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夫子》
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家里便有一个名叫菊夫子的人。这一古怪的名字,究竟何人所取,其含义又是什么?如今,我已无从考证了。
“夫子”的原义,本是旧时对学者的尊称。后来,意思渐渐有些转化,变成了讥讽那些书呆子和思想陈腐的人。
其实,菊夫子并不姓菊,《百家姓》里也没有这个姓。他既不是什么学者,也非书呆子,更不是思想陈腐的人;他二十几岁,纯朴憨厚,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农民——我家从前雇请的长工。
在我们村里,要说菊夫子也算是个人物,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腰板挺得笔直,头发剃得净光,样子威猛得很;走起路来,迈开两条长腿,快得像一阵风!因为形象出格,远乡近邻、男女老幼,全都认识他,一个个菊夫子长,菊夫子短地叫,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他的真名实姓反而慢慢地被人忘却了。
依照我的想法,他大概是秋天出生的;夫子的含义,也只是代表成年男汉子的意思罢了。
我的老家,在湘中乡下,一个距离热闹小镇约五、六里远的村庄。
平时,村里人除了日常生活中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需要到镇上去买回来以外,其余粮食、蔬菜等全靠家里人种田栽菜,自给自足。当地的大户人家,拥有的田产和土地更多,一年四季,田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人手不够,自然需要雇请长工了。
菊夫子是我家的长工,可我们从来不把他当下人看,他成了我们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很融洽,像一家人一样。
听母亲说,他的父母亲过世早,家里只有一个兄弟,抗日战争时,被拉去当了兵,以后再也没有音讯。抗日战争胜利后,菊夫子才来到了我们家的。那时,他一无亲,二无戚,又没有朋友熟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母亲看他为人忠厚老实,干活勤快,正好家中又缺乏人手,就让他留下了。
菊夫子的到来,似乎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为充实起来。
我有三个兄长,他们年纪与菊夫子相差不多。平日里,都在外面寄宿读书。每逢暑假,他们常常和菊夫子一同去田里劳作,收割稻子,挑谷子归仓;有时也去菜园子干活,锄地、浇水、拔草、施肥。放寒假时,兄长们在屋里读书写字的时候,农闲在家的菊夫子也爱和他们亲近,总是饶有兴趣地凑上前去,蹑手蹑脚地坐在桌旁,找本浅易的语文课本,翻来翻去的看。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明了的地方,就问他们。有的时候,也仿照他们习帖练字的架式,埋着头,用他那粗壮的手,握住毛笔,一笔一划,认真地练习写字。
菊夫子以前曾经念过几天私塾,稍微有点文化底子,会背《三字经》,也读过《增广贤文》。来我家后,兴许是环境的影响,书香气息的熏陶,他也很喜欢读书写字,加上他又虚心好学,勤奋努力,两年下来,学习大有长进,居然可以看书读报,还能记账,账本上的毛笔字,也写得像模像样,工工整整的。
那时,论文化水平,我才念小学一年级,自然赶不上菊夫子念过私塾的功底;何况他后 来又长进许多,我断文识字的能力当然赶不上菊夫子。让我没想到的是,菊夫子练就的文墨功夫,关键时刻还真起了作用,派上了用场,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情,让他为我家立了一功。
解放前夕,我的兄长和大姐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部队寄来了一份《革命军人证明书》。内容大抵是:兹有某某同志,于某年某月某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某部队(均为部队番号)参加革命工作,特此予以证明。落款是部队单位名称,再盖上一枚鲜红的方形大印。也许由于证明刚寄来不久,母亲随手便将它放在写字桌的中间抽屉内。
一日,我打开抽屉,发现了这张证明,其中的字认不全,也不知晓它的作用,根本没把它当作一回事,只是认为一张有字的纸而已。
闲来无事,总想找点什么可玩的,忽然想起,毛笔的套筒(黄铜制成)完全可以当作印章来玩。于是,打开印泥盒,用笔套粘满印泥在证明书的空白处,左一个,右一个地盖上红圆圈。
正玩得起劲,菊夫子从旁边路过(土改后,菊夫子分了田地,方离开我家),低头看了一会,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证明,大声呵叱我:“你干的好事,看你挨不挨打!” 我吓了一跳,不知犯了何等大罪,他竟如此动怒。正感到委曲,母亲过来了,接过菊夫子手中的证书,将它铺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抚平后,收检起来。以后,又将它装在镜框中,挂在屋里墙上的显眼处。
当时,我还真小看了这张证明。没想到,过不多久,竟然会显现出如此巨大的威力,比镇宅灵符还管用得多。
土改时,我家被划为地主成份,按当时的规矩那是免不了要挨批斗的。一天上午,几个土改工作人员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像宣读圣旨似的说完几句话,就准备要带我父母亲走。忽然,他们中有人抬头看到了墙上这张《革命军人证明书》,当即就像古代官员见到了皇帝御赐的“免死金牌”,一下子,气氛变得缓和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低声商议了一会,似乎想起要按“拥军优属”的政策办理,凡是革命军人的家属,一律应当受到政府的优待。于是乎,他们二话没说,按政策行事,照顾革命军人家属,一转身,打道回府了。
这次有惊无险,化险为夷的经历,还真多亏了菊夫子的识字本领。
我对菊夫子印象最深的,是他送我上学读书的那番情景。
我们家庭历来重视读书,我五岁多,便被送到几里地以外的观音寺小学去上学。 平常,天气好的日子,自己背上书包,走着去上学;若是遇到刮风下雨,特别是冬天,气候寒冷,道路泥泞,风大路滑,我就犯难了。这时,母亲即会对菊夫子说:“天气不好,麻烦你走一趟,送送四伢子,路上小心些!” 于是,我便高兴起来:去学校的路,全是乡村土路,还要经过一些田埂。晴天,尚要小心,田埂太窄,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脚踩进水田里。如果遇上狂风暴雨,狭窄的田埂坑坑洼洼,泥深路滑,即便穿上有铁钉的木屐(湖南农村的一种脚下雨具,牛皮面,上面涂有防水的桐油;底为厚木板,钉有四个方铁钉。穿时不用脱鞋,直接笼进去),也不管用。撑着的油纸雨伞,被风刮得东倒西歪,若有不慎,连人带伞一起掉进稻田里去。……现在有人送我,不用担心撑不住伞,也不怕滑倒,心里自然踏实多了。
菊夫子送我的方式也很特别,既不牵着我,也不抱着或是背着我。而是他先蹲下身子,我双手按着他的脑袋,右脚一跨,像骑马似地跨上他的肩膀,然后将左脚也收上去。菊夫子这时“噌”的一下站起来,他一只手搂住我的双腿,另一只手打着雨伞,举得很高,遮住我的头,我便高高地耸立在他的肩膀之上,头顶上撑开的雨伞如同华盖一般,远远望去,真是很威风。
然而,要享受这种“骑高马”的待遇,也并非轻而易举即可以得到手的,先决条件总得有两个:一是必须刮大风,下大雨的坏天气,天气一直坏到我不能自立更生,奋发图强的地步;二是我必须是男孩(这一点则是毫无疑义的)。倘若我是个女孩,菊夫子死活也不会让我骑上肩的。别看菊夫子是个粗人,他却非常尊敬孔、孟,也十分迷信。平常走在路上,但凡遇到晾晒衣物的绳子或竹杆,他就马上百倍地警觉起来,一旦发现上面有女人裤子之类的物品,他便闷着头,悄悄地从旁边绕着走,决不会从下面径直穿过去的。他勾着头,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了,实在忍不住要嗤嗤地笑出声来。这时,他便有些恼了,不高兴地板起面孔,教训起来:“细伢子家,你懂什么!” 然后,调转脑袋,理直气壮地走了。
菊夫子送我去上学,看上去似乎是件非常荣耀的事。其实,其中的风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
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泥深路滑,菊夫子行走起来,向来是大步流星,健步如飞。我骑在他那高高的肩膀上,颠上颠下,颤颤悠悠,稍不小心,仿佛顷刻间就要掉下去似的,我很害怕,只好死死地抱祝蝴的额头,伏下身子,将下巴紧贴在他的头皮上。这样以来,安倒是安全了,可滋味又不好受了。他的光头上,刚冒出的头发茬子,粗硬得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我稚嫩的肌肤上,又痛又麻,极不舒服。百般无奈之中,出于不满和顽皮,冷不丁,想到了一个作弄的法子:我悄悄将两只手从他的额头上,往下猛然一滑,霎时间,如同冷水溅进了热油锅,一声喝断立刻从下面传了上来:“你想死啊!蒙住眼睛了,还看不看路!”……怕他生气,也为了自身安全,我只好灰溜溜地结束这场恶作剧,将手重新缩了回来。看来,这种害人亦害己的亏心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雨仍在下,风还在刮。菊夫子仍然走得飞快。
我的身体前俯后仰,摇摇晃晃,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周围的景物在眼前一闪一闪,人仿佛悬在了半空中,如腾云驾雾一般。我吓得心惊胆战地大叫起来:“菊夫子,走慢点,我都快变成活神仙了!” 声音很大,他却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也不应答一声,只管一个劲地奔走,脚步不但不慢下来,反而加快了,他是在故意报复我。更可恶的是,过了一会,他还幸灾乐祸,笑扯扯地奚落我:“好哇!你现在成了活神仙了,活神仙嘞,你倒是快活得很哟!” 他嘴里虽然说得这样挖苦,但我感到他手下却使足了劲,将我的双腿紧紧地搂在他的胸前。
打这以后,我便多了个“活神仙”的雅号。每逢他高兴时,一见面,总喜欢低下头来打趣我:“活神仙,还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学啊!” 看到我一付尴尬的样子,他像占到了便宜,神态如小孩一般,头一抬,脖子一仰,显得很得意,眯缝着眼睛,嘿嘿嘿地大笑起来……
真是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解放后不久,我们全家搬离了湘中农村,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菊夫子。
许多年以后,从家乡的来信中得知,菊夫子在当地结了婚,成了家。他现在有了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了,还抱上了外孙,日子虽然不算红火,倒也过得十分充实而平静。
说不清是思乡,还是怀旧,几十年时光的流逝,丝亳也未能冲淡我心中的那份思念。长久以来,魂牵梦萦,总觉着有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渴望再次见到这个曾经与我朝夕相处,曾经为我挡风遮雨,送我去上学的人。
离开故乡很久了。
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我终于又回到了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在乡亲的指引下,穿过稻谷飘香的田野,顺着石板铺成的小路,来到了菊夫子的家。
这是一幢新建的两层楼房,门前的南瓜棚下,一位衰弱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坐在一张靠背小竹椅上,似睡非睡地在那里打盹。我不由心头一紧:眼前的这个萎靡不振的老人,难道就是我往日心目中的菊夫子吗?我走拢过去,默默地蹲下身子,挨近他,提高声音问:“菊夫子,你还认识我吗?” 仿佛陡然从睡梦中惊醒,他茫然地抬起头来,微微地转动着,探询的目光缓缓扫过我的脸,眼神中有些迷惘。
我惴惴不安地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他那昏暗的眼睛里,竟然闪出惊喜的光亮来,他嗫嚅着,嗓音低沉而颤抖:“四伢子,四伢子,你是四伢子!” 他终于认出了我,依旧叫着从前小名,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赶紧连声回答:“是,是,我就是。来看看你啊,你还好吧!” 他怔怔地盯着我,没有回答,也不知听清楚我说的话没有。他的头开始微微摇晃起来,干瘦而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叨念些什么……
菊夫子老了,真是老了。光阴似箭,岁月无情啊!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昔日那个高大、威猛、浑身充满活力的青年男子,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呆呆地望着我,目光憨厚而温和,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只是他那浑沌的眼睛里,一片晶莹的泪水,慢慢地从眼眶中渗了出来——他在高兴、激动、还是伤感?!我无法找出答案……也许是我的出现,将他重新带回到了尘封已久的岁月:风雨中,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一个高大、强健的年青汉子,高举着雨伞,肩上骑着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一大一小,风雨兼程,步履生风地奔走着。一路上,他们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亲亲热热,吵吵闹闹……一幕幕难忘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涌现,我哽咽着,喉咙像被什么堵祝浩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起来,心中充满着酸涩之感。
时光又过去了一年。
当树叶渐渐枯黄,纷纷凋零,飘飘落落的时候,一个不幸的消息从远方传来:……菊夫子去世了,他无疾而终,走得很安详,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也没有拖累旁人……
《书本对人最公平》
1959年,我考取了心仪已久的湘中第一中学,这是所名校,创办于清朝末年,历史久远。这所学校校风良好,师资力量雄厚,教学有方,治学严谨。校园环境也是不错的。
读初中的那阵子,教我们语文的是胡老师。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成熟、稳重、风趣的男人。
胡老师三十多岁, 瘦长的身子,宽阔的前额,眯缝着的眼睛透出亲切又温和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你的心思。他脾气好,讲话声调不高不低,话语恳切,从来也不训学生,我们都喜欢上他的课。胡老师平时穿着很随便,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头发常常蓬乱着,胡子拉碴,衣衫皱巴巴的,皮鞋脏了也不擦拭。从他的外貌看,真的很难和神圣的教师形象划上等号。
初二以前,我们的语文课不是他教。高年级的大同学以老大哥自居,对我们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胡老师看上去邋里邋遢,课却讲得相当好,幽默风趣,自然随和,很有学者的气质。他讲课时,备好的教案根本不用去看,张口就来,引经据典,自我发挥,非常生动,而且从不罗嗦,到点他就下课,你们不用担心他会留堂。”大同学还悄悄地告诉我们,胡老师对付调皮、不专心的学生自有-套办法,让你不得不用心去听他的课……我们很想知道胡老师究竟采用什么有效的办法,可是大同学故意卖关子,笑一笑说,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我们很有点失望。
不过,大同学倒是饶有兴致地向我们透露,胡老师有时不拘小节,别出心裁,往往不按常理出牌。一次,胡老师上课擦黑板时,找不到黑板擦;其他老师往往派值日生到教研室去拿;他却不这样,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用自己的衣袖把黑板上的字擦干净,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衣服,还不嫌脏。高年级同学最后的评语是:胡老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至于有意思到怎样的程度,在我们没有领教之前,自然是无法想象出来的。
时隔不久,让我们领教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天上午,是我们初二(3)班的第一节语文课。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从操场、从走廊一窝蜂地跑,像受惊的蜜蜂往蜂巢里挤,大家气喘嘘嘘地冲进教室,迅速回到各自的坐位上;值日生喊“起立”,同学们齐唰唰地站了起来。
老师夹着书本,步履轻松地走了进来。顿时,同学们一个个惊呆了,谁也没料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胡老师—平时与流浪汉差不多的他,竟会变戏法似地焕然一新: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毕挺,脚下的皮鞋擦得闪亮闪亮。他神清气朗地登上讲台,课堂上出现一阵骚动,男生们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议论,女生们尖声尖气、表情夸张地赞赏。
胡老师见惯不惊,毫不理会,旁若无人地站在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他站直身子,眯缝着的眼睛像聚光的探照灯,全方位地缓缓扫视-遍,台下的声音立即小了许多;然后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嚓嚓嚓地写下 “胡绪文”三个字。这才扭转身来,双手撑住讲台,身子前倾,好像讲述别人的事情,对着空气说:“敝人的名字在黑板上。”
“现在开始上课!”—像突然发布命令,骚动马上平息,全班同学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按照学校惯例,头一节课是绪论课。那时的语文分为汉语和文学两部分。胡老师从讲台上随意地走下来,就好像现在的歌星从舞台上下来一样,当然不是唱歌,也不会和同学们握手,只是在课桌之间缓慢地踱来踱去;其神态又仿佛是在公园里散心,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横扫每一个同学—即便我们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也难逃他的法眼。倘若有同学思想溜号开小差,摆弄小玩意或看小人书,他会踱步走到你面前,像是走累了,站在你的课桌旁歇歇气,若无其事地继续讲他的课。如此一来,不守纪律的同学坐不住了,像小偷被警察盯祝浩的,心里直发毛,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悄悄藏起来,装模作样地将双手往后-背,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课。于是,胡老师又挪动步子,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照常进行他的“讲演”。有时遇到专心干自己的私事,而未觉察到胡老师已站在旁边的同学,胡老师便用手指在这个同学的课桌上轻叩几下,以示劝告。
胡老师的这一绝招,实在是高,平凡中见神奇,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别的老师遇到类似情形,便立即走下讲台,站在你桌边,居高临下地训斥几句,当机立断缴获“战利品”,然后再作处罚:不是叫你走到墙角去“面壁思过”,就是令你站在讲台旁边“当庭示众”; 也有性子急的男老师,他并不走下讲台,仍屹立在讲台之上,只见他手一扬,“嗖”的-声,说时迟,那时快,白光-闪,小小的粉笔头飞起来打你个正着,让你猝不及防……如同武林高手施放飞镖,发出警告那样。不过,这些老师修练的“功夫”和胡老师的相比,全都显得黯然失色,均不及胡老师的“无招胜有招”来得自然和谐,让人心服口服。
胡老师背着手,迈着八字步, 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说:“语文者,汉语与文学之总称谓也。”一句文绉绉的开场白,伴随着雅而不俗的表演,将我们这些不甘寂寞、好奇心重的少男、少女强烈地吸引住了。
他正了正身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们晓得,我们国家是文明古国,具有五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我国的汉字,是我们先人智慧的结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绚丽的瑰宝。从发明文字以来,象形文、甲骨文、金文,到篆书、隶书、楷书、草书,无不体现着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他们把汉字表现得如此的淋漓尽致,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以后你们有兴趣可以再去学习。今天,我们着重讲讲为什么要学好语文?——学习语文不仅是为了识字、读书、看报,更重要的是如何运用好这些汉字。
课堂里静悄悄的,同学们一个个像兔子般竖着耳朵听。
“汉语包括汉字和语法。我现在将汉字和语法好有一比,比作—”胡老师沉思一会,同学们安静地等待下文。“汉字就好比是砖头,语法则好比是水泥、沙子、水组成的粘结剂。那么,‘文学’ 就是我们要盖的房子。必须要有粘结剂才能盖房子,你们懂吧?”胡老师边走边讲,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讲课中。
“懂——”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好,所以我们掌握了汉字和词汇以后,也就是淮备好了足够的砖头,还要学习语法—将粘结剂也准备好。学了干什么?”他拖长声音,自问自答,“盖房子——”
“你们喜欢漂亮牢固的房子,还是难看又不结实的房子?”
“漂亮而牢固的房子!”同学们-个个争着比嗓子, 看谁喊的响。
“对#涵都喜欢漂亮而牢固的房子,除非他是神经病。”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毫无顾忌地释放着内心的快乐。
“同学们,漂亮又牢固的房子就是文学中的好文章。文章者,用文字传达意思而组织的文字也。盖房子既要有充足的砖头,又要有很好的粘结剂,还要设计得合理,三者缺-不可。否则盖出的房子龇牙咧嘴,东倒西歪,松松垮垮,派不上用场。有的房子刚开始还像模像样,看得过去,说不定还带点新意,但时间-长就倒塌了。好的房子既要耐看,又要耐久,这跟好的文章-样,大家都喜欢,而且经久不衰。所以光学好汉字和语法还不够,还要会思考,会构思,这是很重要的。现在,你们明白了为什么要学好语文吧!”
“明白了!”又是一片响亮的回答。
胡老师掏出一只旧怀表(那时的手表是罕见的贵重物品,一般人买不起),看了看时间,然后,神采奕奕地重新登上讲台,继续讲怎样才能写好作文。
他说:“凡是读过书的的人都可以写作,真要写得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有锦囊妙计在手,只要你们照我说的去做,包管你的写作能力提高得快,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一位作家。”同学们听了,一个个瞪大眼睛,被他抛出的“诱饵”吊起了胃口,精神头也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探出身子, 亲切地望着大家说:“首先,你要对文学有兴趣;没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慢慢培养自己的兴趣。当然,我并不是要求你们每个人都对文学有兴趣,决不强人所难。如果你们谁爱好音乐,那也不错,说不准将来当个冼星海第二;有的同学喜欢数学,这也很好,多少年后,你们中间有可能又出来一个华罗庚。”胡老师这番话说得我们心头热乎乎的,一个个心里充满喜悦,憧憬着未来。
“有位名人讲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的确如此。有了兴趣,我不让你去做,你反而偷偷地学,悄悄地做;没有兴趣,我督促你做,你‘心在曹营身在汉’,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收不到多大效果。因此,写好作文的前提是对文学产生兴趣。第二,要多看、多读、多想、多写、多情。”
胡老师将“五多” 并排写在黑板上,划上一个大}号,后面写上“成功”两个大字。接着说:“多看,就是细致地观察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它包罗万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多读,要求你们多读-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不论中外古今,不论校旱、散文、诗歌、戏剧……统统要‘吃’,细嚼慢咽,仔细揣摩,好好消化。多想,就是打腹稿、构思,如何开头、结尾,中间写哪些,怎样表达,有什么寓意等都仔细琢磨,反复推敲。多写,你们都学过韩愈的‘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这是真理,勤能补拙,熟能生巧,写多了,经验自然而然地积累出来了。”全班同学听得入神,好像在看话剧,生怕漏掉-句精彩的台词。
胡老师扫视着全班同学,接着风趣地说:“多情,我这里说的‘多情’,可不是《西厢记》里面的‘公子多情’的情,不要一下子想到崔莺莺了!”话音刚落,哄的一阵笑声响起,有的女生羞得脸都红了(那年代的少女可没有现在这样开放)。“这个情是‘万物皆有情’的情。写作要求你一定要用你的真情去写,写出的文章才能感染人,打动人。”
上课时间过去了一多半,全班同学没有丝毫倦意。
胡老师最后勉励大家:“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们有恒心,有毅力,不怕困难,坚持写作,总会写出好文章来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同学们一个个听得有滋有味。
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胡老师双手撑住讲台,身子前倾,望着全班同学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最好时机,也是一生中的关键时刻,时不我待,岁月不饶人啊!你们平时,-定要抓紧时间好好读书。我不大欣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它有点看不起读书人之外的人;但是,它道出了读书的重要,这点还是可取的。 积多年的感受,我的体会是:‘生活对人往往不是很公平的,只有书本对人最公平。’书本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它不会因人而异。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永远也不会辜负你对它的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们一定不要虚度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多读些好书,多学些知识,把基础打好,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
我们听了他感人肺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一一记在心上。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胡老师讲体会的这句富有哲理,又很客观的大实话,竟在不久以后,成了他万劫不复的罪证。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间,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母校迎来了百年校庆,我接到校庆办筹委会的邀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中学校园。校园里郁郁葱葱,操场上不少同学在运动,到处充满朝气和活力;学校的旧貌也换了新颜,原先操场的泥沙地,现在变成了崭新的塑胶地面;新建的健身房宽大漂亮,比以前的矮小平房要高级得多,时尚得多;原先的空地上又新添了几栋高大雄伟、设备齐全的教学楼。最使我留恋的是,我们从前念书时那栋哥特式建筑的教学楼仍然保存完好,风貌依旧,诉说着昔日的光景。物是人非,睹物思人,让我不由想起了早先年少不更事时,那些为我们这些顽皮学生整天操心劳累、辛勤耕耘的老师们。
在校庆会上,终于见到了曾经教过我们功课的几位老师,他们都已华发满头,饱经沧桑。我挨个向他们问候,并向他们打听胡老师现在在哪里。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伤感地告诉我,胡老师早已不在人世了……
就在我们毕业离校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人别有用心地贴大字报,说胡老师是混进教师队伍里的阶级异己份子,骨子里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散布对现实不满的反动言论,说什么现在的社会对人很不公平,只有书本对人才是公平的。这完全是污蔑当前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含沙射影地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后来,胡老师被上纲上线,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份子,三番五次地被拖到台上批斗,最后被勒令开除出教师队伍,下放原籍监督劳动改造。他年纪轻轻的堂客(妻子)受不了周围的压力,为了划清界限,和他离了婚,带走了他最心爱的宝贝小女孩。让他更加痛心的是,从此他将离开他为之热爱、视为生命的教学讲台。这突如其来的残酷打击,让胡老师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下放前临走的晚上,他一个人关起门来独自喝闷酒,满肚子的冤屈无处申诉,悲愤中服下安眠药自杀。临终前留言:“我没有罪,我只想把书教好……”死的那年才三十七岁。
我默默地听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朦胧中,我仿佛又见到了胡老师清瘦的身影,他双手撑住讲台,温和而亲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谈笑风生地给我们讲课……他走下讲台来,双手背在身后地踱来踱去,右手衣袖上沾满了雪白的粉笔灰……
我怎么也没想到胡老师竟这样地离开了人世!
如果胡老师现在还活着,今年该满七十八岁了……我真想能够再见到他……
《富贵红地板》
一
长久以来,一直蜗居在喧嚣、繁华的城市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须发开始斑白的时候,我渐渐意识到,整个身心的承载能力极其有限,对周围环境越来越敏感,自己的适应能力越来越差,心情也越来越不满意。
随着岁月的增添,这种感觉便愈加剧烈:天还未亮,正熟睡着,突然一阵地震般的轰轰隆隆的货车声,或者是像鞭炮似的噼噼嘭嘭的摩托车声,叫你在梦中骤然惊醒,睡觉也不安生。还没起床,就已经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在屋里待久了,待闷了,心想迈出家门,到外面去放松放松,然而,走在尘埃滚滚的街道上,看到的是,脑袋攒动的人流,密密麻麻的店铺,咄咄逼人的高楼,还有令人头昏目眩、五光十色的广告;听到的是,没完没了、时高时低的汽车喇叭声;闻到的是阵阵刺鼻、含铅超标的汽车尾气……偶尔,像走投无路、饥渴难奈的沙漠遇难者,见到了一块救命的绿州——街心花园,不由喜出望外,可走近一看,早已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了……
难受,实在的难受!生活在噪声和污染的空间里,一个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再也不能继续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耗下去,晚年生活必须提高质量。
于是,我作出了一生中非常英明的决策:与时俱进,彻底改善居住条件,哪怕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
决心既下,马上开始行动。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四面寻觅,八方探访,费尽心思,几经周折,耗去毕生的财力,终于在远离闹市的郊区,购买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怀着对未来的憧景,依照个人的喜好,自己精心设计画图,找来装修“正规军”, 进行经济实惠地一番装修后,终于心安理得地住了进去。
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环顾四周,有山有水,茂林修竹,空气清新,环境幽静,虽无鸟语花香,倒也怡然自得。
新的环境让人感觉很爽,心态也渐渐平和起来。
二
一天上午,我到小区物管办公室交完物管费,坐下来埋头看当天的报纸,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
“叔叔,请问办理房屋装修手续找谁?”
我仰头望去,一身着浅兰色小方格连衣裙的姑娘站在面前,短短的黑发,一双泉水般清澄的眼晴,手里拎着一灰色手提包,看上去大约二十五、六岁,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会很长,言谈举止中仍然带着些学生气。
“你去问那边的工作人员吧。” 我指了指桌子对面,继续低头看自己的报纸。
一阵谈话声也随之飘了过来:
“我是四号楼三单元二楼三号的业主,我想办一下装修手续。”
怎么,这样凑巧#糊竟是我的隔壁邻居,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工作人员正在答复她:
“你把购房合同,本人身份证,还有装修公司经营许可证复印件带来,就可以办了。噢,别忘了带两千元的装修保证金。”
“你说,要是明天我来办好了手续,装修工人就可以进场了吧?”
“恐怕不行。办理完了手续,我们才给你发装修许可证。何况,还需要办理装修工人的的临时出入证,你记着将他们的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也带来,等我们办好了,他们才能进场装修。”
“能不能快些,我急着等房子住。”
“尽量吧。”
我思量着:现在年青人还真讲求效率,一天也不愿意耽搁。可能是等着新房子急于结婚吧,看她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也真是……
三
没过两天,隔壁传来乒乒乓乓震耳的敲打声,我开门去看个究竟;邻居家的门大开着,满屋尘土飞扬,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两个工人的身影在打墙、凿线槽……开始装修了,又得无端忍受至少一、两个月的噪声,真是没有办法,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前些日子在物管办公室遇见的那个姑娘,她双手反背在身后,涨红了脸,怯生生地说:
“叔叔,打扰了!我是您的新邻居,我想参观一下您新装修的房子,行吗?”
性格内向的我,素来喜欢安静,一直不希望有陌生人来干扰。冷不丁地让外人进来,在屋子里晃来晃去,这是极不情愿的事情。看着她那恳切的眼神,我只好让她进来:
“你随便看吧。”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鞋套,认真地将鞋套好,蹑手蹑脚地像走进殿堂一般,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您全部铺的都是木地板啊!我原来想,客厅和餐厅应该铺地砖来着。” 她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
“除了厨房、卫生间和阳台,我都是用地板。” 我回答道,看到她有些迷惑不解,干脆把原因也说了,“地砖又硬又滑,踩在上面总好像觉得冷冰冰的,不舒服;要是沾了些水,又滑得很,一不小心还容易摔跤,安装地板自然要好得多。”
“哦……那我也安地板。”
她倒是挺善於学习的。
“您阳台上的晾衣杆为什么要搞那么复杂?安一根不锈钢管不就得了,既简单又省钱。”姑娘疑惑地问。
真多事,什么也不懂,问题还不少。看在她年少不更事的份上,给她解释吧:
“这两根晾衣杆是升降式的,放下来,升上去,只需要摇一下手柄就行。固定的晾衣杆太高,晾衣物必须用叉棍,够起来很费力。再说,晾晒被单就更不方便,还得搭凳子或梯子什么的,也不安全。”
“那我也该用升降式的。” 她自言自语一番,退了几步,转回客厅,她的目光停留在沙发上:
“您的沙发为什么不用单体式的?用这种L型的多占地方啦。”
实在够烦人的,问题没完没了,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嗯,单体式的只能坐着看电视,要是想半躺着看,就得扭着脖子,太累。”
“我能躺上去试试吗?”
“你随便好了。”
她也真不客气,这样一个规规矩矩、彬彬有礼的姑娘家,竟在陌生人家里,当着人的面仰面躺了起来,简直有点不着调!
“真舒服,躺着也能看电视,太好了,我也该买这样款式的,贵一点也值得。”
年纪轻轻的,就一味地追求舒适,如今的年青人也真会享受!我们年青那阵子,只能是坐木头凳子,哪有什么沙发,想都不要想。
姑娘又转到了卫生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问题又来了:
“天棚怎么用米黄色的?我看到别人家都是用白色的,或者用天兰色的。”
“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嘛。年纪大的人,气血不足,一般都怕冷。卫生间用暖色调,使人感到暖和些。”
“啊!明白了,我也要用暖色调的。”
我跟随着她,又转到了厨房,四处看了看,摸了摸,又开始提问了:
“叔叔,您说抽油烟机买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好?我家原先的那台抽油烟机,一炒起菜来满屋子是烟。”
“我们不像你们年轻人,光图漂亮,不管实用。我这里安的是中式的,烟罩深,抽力大,油烟不容易往外跑。不像你们欣赏的欧式抽油烟机,看倒是好看,抽起油烟来总也抽不尽,价钱还很贵。”
我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对厨房中最关心的竟是抽油烟机,而不是像家具般的厨柜。我真有点奇怪,现代青年人大多是懒得做饭菜的,对他们来说,抽油烟机的装饰性远远大于实用性,然而她怎么会如此关心抽油烟机的,我有点弄不透,却还是尽量多说了几句:
“你知道,老外做菜很少煎炒,油烟少,欧式对他们或许还行,对我们就不合适了。什么牌子倒不重要,只要是正规厂家生产的就成。至于型号嘛,选电机功率大一点的好。”
“那我也不用欧式的。” 姑娘很虚心,听取了我的建议。
我耐心地陪着客人转了两三圈,仿佛像个忠实的老管家,不时回答和解释她提出的各种问题。细心的姑娘将我的房间和设施看了个遍,问了个够,总算没有什么疑问了。谢天谢地!不速之客的参观、访问、考察、学习,终于到此告一段落。
姑娘向我道完谢,然后轻轻地将房门带关好,满心欢喜地走了。
四
一个多月过去,隔壁静悄悄的,估计装修全部完工了。
一天, 我从外面散步回来,见隔壁房门敞开着,我过去一看,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迎面
扑来,我惊奇地发现,客厅、餐厅、卧室全都铺着黝红色名叫富贵红的地板。阳光照射下,地坂闪闪发亮,满屋生辉,红里透着黑,既热烈又庄重,既富贵又堂皇,显得那样和谐而温馨。房屋中间,正站着那姑娘,他目光四处打量,好像在欣赏自已的得意之作。她看见了我,连忙招呼,还没等我跨进房间,便急切地像在课堂上盼望老师给出答案似的问我:
“叔叔,您觉得怎么样,还满意吗?”
“嗯,不错,不错,很有点艺术眼光——富贵红的地板配米黄色的墙壁,既华丽又亮堂……可为什么门和门套你要用棕色的,如果用白色的房门,让米黄色的墙壁一映衬,那样就显得更现代,更时尚了!”
“您说的有道理,只是我不想用白色的,因为医院的门和墙全都是白色,我怕母亲看了会觉得不舒服,——她经常住医院。”
“你们什么时候搬来,你不是急着装修,说是等着住吗?”
姑娘开朗的脸显出忧郁的神情,他详细告诉我,她母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治病,只要医生允许出院,她就搬家,让母亲来这里住,她操劳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买房子之前,母亲来过,一眼看中的是这里的环境好,空气新鲜,又很清静。比我们原来钢铁厂旁边的家不知好了多少倍。母亲还说,要是能在这里安度晚年,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你妈妈得的什么病?”
“肺气肿,以前经常犯,犯起来整晚地咳嗽和喘气,住院好多回了,这次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姑娘低着头,眼睛里闪动着泪水。沉默了一会,她有点为难地对我说:
“叔叔,还得麻烦您,我把窗户都打开了,拜托您在下雨天帮我关下窗户,恐怕雨飘进来打湿了地板。您也知道,刚装修的房子要多通风,我怕母亲嫌气味大。”
她的真诚感染了我,我爽快地答应了,并接过她从灰色手提包中掏出的房门钥匙。
五
两个月过去,冬天来临了,天灰蒙蒙的,一阵阵飕飕的西北风吹得人直打冷颤;树叶一片片地枯黄,随着冷风四处飘落得满地都是,凋零、寒冷的日子让人感到有些悲凉。
这几天,一直未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我的心也像隔壁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空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看书,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神情呆滞的那个姑娘,她连按门铃都忘了。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
“叔叔,又来打扰您了,以后下雨天不用再麻烦您去关窗户了,我已经全部关好了……”
“怎么,不需要通风了?”
“这房子暂时没人住……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我母亲住不上新房子了……” 她几乎失声地痛哭起来。
我呆住了,我忽然全明白了,她为什么这样急着装修房子?为什么以我这样年龄大的人家作为装修样板?为什么不顾礼节地试躺沙发?为什么如此关心抽油烟机?又为什么将冰冷坚硬的地砖改为温暖柔和的富贵红地板?原来姑娘所想的,所做的,直至每一个细小环节都考虑得那样细致,那样周详。这一切,她全是为她母亲着想,为了让她母亲尽早、尽快地住上新房子,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而我,却完全误会她了,以为她在为自己打算,为自己忙碌。甚至愚蠢地猜想她迫不及待地急于结婚……
我这样自以为是地对待像她这般年龄的年青人,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以为他们只顾个人,心里只有自我,没有他人……还心存偏见地觉得他们没吃过苦,娇生惯养,只知道享乐。……这实在有失公允,这或许就是造成“代沟”的某些原因吧!
其实,在他们的身上,不是仍然继承着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在他们的心灵,不是仍然珍藏着千百年来的美好情操吗?。他们这一代,虽然个性张扬,追求时尚,习惯自我表现,热衷于体现自身价值,但他们并未失去代代相传的宝贵品德啊!
我内疚起来,我真想对眼前的姑娘说一声,“对不起,我误解你了。”
细心的姑娘并未觉察我内心的不安,平静地抬起含着泪水却依然清澄的眼睛向我说:
“叔叔,谢谢您的帮助,您是个好人!”
倏地,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这清纯素雅、心地善良的姑娘面前,久经世故的我如坐针毡,不知所措,惭愧和后悔交织在一起,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该说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