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
阿桃被姑妈带到我家的那个傍晚,我正对着窗外漫天霞光吃晚饭。
是女儿开的门,当我把迷蒙的目光,从窗外明丽的黄昏移到门边时,她们已进来了。我起身给姑妈让座时,姑妈对我说:“这就是阿桃。”
那时,阿桃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我上下扫了阿桃一眼,心中十分诧异:五十岁上下年纪的阿桃,矮胖身材,五官虽还周正,但看上去木讷得有些傻样。难道这就是姑妈当传奇般介绍的阿桃?要不是自己的亲姑妈介绍来的,并且事先把她说得那么好,我一口就会回绝。我十分疑惑地试探着问她:“你叫阿桃?”
“大家都叫我阿桃,其实我的全名是陈碧桃。”阿桃说话有些微的含混不清,估计是舌下系带短紧,出生时又没及时矫正的原故。这使我对她的印象分又迅速降低了一个档次,不过同时我又觉得她答话简洁,思路清晰,像是有些许见识的人,所以,我请阿桃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阿桃向一旁的椅子走去时,我才又看到她的脚有点跛,但也同时注意到她虽然衣着朴素,却异常洁净,浑身上下颜色搭配极为协调,直觉隐隐地告诉我,阿桃会是个不错的保姆。所以,在送姑妈和阿桃出门时,我告诉阿桃:“你明天就来做吧。”
我站在窗口,看着姑妈和阿桃走在暮色苍茫的小区林荫道上,看着走在背影依然秀美的姑妈身边的阿桃粗笨卑微的背影,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悲悯。不过,也只是一个生活优裕的少妇,对于生活在底层的老妇女的悲悯而已。当时两手交抱在胸前,以优雅的姿势站在楼上闲散地远望着的自己,并没有想到,自己留下的阿桃,是一颗表面蒙尘的明珠。而后来与阿桃之间跌宕起伏的故事和深厚的情谊,以及最后让我多年深深陷于痛苦的结局,更是当时始料未及的。
第一次留心看阿桃做家务活,是一个周六的早晨。大清早就起床的阿桃,又矮又胖,跛脚的阿桃,做起家务活来,居然那样有条不紊干净利落。而其因技巧娴熟而显示出的优美姿态,简直就像一条悠然游弋在家这片海域的鲜活灵动的鱼。一个粗鄙的女人和一堆烦人的家务活,无端地,就生出一份风过秀林般的美感来。
我无意间倚在门框上看,几乎看呆了!那一刻,我对一向头疼的家务活,几乎生出亲切感来。
每天下班回家进到客厅,单是听着阿桃在厨房烟火蒸腾中,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我饥饿的胃、挑剔的嘴,就会立即发出无声的热烈向往的絮语。因为,过不了一会儿,蒸、煮、煎、炸功夫十分了得的阿桃,就会整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每次坐在桌边,看阿桃把最后一盘青菜从厨房端出来,放到餐桌上,那炒蔬菜蒸腾的新鲜的清香混合着爆葱花热烈诱人的焦香,那油汪汪碧莹莹的可人的翠绿,总会让我忍不住“啧啧”赞叹出声。这炒青菜是阿桃出色厨艺中的绝活,绝对可以叫板五星级饭店的大厨们。或青或红或白的蔬菜炒得刚脱去最后一丝生味的同时,把蔬菜的鲜香生脆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火候拿捏之精准是何等了得啊!炒青菜一直是我及我的家人最难以掌握的手艺,每次不是炒得太生,就是太老,难以入口,更别提其色其香了。要没有阿桃,我怎能在家享受此等口福!阿桃的到来,使我那颗对粗糙的家居生活早已麻木不仁的心,一下子醒转来了,我变得那样喜欢我的家!
闲下来时,我常从客厅到卧室,到书房,到保姆房,一间间地来回游走欣赏,因为,经阿桃整理过的房间,是那样窗明几净井井有条。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常会打开窗户,对着丽日晴空,情不自禁地大声说,生活真好!经阿桃整理过的房间,于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中,还透着一份说不出的雅致。我总在感受着那一份温馨可人的雅致的时候,很不能明白地想:“这来自的,应是一双红袖添香的手,怎会是阿桃那双粗短又粗糙的手?!”
难怪精明挑剔的姑妈对她赞不绝口。
可这些,还只是阿桃的表层,阿桃的大能耐还在后面。
有一次,我穿了一件花了一千多元新买的白丝绸衬衫,参加同事的婚礼,回到家,赫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前面被烧了两个不小的洞!第二天早上,我无赖地对阿桃说:“阿桃,这件衬衫挺宽大的,烧破的地方补一补,你能穿就拿去穿,不能穿拿去送人吧。”阿桃接过丝绸衬衫并没说什么,只是放在光亮的地方,左照右照了好一会儿。中午下班回家,见阿桃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那椅子高了些,阿桃坐上去脚几乎不能搁到地上,远看过去,阿桃的身子显得越发粗笨,显得很是滑稽可笑。走近些才看清,那件丝绸衬衫正绷在绣花用的圆架子上,阿桃粗短的手指拈着细细的针,正在上面缝着什么。我十分诧异,连忙走到阿桃身边看个究竟。一看之下,我不禁惊叫起来,天啊,阿桃竟在绣花!阿桃抬头见是我,忙把剩下的几针绣完,低头用牙咬断线,把衬衫从圆架子上拆下来,递给我试穿。我吃惊地穿上,站到镜子前细看,那意境,竟是冰天雪地里精神抖擞地绽开两朵粉红的腊梅!这样出色的针线活,应该是出自《红楼梦》里那“心比天高”的俏丫鬟晴雯之手啊!
我惊喜地对站在我身后的阿桃说:“阿桃,这衬衫现在至少要卖一千五了!”
阿桃的到来,让我知道了清洁优雅的生活是什么个样子,我因此每天只要一踏上回家的路,脚步就特别轻快,心境就格外愉悦。我会在回家那条人车拥挤不堪的路上,愉快地哼起许多年少时喜欢的轻快的歌谣。阿桃成了我赖以躲避风浪的港湾,是她来我家半年后的事。这时,老公开始出现状况,彻夜不归是常事,吵架和冷战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
一个陷入冷战,老公不回家的夜晚,胸闷得睡不着的我,抱了条被子,去敲阿桃的门。我在阿桃保姆房里另一张闲置的床上睡下。
躺着躺着,想到曾经的山盟海誓,想到曾经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接着痛哭失声。阿桃先是在黑暗中静默地听着,良久,叹气说:“别哭了,变了心的男人要比变心的女人冷酷得多!哭,除了哭坏自己,不会有什么用处。”无用的泪掉完,我咬牙切齿地对阿桃说:“我要到他们单位,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撕破脸皮闹出去,可以。但你要想好,你是不是真不想和他过了?如果是的话,闹翻也无妨。”阿桃躺在床上幽幽地说,黑暗中两点冷静的光,定定地浮在她一样无眠的眼中。借着那冷荧荧的光,我看清了自己心底尚存的一丝幻想,盼老公回头的幻想。于是,我在第二天醒来后,把所有的冲动和耻辱都咽了下去。
在我们最终心冷意冷分居后,我开始彻夜彻夜地睡不着。我只得搬到阿桃房中去睡,每晚和阿桃说说话,诉诉心中淤积的苦痛,之后,才能在阿桃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中囫囵睡上一觉。有一次,在和阿桃的夜谈中,静静地躺着听我诉说的阿桃,忽然一骨碌坐起来,很严肃地提醒我:“你要注意收集日后有利于你的证据了。”
多亏阿桃,把她五十年来在生活滚打中摸索出来,并自个儿总结出来的朴素却极为管用的真理传授给我。正是这些,使我最终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和现有住房。日子在和阿桃相依相慰中飞快地走到了年底。 年前的一天,阿桃在和我闲聊中,说:“年底了,我得回去看看,出来一年了,不知家里怎么样?前些天婆婆又病了,也不知道现在病得怎么样了?”阿桃似乎是顺口说说,实是正式向我告假。我心下暗自叫苦,没有阿桃精心安排的家,又要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了;没有阿桃周到操持,没有阿桃相伴的年,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人家出来一年了,岂有不让回去过年的道理,再说她婆婆又生病了,能不让她回去吗?我定了定神,问阿桃:“什么时候走?”阿桃说;“明天就走,才能赶除夕到家。”“那好,我去拿工钱给你。”
我从卧室拿工钱出来客厅给阿桃时,阿桃愣坐着,似乎想什么心事,我碰了碰她,开玩笑地说:“阿桃要回去该高兴啊,想什么心事?”阿桃一边接过我递给她的工钱,一边说:“我正在想不知我婆婆的病还能好吗,八十多岁的人了?”阿桃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借我一千块,我好送我婆婆去住院治疗?”说到这份上,我怎能不动恻隐之心,再说这一年来,阿桃帮了我多少的忙,于是,我没有多想,便拿来了一千元借给她,叮嘱她:“年过完,你婆婆好些,就回来。”阿桃说:“我知道你忙,不管怎么样,正月十五一过我就回来,反正该尽的心我也尽了。”
阿桃一向说话算话,所以我安心地盼着正月十五快点到。
可是,正月十五过了,十六过了……二十也过去了,始终不见阿桃回来,我都有些望眼欲穿了。 整个正月都过完时,我痛心地明白,阿桃和一千元,都不会回来了。人心隔肚皮啊!人心不古啊!
有时,我会在家里痛彻心扉地骂阿桃。可是,不知怎的,骂完之后,心里却是对她离去的更深的痛惜,有时甚至想,要是阿桃能回来,只要她能回来,我愿意给她涨工钱,一千元的事也不会和她计较,只要她不再骗我。鉴于阿桃的行为,新保姆来后,我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我的眼光,常会不由自主地尾随着保姆进卧室。出门去之前,总要先牢牢地锁上卧室的门。 但每次面对着新来的保姆的种种不如意,比如,在无滋无味地咀嚼着炒得人老珠黄般的蔬菜时;在看着被保姆越理越乱的房间时,总会在心中很怀念地想,要是阿桃在就好了。可是过去那油汪汪碧莹莹的,色泽翠绿可人的炒青菜,那一间间温馨可人的房间,已成海市蜃楼了!当春天到来时,当我迎着微凉的春风,穿起那白底粉红腊梅的长袖丝绸衬衫时,我更是会完完全全忘记阿桃对我的不忠,十分惆怅地念着她种种的好。这时才明白,阿桃已是我的重要伴侣,我对她的依赖已到了深深依恋的地步。思念她的感觉,很接近怀想我父母家院子里,那棵已砍掉多年的,陪伴我长大的杨桃树。那棵杨桃树几乎出现在我童年的每一天,我在它浓浓的绿荫下吃饭、玩耍、乘凉、采摘果实,它荫庇了我一整个童年!每每和老公谈判失败,回到家,我都会颓丧地坐在阿桃过去常坐的那个椅子上,在心中一声声地呼唤:“阿桃,阿桃……”
我常常会在夜晚,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躺在床上想念阿桃,想那些老公不归的不眠之夜,和阿桃睡在保姆房里,她给我的许多劝诫。无法入眠的夜晚,当黑暗像潮水般快把我淹没时,我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寻找曾经的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的源头,就像寻找一梭救命的小船那般。可是,阿桃,你在哪里? 对阿桃的强烈怀念,应该说,有一部分是出于再也见不到她的原故。
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又见到了阿桃!
我去泉州看望我同学琼时,我和琼相对坐在客厅聊天。我面对着阳台边流着泪,边对琼诉说着我的处境,边茫然而苦楚地看着远处沉默滞重的山峦。突然,一个在阳台浇花的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她转过头来,我们正好四目相对,她的手在我们的目光相撞时,猛地抖了一下,喷水壶里的水都洒到地上了。“阿桃!”我惊得站起来,大声叫道。阿桃一阵错愕,但在半秒钟里,立即绽放出了他乡遇故知的激动的笑容,奔到我身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我这几天正想着回你那去一趟,我还欠着你一千块呢。没想到你来了,倒省了我大老远的一趟路!”
阿桃放下浇花的水壶,转身进去给我们泡茶时,琼很惊讶地问我,怎么会认识她?想起阿桃对我种种的好,我只说,她在我家做过一年保姆。其他的事想等往后有空再和琼慢慢说,或者说,鉴于阿桃过去对我的好,我不太忍心损她。阿桃给我们端茶再次出来时,已恢复到过去那个我信任和依赖的阿桃了。她把端来的茶放在茶几上后,坐到我身边,问了些别后的事,眼光里是深深的关切,只是没提到为什么没再回我那去。回来时阿桃和琼一起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车站。临上车,阿桃把一个信封交在我手里,说:“这是还你的一千块。”我张着嘴巴,想要说点什么,这时车已开了。
自从这次意外见到阿桃,我对她的想念淡了许多。知道她在我同学家里做事,心里也少了对她的惦念。同时我也愿意相信,那一千块的事情,是她遇到困难出于无奈。所以,我并未把这事告诉我的好友琼。谁又能一辈子没个难处,没个错处?我以为我与阿桃的缘分,至此已尽。
然而,没有。
再次见到阿桃,是在沃尔玛,那是半年后的事了。我在挑好海鲜抬起头时,差点撞上也正挑好海鲜抬起头的阿桃。我在差点撞上她的头时,悲喜交集地大叫:“阿桃!”
我在那一瞬间,眼里急遽地迸出了泪花。
我们并肩在商场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怕一分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聚首。
阿桃缓缓地告诉我,她过去照顾了六年的老主顾中风了,用了好几个保姆,都不合意。特地让他儿子去泉州跟我同学琼商量把她叫回来,我同学琼看在中风病人的份上,让她回来了。那时,我正因与老公闹离婚争取女儿的抚养权,身心俱疲,满腹辛酸,遇到知根知底的故人,便和盘托出心中的烦难,倾诉心中淤积已久的委屈。阿桃一路听着,神色凝重。我们到门口分手时,她毅然对我说:“耗着他,他急着和野女人结婚,你不急,不愁他不把女儿给你!”阿桃的话如醍醐灌顶,我顿时豁然开朗。从那天后我转变策略,不再成天急着找他谈女儿的抚养权,不死不活地拖着他。这是我后来取得女儿抚养权决定性的一步。后来和阿桃见面不多,却几乎每天通电话,因为阿桃也忙,她遇上了麻烦。
阿桃的中风主顾去世时,把房子和汽车留给了几年来竭心尽力照顾他的阿桃,他的子女们气不过,上门和阿桃闹。阿桃除了自己信心百倍地打官司外,还不住地给我打气,要我把老公告上法庭,因为他是我们婚姻解体的过错方(幸好开始分居时,阿桃提醒我收集证据),交出女儿抚养权不算,还得把房子让出来给我们母女俩住。那段时间,要没阿桃,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下来。
其实,那段时间,阿桃自己也特闹心。
与老公打官司开庭的那天早晨,天色阴沉。我带着女儿,心情阴郁地从家里走出来,走到小区门口,站着等阿桃。边等边想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却成了对簿公堂的怨偶。我悲凉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小区门口的那棵枝杆虬曲苍劲的凤凰树,不知何时,绿叶几乎落尽,满树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我在那瞬间精神为之一震,几乎忘了所有烦恼。又过了一会儿,天下起小雨,我撑开伞,站到凤凰树下。凤凰花瓣不时地“扑扑”落在我的伞上,久已离我远去的诗意生活,随着花瓣“扑扑”落在伞上的声音,带着莫可名状的苍凉,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心中。不一会儿,阿桃开着一辆奥迪来了。阿桃开到我身边,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叫我上车。这辆奥迪,应该就是那中风老人留给她的。阿桃真厉害,什么时候已学会了开车。
我坐在副驾座上,仔细打量身边的阿桃。阿桃穿着宝蓝色宝姿套装,那颜色很适合阿桃,品牌时装的精良做工和样式,把阿桃的身份和品味提升到了她现在应有的档次。我在心中不禁赞叹,没有读书的阿桃,可比我这个所谓的重点大学的硕士生,强多了。一路上,我不敢去想官司的事,思绪飘飘忽忽,心中愁愁苦苦。
阿桃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在方向盘上闪着富足高贵的光芒,这使我的眼睛,在接触到钻戒闪耀的白光的那刻,聚焦在阿桃的手上。但见阿桃两只手指粗短的手,极为沉稳老练地操纵着方向盘。我不禁把我冰凉细瘦的手,无助地放在阿桃紧握方向盘的结实的手臂上。阿桃并不看我,只望着前方开车,许久才缓缓地说:“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去年回去过年,到家的那天,儿子因房子地基的事和人打架,向你借的一千块都赔给了人家还不够。所以,年初二我就想出来做事,正好你同学琼家老人病了,托我们同村的人急急地找保姆,工钱开得比较高,我就去了,想早点赚够一千块再回到你那里。”“阿桃,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阿桃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说:“现在说也不晚。别难过,啊,再难的坎,都能过去的!”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阿桃笑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沉稳宽厚的笑容让我宽慰了好些。但几乎同时,我在后视镜里,看两点幽微的白光,那是聚在阿桃眼里的两颗泪珠。
这一次开庭出奇的顺利,我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作为这个婚姻解体的受害方,我又获得了现有的住房作为补偿。其实,这个胜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一开始就有阿桃周密冷静的指点。审判结束后,阿桃带着直囔囔饿了的女儿,走在前面先去吃饭。我和律师慢慢地走在后面,边一起探讨着一些未尽事宜。 突然,一辆飞驰的摩托,朝着女儿的方向,迅猛地飞来。我惊得大张嘴巴,在还来不及“啊”出声来时,女儿已被阿桃迅速推开。阿桃则像一个被猛地抛向空中的物体,这个宝蓝色物体,沿着一条抛物线,重重地落在抛物线的终端。当我拨开人群,扑倒在阿桃身边,阿桃的嘴,正像一个泉眼,不断咕咕地往外冒着红色的液体。
《名医张得胜》
“我们家老张,唉……”大姨提起大姨父时总这么开头,那个“唉”字拖得长长的,透着对大姨父恨铁不成钢的万般无奈。她那张长相秀丽的脸,也会顿时黯淡下去,像一轮明月被忽然飘来的灰暗的云彩夺去皎洁的光芒。每次这样的开头后,接下去必是数落大姨父的种种不是,比如,要帮他疏通各种人事关系啦,要打理他一年四季所有的穿戴乃至一双袜子啦,指望不上他为家里出丁点力等等,不一而足。大姨常常这样数落大姨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她心头淤积已久之气。
碰上大姨晚些回来,让先回家的大姨父做顿饭,大姨回来吃饭时,常会用她那人到中年还极为清越动听的嗓音,把尚在厨房里瞎忙乎的大姨父叫过来,责问他怎么把饭烧糊成这样,或者要他吃一筷子他炒的菜,然后生气地问他:“咸成这样还能吃吗?!”大姨说着,同时用筷子“啪啪”地敲着端在手上吃饭的碗的边沿。这时大姨父便会弓着腰,搓着手,站在大姨身边唯唯诺诺,像做错了事挨单位领导批评的老伙计。而坐在大姨身边吃饭的表姐和我,咀嚼饭菜的声音便会戛然而止,我们会更惴惴不安地看看大姨的脸色,再同情而又不屑地看着大姨父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汗珠。
类似的一幕,大姨家时常上演。所以从懂事起,大姨父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个不懂人情事故,生活能力很差的人,别说他在单位能巴结向上,在仕途上会有所发展了。
每次看到大姨父缩着早早斑白的头,有些委琐地走在大姨身边,从外貌看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大姨的父亲我的外公,从神态看则又像大姨的跟班,我就疑惑,大姨父怎么能娶到大姨这样出色的女人?大姨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又怎么会嫁给大姨父这样无用的人?大姨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她16岁从一个临时工做起,一路发展到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处长乃至处长,事业上顺风顺水。大姨人还长得很漂亮,已快50岁了,依然有柔韧的凹凸有致的身段,柳眉秀目,年轻时的风韵犹存六七分。此外,大姨还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一直是业余合唱团的主唱,年轻时因为这副好嗓子,不知倾倒了多少人。
大姨里里外外一把手,大姨父则除了每月工资如数上缴给大姨外,我还真没看过他为家庭出过什么力,因此,大姨在无奈之余,常很庆幸地对外婆说,幸好女儿不像她父亲。
《厦门新娘》在厦门热播时,大姨父便有了一个外号——“福气”,人人都觉得他像那个木讷憨直傻相的“福气”。
第一回见识大姨父的本色,是我卫校毕业后到大姨父医院实习时。
刚去实习的那阵,一天,我一上班就遵大姨之命去外科交代大姨父一件事。刚走到外科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大姨父的声音:“作为一名外科医护人员,应当……”仔细倾听内容,是在开早会训导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大姨父声音虽不高亢,却有板有眼,措辞严厉,令一头就要撞进去的我,呆立在门口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悄悄抬头往里张望,只见大姨父背朝门,身板笔直地坐着,对面一排坐着全科室的医生护士,个个凝神屏气。坐在中间的潘医生去过大姨家我认识,是位刚刚毕业分配来外科的博士,唯独他低垂着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那个在家里缩头缩脑的大姨父吗?我的震惊不亚于听到一颗炸弹爆炸!
随着实习时间的增多,我才知道,在家里缩着脖子的那个大姨父,在医院里是挺着腰板走路,面带绝对威严做事的。大姨父是他们那所三级甲等医院外科“第一刀”,每天找他做手术的病人是排着长队预约的。可病人们就是排再长的队,手术也要等着让他做,不愿到不用排队预约的其他医生那里去。后来又渐渐知道,大姨父除了医术高明,医德也有口皆碑。实习那段时间,每次在医院里说起自己是张得胜的外甥女,我总会从人们的口气中,感觉出大家对大姨父油然的尊敬,和由于对大姨父的敬重而衍生出的对我的真心关照。
其实,这一切,只要看一下大姨家的那个四面墙,有三面站着满满三大柜医学书籍,还有一面,窗户下放着大书桌的书房。只要想一下,在空调还没普及的年代,多少个仲夏深夜,我和表姐陪着大姨看完电视连续剧后,一同到小区的花园里散步,两个姑娘家娇情地靠在大姨越是热天越是滑沁凉爽的雪白丰润的臂膀上,悠然行走在花丛旁树荫下。当我们在夏虫的纵情歌唱中享受着无边的清风明月,抬头看大姨家的那栋楼,只剩几盏灯醉眼朦胧地亮着,其中亮得最执着的那盏,必定是大姨父书桌上的台灯。于是,大姨会朝着那窗户,有些鄙夷地说道:“瞧那傻子,还在死读书!”我和表姐就会在一旁附和着大姨,嘻嘻哈哈地嘲笑大姨父。只要想想这些,就不难明白大姨父何以能在医院里成为医术医德双馨的名医了,只是他在家一向太渺小,我们很少去关注过他。
可是,大姨父一旦从医院回到家,便又会还原成那位被大姨呼来唤去,耷拉着头窝囊委琐的大姨父。如果说大姨是家里的太阳,那么大姨父就是太阳边上那片灰暗的乌云了。那时,我初步断定,大姨父是双重人格的人,只是没有料到后来那双重性显示出的差异如此巨大。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晴好,微风吹在人们脸上清爽怡人。“五一”全市歌咏比赛的最后一次彩排,大姨担任区合唱团领唱,她盛装站在舞台中央,嘹亮的女高音正在高歌“五月的红花开满了大地……”突然就倒在了舞台中央。一小时后,大姨因心机梗塞去世。
那时表姐已出嫁,大姨父刚满50岁。沉浸在哀痛之中的表姐,担心没了母亲里里外外一手照料,生活能力低下的父亲,往后长长的日子不知要怎么过。表姐找我商量,我想了想说:“给他请个保姆吧,免得往后连饭都吃不上。”
尚未走出痛失大姨的阴影,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已热热闹闹地走进千家万户。我和表姐相约,在中秋之夜去陪大姨父过节。我买了一束白菊祭奠大姨,表姐带了月饼看她父亲。
我们到的时候,大姨父正在厨房里忙乎,客厅的餐桌上已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表姐疑惑地问端着刚炒好的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的大姨父:“保姆呢?”大姨父笑笑说:“我让她走了。”大姨父把菜放到桌子上,说:“你们拿筷子尝尝,绝对比保姆炒得好,所以我让保姆走了。”我们看一桌的菜,似乎色、香、味俱全。大姨父看上去衣着干净,且比前阵子白胖了些。到家里其他房间走走,也都干净整洁。我和表姐就不再说什么。
祭完大姨,我们坐下和大姨父吃饭。大姨父给我们两人倒了红酒,我们便默默地陪着他喝。酒过三巡,大姨父说,他想再婚。我吓得手里的红酒都洒到桌上了。表姐先是惊得张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眼泪顺着腮帮滚滚而下。
那晚,我们不欢而散。
三个月后,大姨父再婚。
从此,我们再也不登大姨父的门!突然在街上碰到大姨父时,已是他再婚半年之后了。
那是个周日上午,我刚从巴黎春天购物出来,大包小包地提着走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上,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男人满面笑容地走来,啊,是西装革履昂首挺胸的大姨父#蝴花白多年的头发染得乌黑发亮,极有气度地往后梳理得纹丝不乱,泛着乌黑油亮的光泽。我几乎看呆了,一瞬间忘掉所有的怒恨,差点从一个女性单纯冷眼旁观的角度脱口而出:“好一个50岁的极品男人!”
才半年不见,大姨父居然变得如此风流倜傥,要不是他惊喜地朝我叫着“小柔”,我几乎不敢认了! 大姨父一手提着包,一手挎着他的新夫人——一个40岁左右的小女人的手,两人款款走过来。容光焕发的大姨父,伟岸得就像棵大树,那小女人则纤柔得像缠绕着他的一株绿色藤本植物。此时的大姨父跟当时走在大姨身边委委琐琐的大姨父,简直判若两人。久不见的大姨父紧紧拉着我的手,并不计较这半年来我对他的冷淡无礼,满面笑容和蔼亲切地大声请我去他家里坐坐。
带着莫大的好奇,以及些许莫名的愧疚,我百感交集地跟着大姨父他们,再次来到那个曾经极为熟悉的家。一进门,才发现,大姨父把三室一厅的家,改为两室一大厅了。表姐出嫁了,由三室变成现在的一卧室一书房,原先采光不好大白天也要开灯的客厅,因这一改,变得宽敞、通风、明亮。墙壁重新粉刷过了,过去发黄的墙现在雪白雪白的,全套崭新的家具简洁、优雅、华丽。以前总是挂满湿漉漉衣物的阳台,现在放着健身器材,让人看了不知从哪里就涌出一股精气神儿。一样的房子,却是大不一样了。
大姨父一到家便大喊腿酸,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舒适地仰靠在豪华宽敞的白色真皮沙发上。那小女人一路殷勤地笑着小跑过来,拿棉拖鞋让大姨父换上,又手脚麻利地给我们端过茶来。大姨父一边悠悠然地换拖鞋,一边喝了一大口小女人泡过来的茶,满意地大声朗笑道:“好茶!”我几乎看呆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回家,总是唯唯诺诺听大姨责怪使唤的大姨父吗?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小女人,虽比大姨年轻些,但不及大姨一半漂亮,可眉眼间及言辞举止流露出来的那股温顺,像绕着大姨父这座青山流淌的一条温柔缠绵的河流。
又过了半年,大姨父医院的几个领导职位要求竞争上岗,听说大姨父也报名参加竞争。竞争上岗前的演说,我和表姐请假去旁听。我们到时,医院19楼的会议厅早已坐满了人,我和表姐只好挤在后门边上。不一会儿,就轮到大姨父上场了。我和表姐的心都怦怦直跳,我们可从来没见他上过大台面啊!只见一向言语不多的大姨父,沉稳地走上讲台,风度翩然地站着,稍向大家致意后便开始演讲。大姨父的演讲思路清晰,口若悬河,之后的答辩引经据典,思维敏捷。40分钟的演讲和答辩,听众热烈的掌声像涨潮的海浪,一浪一浪汹涌而来,高氵朝迭起。我和表姐激动不已,热泪盈眶,我们惊奇地发现,大姨父身上竟蕴藏着这么多宝贵的稀有矿藏!
大姨父就这样凭着自己的医术医德,凭着精彩的演说,当上了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从此后,他出入有小车接送,有司机帮他开车门提包。大姨父很快地长胖了,小腹有些凸出了,不过这样穿起西服来更有气质,更显领导风度了。看着越来越年轻有活力的大姨父,我和表姐对他的再婚不再持有异议,过去的终归要过去,长辈的幸福,也是儿女们的幸福。
又过了半年,大姨父作为访问学者要去德国一年。我和表姐到高崎机场给他送行。广播里播出登机消息后,我和表姐帮大姨父提着行李,跟在他后面。看着大姨父稳健有力地走向登机口时,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连自己都吃惊的疑问:“过去的那么多年,这个男人——大姨父,他幸福吗?”这么想着,心中不知怎的一阵酸楚,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