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一手撑着腮帮,开始阅读第十题——第十题是本次比赛的压轴大题,涉及复杂的积分几何。积分几何原本是林知夏最擅长的领域之一,但是,在她把数学思维转化为程序语言的时候,俄罗斯队伍已经把第十题做出来了。
那一支俄罗斯队,刚好坐在林知夏的正对面。
三位俄罗斯男生满脸笑容,无声地庆祝胜利。他们比第二位的浙江队高了十几分,似乎注定要把本次比赛的金牌收入囊中。
浙江队正和一支韩国队打得难分难舍。每当韩国队超过浙江队几分,浙江队又会疯狂地追上来。随着比赛的推进,浙江队甚至咬上了俄罗斯队,只比俄罗斯低了三分。
林知夏看着电脑屏幕,悄悄地为同胞们鼓劲:“浙江加油,浙江加油,快点超过俄罗斯。”
老蔡的妈妈是浙江人。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浙江队。
老蔡徒劳地刷新着页面,浙江队的分数经常发生变化。老蔡干脆把页面关掉了。他继续和队友们讨论题目,却又发生了新的分歧,这一回,老蔡和林知夏的意见一致,而小梁却和他们有不同的看法。小梁还说:“要是阿周在,阿周会站在我这边。”
这位“阿周”,就是那个不幸被筛掉的队友。
队伍内的气氛更低迷。
截止到比赛结束时,省立一中共计答对了六道题,报错许多次。他们的最终排名是第二十四位,获得了一个参与奖。
起初,林知夏没有感到很难过。几乎在矛盾爆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可是,在回程的路上,老蔡和小梁在教练面前揽下了一切责任。他们说,这次比赛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失误,是因为他们在赛场上的状态不佳。两人都没提起林知夏在第五题上犯的错。
林知夏私下里询问老蔡,老蔡却说,第一,他和小梁确实没稳住情绪,第二,他以前和阿周做队友时,习惯了替阿周解围。
当他们回到省立一中,信息学科的两位教练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原来,本次的ihspc最终排名,是省立一中历年来的最差成绩。
去年的赛场上,省立一中摘得了铜牌。
而这一次,省立一中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参与奖。
林知夏后知后觉。她有些茫然地离开高中部,走回初三(十七)班的教室。她在俄罗斯莫斯科的惨败经历,早已传回了初三年级。十七班的同学看见她进门,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林知夏安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江逾白偏过头,看着她:“林知夏?”
林知夏声音极小。她自言自语道:“你不要叫我了,让我一个人想一想,问题究竟在哪里呢?是不是我的参赛态度不够认真……可是我尽力了,我不敢吵架,声音太大会被取消参赛资格,还会影响我们学校的下一届选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的方法,他们不相信。他们的方法,我也不相信,到了后来,我就变得比较消极,比较低落……训练期间,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可是到了比赛的时候,我的心态也变了……”
“林知夏,”江逾白打断她的话,“每个人都会被环境影响,你别自责。”
林知夏泪眼汪汪:“我们学校上一届还是铜牌。”
“我们学校一百年前不允许女生入学。”江逾白忽然抛出这样一个观点。他说:“传统不是规律,不可能一成不变,林知夏,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
江逾白话音刚落,近旁的窗户被人敲响。
林知夏的座位靠窗——她总是喜欢坐在窗边。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金百慧抱着一本笔记本,站在十七班的教室外。她的目光穿透了玻璃,直达林知夏的双眼:“你考了第二十四名?这是我听过的最差的名次。你根本没有努力吧。”
第51章 缸中之脑
金百慧一只手搭住窗户,下巴往上抬了抬。她再次强调道:“你根本不努力。”
初三(十七)班不少同学都听见了金百慧的话。教室内逐渐安静下来,江逾白忽然站起身,开口说:“每个周末,林知夏会去图书馆,从早学到晚。”
江逾白原本想讲出几本吓人的理论书籍,但他知道的实在不多,也不敢乱讲,就很严谨地说:“林知夏经常阅读数学专业的专著,非常刻苦。去年寒暑假,她每天来学校参加集训。”
初三(十七)班鸦雀无声。
林知夏在国际编程比赛中输得很惨。如果同学们真的以为林知夏全靠天赋,又在比赛时马马虎虎,那对林知夏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江逾白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林知夏从小热爱学习,她对所有学科都有旺盛的求知欲。她很早就开始思考人生的奥义,努力提升自我价值。她不是生来就能理解数学概念,她广泛地阅读一些基础导论书籍,一步一步地摸索到了今天。
江逾白正在心里称赞林知夏,林知夏忽然出声:“我会继续学习编程,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这一次排名二十四,我吸取到教训了。我的人生又不是只有一场比赛。金百慧,你比我还紧张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关注我?”
走廊上刮来一阵冷冽的冬风,金百慧的鼻尖和耳尖被冻得通红。但她一动不动,如雕塑般傲然挺立在窗边。她严厉地责备林知夏:“你是初三的年级第一。你去游乐场,策划校庆,春游秋游……浪费时间,迟早要失败。你还不紧张?不付出怎么会有回报?”
金百慧年仅十四,可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教导主任。
林知夏双手扒住窗户:“我和同学一起玩,就会觉得开心,为什么我不能出去玩?”
金百慧找不到理由反驳她。金百慧干脆关上窗户,转身要走回十八班的教室。这节课是十七班和十八班的自习课,两个班级的班主任暂未现身。
林知夏眼疾手快,拽住了金百慧的袖子。
林知夏试图给金百慧洗脑:“美国有个科学家,叫做希拉里·普特南,他是哲学、数学和计算机三个领域的专家,你一定很想成为这样的人吧?他的名字被写进了教科书。”
金百慧果然被林知夏说动。她回过头,对上林知夏的目光。
林知夏接着说:“普特南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缸中之脑’,你知道的,一个人的感受来源于大脑里的神经信号。如果有人把你的脑子挖出来,放进水缸里养着,再用计算机给你的脑子传递神经信号,你怎么知道自己是活在现实中,还是活在水缸里?”
林知夏的洗脑没有成功。
金百慧拽开她的手,快步走向十八班。
林知夏朝着走廊喊道:“金百慧,你不要跑,你主动来找我,我愿意和你说话,你为什么要跑得那么快!”
林知夏的声音飘得很远。
十八班的同学们也听到了。
金百慧站在十八班的门口,进退不得。她干脆重新走到十七班的教室之外,面对着林知夏:“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
“我才没有骂你呢。”林知夏争辩道。
金百慧复述她的原话:“你要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放进水缸里养着。”
“哇,你记得好清楚。”林知夏随口附和。
金百慧对她虎视眈眈:“你拐着弯儿骂我。”
十八班的几个胆大的同学已经偷偷溜出了教室。他们站在靠近十七班的位置,旁观金百慧和林知夏吵架。
十七班的同学们也不甘落后。以沈负暄为首的一批人早就离开了座位。他们成团聚拢在林知夏的背后,班级里洋溢着过节般的热闹气氛,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位优等生。
段启言双手抱臂,插话道:“这个金百慧,许她骂别人,不许别人骂她?笑死我了,好大的脸。”
江逾白作为林知夏的同桌,占据了最佳的观战位置。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制止段启言发话:“你安静点。”
江逾白常年担任代理班长,在班级内部很有威望。段启言不知不觉地臣服了。他没再开口说一个字。
而窗外的金百慧抬起手,伸出食指,指着林知夏说:“我可没骂你。”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林知夏侧身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窗台,“我刚才讲的‘缸中之脑’,不是要挖掉你的脑子,而是在给你假设一种情景。如果你的人生感受,全部由计算机的模拟信号决定,你希望获得什么样的信号?”
“我要做年级第一,全年级第一。”金百慧毫无迟疑地回答。
林知夏握住她的手指,反过来指向她自己:“你是年级第一。然后呢?”
金百慧和林知夏四目相对。林知夏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金百慧鬼使神差地回答:“然后,我要上最好的大学。”
金百慧陷入了幻想中的人生。不过,那种幻想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金百慧就挣脱了飘渺不定的假设。
她直勾勾地看着林知夏,拔高嗓音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你学习学得太容易,你搞不清你的能力有多珍贵。我要是有你的能力,我早就进大学了。我会跟着老师研究千禧年数学未解之谜,研究霍奇猜想和黎曼猜想,证明杨米尔斯存在性与质量间隙,我要把金百慧三个字放进数学教科书……”
为了达成愿望,金百慧甘愿吃苦。
整个初三年级,没有一个人能理解金百慧,就连林知夏都不能理解她。金百慧曾经认为,林知夏会成为她的知己。事实证明,林知夏与她毫无交集。
林知夏若有所思:“印度有个数学家,叫做,拉马努金,你听说过他吗?”
金百慧说:“我学过拉马努金恒等式。”
林知夏点头:“据说,拉马努金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我觉得他比我聪明多了。他在二十世纪初就提出了可以与黑洞关联的数学公式,那个时候,还没有宇宙黑洞的概念。拉马努金是个印度人,大学辍学了,没受过系统的数学训练。他自称,他创造的数学公式都是梦里的印度女神告诉他的。他的手稿和笔迹上的公式,到了今天,还有很多没被破解。”
“你想说什么?”金百慧质问道。
林知夏小声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只盯着我,肯定会很累的。如果我每天盯着拉马努金,我能达到他的成就吗?不能。”
金百慧受到了林知夏的影响,讲出一段话:“拉马努金、爱因斯坦、特斯拉都是天才。你是天才吗?你是个有点聪明、不去努力的普通人。”
“真的吗?”林知夏气定神闲地反问,“我每次考试的分数都比你高,你又算是什么人?”
十七班的同学发出一阵哄笑,就连十八班的看客们都唏嘘不已。金百慧的脸部弧线绷紧,胸膛微微起伏。她说:“我……”
金百慧一句话没说完,林知夏给她找了个台阶:“竞赛一定会分出名次,排名靠后并不可耻,每一个参赛选手都值得尊重。你特别努力,我不仅尊重你,还挺佩服你的。”
最后一句话,林知夏说得尤其真诚。
金百慧却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她稍稍低头,手指僵硬。过了好半晌,她转身说道:“自习课,都回班去学习,不然我告老师。”
金百慧是十八班的学习委员。她一声令下,十八班的那几位同学逃得比兔子还快。
林知夏目送金百慧返回她的教室。
凉风骀荡,走廊上空无一人。
林知夏关紧玻璃窗,重新在位置上坐好。
前排的汤婷婷感慨道:“林班长,你真温柔啊。”
“不,我不温柔,”林知夏解释道,“我和金百慧讲的那些话,也是讲给我自己听的。”
十七班里看热闹的同学还没散开。段启言呵呵一乐:“林班长,你下次和金百慧吵架,大胆地骂她。”
周围有同学赞同道:“金百慧整天来十七班找茬。”
“行了,”林知夏坐得笔直,展现出班长的风范,“你们都快点回去自习吧。”
段启言不由得反问:“我们不回去,你要学金百慧告老师吗?”
林知夏听得一愣。
前些日子,林知夏在高中部忙于信息学的集训,后来,她去俄罗斯莫斯科参加比赛,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初三(十七)班,难怪段启言也开始挑衅她。
林知夏正要找回班长的感觉,江逾白帮她接话道:“十八班的那些同学都愿意听金百慧的话,回到座位上去学习。段启言,你是比不上那些同学,还是比不上金百慧?”
这个问题,简直戳中了段启言的死穴。
段启言麻溜地滚回了座位,片刻不敢耽误地掏出习题册,认认真真地开始刷题。段启言的前后反差之明显,让林知夏忍不住为江逾白击掌赞叹:“江江江江逾白,你好厉害。”
江逾白谦虚道:“比不上林林林林知夏。”
他照例打开课本,放在桌上,充当摆设。他称赞林知夏:“你和金百慧说的话,挺有意义。‘缸中之脑’的概念,我记住了。”
“你看过电影《黑客帝国》吗?”林知夏兴致勃勃地说,“《黑客帝国》的核心思想,和‘缸中之脑’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逾白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刚进教室的时候……”
林知夏默契地接话道:“那时候,我有点难过。不过现在,我觉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