蓬蓬的杂草立刻一齐摇晃起来,文达看见在他的鞋上沾满了水珠。文达蹲在河边,在他身边有一个深埋的木桩,木桩拴着一只柳条形的小木船,文达费力地解开船绳,绳子似乎很脏,有一种潮湿粘滞的手感。后来,文达把闲弃已久的小船冲洗干净,他刚跳上去,玉娥就跑来了,她沿着河边追问文达,你要去哪里?文达赶紧用竹篙点着河岸,小船晃晃悠悠地顺水而下,不一会儿就把玉娥甩掉了。大约十分钟后,文达将小船停靠在了月娟和他约定的河边,河边受惊的蜜蜂立刻在草尖上低鸣着盘旋起来,等侯在这里的月娟,拎着裙角跳到船上,一下没站稳,被早有准备的文达一下拉住了手。月娟的手纤小而光滑,只是手腕上有几道醒目的血痕,文达握住月娟的手问,是你妈挖的?月娟抽出她那只优雅温柔的手,催促文达说,快走,我妈撵来了。文达一下慌了,赶紧胡乱撑船,结果船在河里打开了转转。很快,文达看见月娟母亲朝河边跑来,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掉进河里。月娟坐在船头看了一眼岸上,马上站起来帮助文达撑船。月娟母亲被激怒了,她边跑边舞着手,嘴里吐出一串凄厉的尖叫声,由于慌不择路,她也在草地上滑了一跤,尽管她很快就爬了起来,但船已经绕过河湾不见了。
    当船划行到一处河滩时,月娟被这的风景迷住了,这片河滩被挤在稻田和河道交接的狭窄地带里,透着在城市里已经相当陌生的乡村气息,温馨而自然。月娟在画这片河滩时,文达就坐在她身旁。那天刚画完河滩,月娟就放下画笔,满脸通红地和文达相拥在蜂蝶飞舞的船上,文达吻住月娟的樱桃小嘴,突然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当时,俩人相拥在船上,那如漆似胶的情景,比任何一部电影里的爱情故事都缠绵动人。
    那天傍晚,文达和月娟回来时,玉娥正蹲在河边挥着棒槌捶打着放在石头上的衣服,玉娥一边心不在焉地捶打衣服一边观察文达如何把船撑向河边。当月娟从船上下来时,玉娥突然扔掉棒槌冲了上去,她夺下月娟手里的画夹,扔到草地上,用脚愤怒地跺着画夹说,谁让你用公家的船出去画画啦。月娟窘迫地低下头,任凭玉娥对她指指点点。当时,文达正在河边栓船,他赶紧把船胡乱拴在河边木桩上,跑过来连接推搡几下情绪失控的玉娥,玉娥痛苦地盯着文达,她很快就从文达眼里看见了某种危险,她失望地回到河边蹲下,挥起棒追狠狠地捶打衣服,边捶边嘀咕,多不要脸,你们多不要脸呀!
    很快,文达和月娟相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条梨园河街,于是许多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开始集聚在街上议论,她们的态度大多是赞同。月娟的母亲对月娟的事被街人议论纷纷显然不满,当她往街边阴沟里泼脏水时,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带有明显的怒火。那段时间气候异常闷热,街道小厂里也变得格外忙乱,许多急等购买干净瓶子的三轮车都蜂拥而至,文达在嘈杂的人群里,往提货人的三轮车上装瓶子。文达很不习惯这种乱糟糟的场面,他的脑子都被吵疼了,可是一个女工还在和一个高腔大嗓的男人争吵,起因就是为了一个瓶子。那天,文达终于被激烈的争吵激怒了,他拍了几下自己的脑门,然后就举起了一只瓶子,他本想把瓶子扔到那对争吵的男女身上,不料瓶子在空中飞错了方向,砸在了瓶山上,一下把瓶山砸塌了一个角,瓶山那轰然倒塌的响声惊动了玉娥,玉娥手里攥把鸡毛掸飞跑过来,在文达屁股上猛抽一下说,你疯了?文达也正在气头上,他一改平日的儒雅作风,响亮地骂了句粗话,然后夺下玉娥手里的鸡毛掸,像牧民抽打马屁股一样,在玉娥的屁股上接连不断地抽打起来,抽得玉娥尖叫着一蹦一跳地跑了。
    很快梨园河街就像往年一样进入了雨季,持续不断的雨水,浇灭了许多人心头的怨气,其中也包括月娟的母亲,她似乎对文达友好了许多。雨天文达喜欢站在窗前,这时街上的建筑物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轮廓,透过窗外的霏霏雨线,可以临窗眺望街上行人举伞匆忙行走的风景。街上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垃圾。街上许多陈旧破陋的房子开始漏雨了,这其中也有月娟家的房子。有天,文达举着雨伞去找月娟,走在路上,掐指一算,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月娟了,突然觉得月娟的模样在他心里模糊了,连月娟的发型也想不起来了,文达用力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门,他想他的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文达走到月娟的画店门口,店门锁着,也不知道月娟去哪了,平时月娟总在店里。街口风很大,文达看见街上有一对恋人相拥在雨中,女的紧紧俯在男的怀里,男的用身体为女的遮风避雨,这让文达有点感动,也很容易让他想起他和月娟的恋爱。后来,文达忽然听见《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在另一条街上响起,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躯和灵魂,文达的心情悠地变得愈悦起来。文达想这真是一个恋爱的世界,随处可以遇见热恋的人们。那天,文达举着伞不知不觉就朝月娟家走去,直到听见月娟温柔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月娟家门口。文达一向惧怕到月娟家,当然现在情况已经出现了转机,最近月娟母亲已经明显改变了对文达的看法。
    那天,文达是第一次走进月娟家,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让他没想到的是月娟母亲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这让文达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文达走进月娟家里,地上很潮湿,屋里墙角几乎都泅湿了,许多地方还落下了墙灰,这就是雨季留下的烙印。文达穿上雨衣,把瓦刀别在腰上,攀上树,在爬到接近屋顶时,敏捷地跳到了屋顶上。文达用瓦刀撬掉那些残破的旧瓦,换上用竹篮吊上来的新瓦。文达在换瓦时,月娟母亲就在屋檐下小声埋怨月娟,我都老了,本来指望你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你自己把事情搞乱了,真是气死我了。月娟母亲叹口气,停了一会,又说,文达这孩子是不错,可惜没个好职业,你们以后怎么过日子呀。文达从月娟母亲的话里听出了惊喜的内容,她已经默许了文达和月娟的关系。可是,很快文达又有些烦躁不安,他突然想起了玉娥,玉娥纠缠文达的理由就是文达曾经拥抱过她。文达就晕头晕脑地吻过玉娥一次,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可玉娥就是揪住不放,所以一想起这事文达就心虚,就有些不由自主地紧张,无法完成他平日熟练的动作。开始文达只是手有点哆嗦,后来连腿也哆嗦起来了,文达就用手摁住腿,结果他的手和腿就一起哆嗦起来了。文达觉得手里的瓦刀很重,手臂也更力口沉重,他多次不满地盯着瓦刀嘀咕,在他最后一次对着瓦刀嘀咕时,他踩滑了脚下的瓦片,结果那些刚码好的瓦片纷纷像鱼鳞样从房顶脱落,文达也从屋顶滑了下来,先是落在紧临房屋搭建的简易厨房的棚顶上,最后才摔在地上,若不是棚顶的缓冲作用,也许文达就摔傻了。刹那间月娟家院里卷起了一股股从屋檐上落下来的呛人的尘土,文达坐在地上刚吐掉一口干涩的尘土,就听见月娟母亲拍着腿哭喊起来,我咋这么命苦呀。
    雨季持续了半年,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闷,蛙声从早晨鼓噪到夜晚,让文达烦透了。有天,文达穿了一件枣红色体恤衫出门,就在他去找月娟的路上,看见厂里看门的小痞正弯腰吃力地蹬着破旧的三轮车,车上装满了旧瓶子,玉娥正嗑着葵花子坐在三轮车后面晃荡着双腿。后来,三轮车被厂门口的斜坡卡住了,小痞抬起屁股蹬了几下,三轮车还是上不去。玉娥扭过脸呼呼地往小痞脖子上吐瓜子皮,小痞先是缩起脖子,后来就干脆坐在车座上,把手伸到后背,从后衣领里往外掏瓜子皮。玉娥有些不耐烦了,一副很恼火的样子,她在小痞背上猛拍一下,又拍一下,后来干脆在小痞屁股上踢了一脚,小痞才跳下来,费力地把三轮车推进了厂里。
    那天,文达想绕过玉娥溜走,他刚走到厂门口拐角的那堵墙下,就被玉娥发现了,玉娥跑过来,一把拽住文达的胳膊,把文达拽进厂里,又把文达往她的办公室里拽,一边拽一边埋怨文达,这几天你跑哪去了,我怎么找不着你?文达在玉娥办公室里站定,觉得总这样躲着玉娥也不是办法,干脆把事说透算了。文达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说,你有话就快说,一会我要去月娟家,明天还要去。文达想故意激怒玉娥,最好和玉娥大吵一架,把他俩之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但玉娥没有上钩,不但没上钩,看上去她的心情还不错。玉娥交叉双臂抱着肩膀,一直用一种美滋滋的眼光扫描着文达,最后才说,我舅舅转业了。玉娥的话让文达有点摸不着头脑,文达说,你舅舅转业,跟我有什么关系?玉娥没像往常那样生气,而是很平静地拿起一只易拉罐饮料,砰地一声拽掉拉环,把饮料罐往文达面前一放,盯着文达,也不说话。如此一来文达懵了,也想起来了,也就在前几天,梨园河街上突然驶入一辆黑色轿车,看上去不算新,轮胎上沾满了还没有干透的黄泥,要知道梨园河街上很少有轿车驶入,所以就格外引人瞩目,大家都在猜测那辆轿车会停在谁家门口。最后大家看见那辆轿车就停在了街边一小片空地上,一个下穿黄军裤,上穿蓝西服,西服口袋上还别着一支钢笔的人,从车里钻了出来。那人嘭地关上车门,目不斜视地横过街道,身上散发着让梨园河街人所崇拜的那种威严和仕宦的气息。那天,整条街的人都看见那人走进了玉娥家,后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玉娥的舅舅回来了。
    看来玉娥的舅舅真是回来了,要不她的心情怎么会那么好呢。不知道为什么,文达的心里有点酸酸的,好象有些嫉妒,他怎么就没有一个那样做官的舅舅。文达显得很倦怠,他朝房外走时,玉娥突然摁开了墙上的吊扇开关,吊扇立刻呼呼旋转起来,把文达的头发吹得像草一样飘起来,文达赶紧用手捂着头发喊,快把电扇关掉,我头发乱的都没法出门了。文达的狼狈相让玉娥看了很开心,她关掉电扇后,依然咯咯地笑个不停。文达顾不上埋怨玉娥,在屋里转来转去,又去桌子上翻来翻去说,梳子呢?你把梳子藏哪了,我要梳头。玉娥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盯着文达的脸说,我不骗你,你想不想找个好工作?文达一把夺过梳子,边梳头发边说,你不是在说梦话吧?玉娥一脸正色,很严肃地说,我舅舅能帮你,他现在是局长,局长呀。文达盯着玉娥看了一会,把眼光移开说,你舅舅怎么会帮我?她应该给你找个好工作。玉娥说,我舅舅当然要帮我,不过我想帮你,让你到我舅舅单位工作,但是你必须和我好。文达说,我已经和月娟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娥鼻子一皱说,是我先和你好,月娟那个骚货还在我后面呢。玉娥凝视文达的目光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文达避开玉娥的目光,叹口气自言自语说,我想不起来了,我真想不起来我是先和谁好,也许是你,也许就是月娟。文达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再次惹恼了玉娥,玉娥歪着头,脸涨得通红说,你想不起来,我都给你记着呢,拥抱两次,亲吻一次。文达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对我耍流氓!文达无法招架玉娥连珠炮式的追问,摊开双手说,这从何谈起,我咋会耍流氓?再说我当时确实是爱你的。没想到玉娥听文达这么说,立刻转怒为喜,玉娥说你知道就好,文达说我知道什么了?玉娥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只要你以后不找月娟,你和月娟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接着,玉娥又说,你赶快写个简历给我,没简历我舅舅咋给你安排工作?一听到安排工作,文达的脑子立刻就兴奋起来了。
    那一段时间,文达陷入了深思,他想了很久,还仔细分析了他的处境,他要坚持和月娟好,就要刷一辈子旧瓶子,而且最后还不一定能娶到月娟;要和玉娥好,就可以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打官腔,那种美妙的生活实在是比刷瓶子舒服多了。文达对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这种对爱情一点都不专一的想法,并不感到吃惊,他对自己的思想了如指掌,他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他内心留存已久的强烈欲望,它由来已久,文达是个崇尚前途高于爱情的男人。不管这次能不能实现,也许最后要失败,文达都决心一试。现在文达已拿定主意,他打算利用玉娥找个好工作,等安排好工作再蹬掉玉娥,继续和月娟好,这样就锦添花上了。文达不打算把他的这种想法透露给月娟,因为女孩在对待爱情这个问题上明显缺少计谋,他怕月娟坏了他的好事和前途。
    后来,玉娥果然把文达的简历送到了她舅舅手里,为了不在关键时刻惹怒玉娥,文达已经取消了和月娟的约会。他编造了许多让月娟可以相信的理由,不过每次编造那些并不存在的理由时,文达都会感到全身在隐隐作疼。有次,文达在对照着镜子洗脸时,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变得疲惫不堪,鼻孔里的鼻毛也像疯了一样,一个劲地疯长,文达准备用剪刀修理鼻毛时,看见窗外有一只红色的气球在慢慢的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文达叹口气,突然对着气球说,我真是悲叹我的前途和爱情是那样的互不相容。
    一个炎热的中午,玉娥离开了工厂,她临离开时顺手破天荒地戴了一顶白色的太阳帽,帽沿遮住了脸部,她就戴着那顶白色的太阳帽走到了街上,微风吹动街两旁屋顶上的杂草,不时有一些陈年的草屑落到玉娥的帽子上,本来玉娥打算去找文达,却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街口,走到了月娟画店的门口,还隐约听见文达的声音从月娟的画店里传出。玉娥用手捂住耳朵,文达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玉娥听的非常清晰,并且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左右摇晃着,她赶紧扶着墙在月娟画店门外站了一会,然后才怒气冲冲地走进玉娟的画店里。开始月娟以为是某位顾客来了,当她走向柜台时,玉娥已经把那顶太阳帽放在了柜台上。月娟发现是玉娥,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月娟走到柜台前拿起了一支苍蝇拍,转身在远离玉娥的地方拍死了一只苍蝇。玉娥盯着月娟,发现她的头发刚洗过,乌黑发亮地披在肩上,于是玉娥猛地踢了一脚柜台说,文达呢?月娟白了玉娥一眼,拿起苍蝇拍,追着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另一只苍蝇边打边说,你跑店里来干什么,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奇怪了,文达跑哪里去了?画店很小,几乎没有可供人躲藏的地方,玉娥目光警惕地搜索着画店里的一切,甚至掀开墙上的画板,在画板背后看了看,也没有发现文达,难道刚才在听觉上出现了误判?满脸疑惑的玉娥最后干脆跑到柜台后面去寻找文达,也没有发现文达的身影,难道他钻到地底下去了?在月娟的画店里,玉娥不太方便撒野,于是她板下脸说,文达来过没有?我要找他,我舅舅要给他安排工作,他也和我重新和好了。月娟根本不相信玉娥的话,立刻反驳道,他想和你好,你就去找他,跑我店里来干啥?玉娥没有生气,嘴角流露出一丝明显的微笑,她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说,文达真的和我好了,我要骗你,我就是这个,玉娥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小狗的意思,然后问月娟,这下信了吧?月娟避开玉娥凑过来的脸,沉默了一会,嘴角明显地哆嗦了,眼睛也黯淡了,她靠着柜台,漠然地迎着玉娥的目光说,我不信,然后大声说,我就是不相信你!
    对于玉娥和月娟的这次交谈,文达一点都不知道,本来月娟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喜欢把许多事情藏在心里,月娟没有追问文达,文达就以为月娟还不知道他和玉娥最近发生的事情。那段时间,文达的日子过的十分焦急,他要躲着月娟频繁和玉娥约会,还要抽时间和月娟见面,月娟对文达多次无故取消约会已明显表现出了不满,并对文达有些冷淡了,但她始终没有提文达和玉娥的事。文达感到很满意,等他有了工作,就甩掉玉娥和月娟好,到时再解释清楚。文达提心吊胆地度日如年,他扳指算了一下,已经两个多星期了。终于有一天,玉娥告诉文达,她舅舅要见他了。那天,文达一大早就梳洗一番,换上新衣服,对着镜子仔细看,一切满意后,才骑着自行车去了玉娥舅舅的单位。一路上文达都在感叹,真是时来运转了,以后就是不和玉娥好了,也要好好感谢玉娥。到了玉娥舅舅单位,人家说玉娥舅舅不是局长,是办公室主任,玉娥舅舅见了文达也是热情,说街坊邻居的安排个临时工作也不是啥大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巧前几天单位送发报纸的老王不干了,你就接手吧。你比老王强,最起码腿脚利索,你现在就去熟悉一下环境,明天就算上班了。
    那天,文达像挨了一记闷棍,本以为美好的前途已经向他招手了,没想到中途打了折,又是个临时工,不过这的临时工可比街道小厂的临时工体面多了。文达虽不满意,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先去熟悉环境。文达领了笔和小本,就去各个科室记录要送的书刊,他刚在一个科室门口露头,就听见有人问他,你找谁?文达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在问他,那人坐在椅子上,一条胳膊绕过椅背,手指上燃着一只烟。文达说,我是接替老王送报纸的。那人一听,立刻恼了,那个死老王,说不干就不干了,还编了那么多瞎话,就是嫌钱少嘛。既然你负责送报纸,你就把前几天没送的报纸都给我送齐。文达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的报纸在哪里。那人站起来,双手掐腰,头一伸说,你没脑子?文达后退了一步,那人突然把手伸到文达眼前一挥说,你去找呀!文达想我又没惹你,朝我发啥火?当然文达不能像对待小厂里的女工那样针锋相对,他见这人不好说话,就赶紧退了出来,去下个科室登记报刊。到下个科室,登记完,一个女人把走出办公室的文达又叫了回来,指着地板说,你帮我拖一下地,刚才让几个来办事的人踩脏了。拖完地,那女人又让文达去倒垃圾,这下文达不高兴了,文达说,我还要去登记报刊呢,不然明天没法送。那女人脸一沉说,过去我办公室的地板都是老王给我拖,他能拖你就不能拖?年轻轻的就这么懒?文达也不理那女人,扭头就走,听见那女人在他背后对别人说,啥人?一个临时工还拿架子,让他倒垃圾是抬举他。那天,文达登记完各科室报刊后,肚子都快气炸了,他明显感觉受到了歧视,过去他很崇拜机关里工作的人,认为他们文明高雅,没想到他们和梨园河街人没啥区别。
    那天,文达气呼呼地离开玉娥舅舅的单位后,在一个街边公园里坐了许久,中午也不想吃饭,也不想去玉娥舅舅单位了。下午文达看一群老人打牌下棋,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回到梨园河街。他刚走到街口,走到月娟的画店门口,就被街上的人围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对文达说,恭喜你呀,进机关工作啦。也有人感叹说,要不是玉娥,哪有文达的今天?文达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玉娥。不过也有人摇头,主要是一些和玉娥家关系不太和睦的妇女,她们几乎一致谴责文达,那些妇女的观点还迅速得到了街上女孩的支持,她们说爱情如果都是这样,她们宁肯一辈子不结婚。文达留意了一下月娟的画店,只见店门紧闭,门上还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房转让。文达有些摸不着头脑,月娟搬走了?文达挤出人群,拉着一个和他关系较好的人询问月娟为啥要转让画店?那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文达说,其实月娟早就知道你跟玉娥的事了,现在你又让月娟母女在街上丢尽了脸面,人家早有准备,早把梨园河街的老房子卖了,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租了两层楼的门面房,上面住人,下面开店。前一段时间一直在装修,现在装修好了自然要搬走。
    半年后,梨园河街满街房屋的墙上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有人说,这里马上就要建起一片高楼,也就是说以后梨园河街人都要住上高楼了。有次,文达走到月娟家门口,看见院门敞着,墙上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房子里面已经搬空了,就像一个没有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也就在那天晚上,文达离开了梨园河街,搭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火车上乘满了民工,文达就和那些民工一样外出打工了。
    作者简介:
    刘枢尧,男,大学文化,中共党员,坚持业余写作,1993年开始发表中短篇校旱,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都市校旱》、《岁月.长篇校旱》海外版、《民间文学》、《校旱月刊》、《短篇校旱》等。主要作品有:《我们是穷人》、《太阳雨》、《脸面》、《冬季货车与硕士司机》、《老陈和他的古县衙》、《老皮曾住在这条街上》、《一无所有》、《遍地桃花》、《失控的心》等,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市摄影家协会会员,在郑州市某机关从事宣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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