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芦苇一出医院门口,就见雨澄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等她。
她带了雨澄来到日本料理店,在二人来过的那个榻榻米间席地而坐。旁边放着雨澄的书包。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进来,膝行着上前,将盛在漂亮容器里的几盘精致的菜放到二人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芦苇微笑着向雨澄:“还记得上回吃三文鱼卵寿司,你不习惯芥末,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夹了一块寿司,又蘸了芥末放到雨澄面前的碟子里。“这回不会咳了吧?”
雨澄夹起寿司咬了一口,慢慢地吃起来。芦苇爱怜地、心酸地久久地端详着她。雨澄感觉什么,抬起头来,碰到的是芦苇慈爱的脸,看着她,芦苇的脸又一次变成了冯丽萍的脸……
雨澄晃了晃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注视着芦苇。“阿姨,你不跟爸爸离婚,行吗?”
芦苇无法承受雨澄那近乎哀求的目光,垂下了眼睛。“爸爸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他不想离婚。”芦苇无言以对。
“以后你和爸爸都会变老的,你们老了总要有个伴呀。”芦苇没想到孩子会说出这种话,眼里充满了泪……“阿姨,如果是因为我不好你才跟爸爸分开,我可以去跟小姑过,反正她现在是一个人……”
芦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她一把拉住了雨澄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心疼、颤声:“傻孩子,不是因为你的原因,真的不是……”
雨澄含着泪继续恳求:“那你就原谅爸爸这一回吧。”
芦苇想了想,缓缓地开导她:“不是原谅那么简单,你还太小,大人的世界比你想的复杂得多。当初我跟你爸爸结婚,就是想把两个不完整的家合在一块儿,这个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有两个孩子——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呀!可是,我们发现这比想像的难多了……怎么跟你说呢?就像你现在才读初中,老师却让你去解高三的数学题……对我跟你爸爸来说,要让这个家维持下去,比让你去解高三的数学题还要难很多很多!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不是没有努力,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但最终我们失败了,我跟你爸爸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矛盾越来越大……如果我们还要这么硬撑着过下去,对我们、对你、对哥哥都不好,所以为了大家好,我们只好选择分手。”
雨澄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她狠狠地摔开了芦苇的手,伤心欲绝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到头来都要离开我?先是爸爸不要我和妈妈了,然后妈妈走了,奶奶也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哥哥也跟着你走了……爸爸总有一天会再结婚找一个不知什么样的阿姨,也会撇下我走的……你们都不喜欢我,我又胖又笨……成绩那么差……我是个大包袱……你们都嫌弃我……你们都走了……就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
雨澄边说边哭,哭得声咽气绝……芦苇心疼欲裂,上前抱祝糊,自己也哭起来:“别这么说孩子……别这么说……阿姨怎么会嫌弃你不喜欢你呢?你现在这么懂事……阿姨也舍不得你呀……”
雨澄拚命挣脱开芦苇的拥抱,声嘶力竭地喊:“骗人!骗子!都是骗子!”她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猛地推开了芦苇,芦苇跌倒在榻榻米上,雨澄爬起来,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芦苇瘫在原地,没有动,泪如泉涌……良久,她一低头看见了雨澄的书包,呆了呆,拿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离婚的事情被他们提上了日程,姜文君父女开始收拾行李,雨澄把自己的一些书籍、杂物和床上的毛绒玩具往纸箱里放,她动作很慢,心事重重……
卓立站门口,看了看她,慢慢走入,抬头看着床头世界首胖的照片。雨澄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着那张照片。
“这个要带走吗?”雨澄眼睛一红,眼看要哭。卓立有点误会了她的意思,忙解释地:“我随便问问,你看你又多心了。”雨澄带着哭腔争辩:“我没有多心,……哥哥不在,贴这个照片还有什么意思?”卓立略一寻思,听懂了雨澄的话,动容,慢慢在床边坐下来,发呆。雨澄哭腔:“我不想离开哥哥。”卓立的眼圈儿也红了,半晌:“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能打破石头吗?#葫以做人还是要现实些……你爸不会原谅我妈的。”“是你妈妈不原谅我爸爸。”卓立有些不耐烦地:“咱们别争了好吗?来不及了!晚了!你懂吗?”雨澄见哥哥急了,不敢说话了。卓立起身,帮雨澄把已经装满的箱子关上,抱着走出了房间……芦苇和雨澄在往空箱子里装东西。姜文君和卓立在将装好的纸箱用粘胶袋封好。四个人默默地干活儿。
终于,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芦苇拍了拍手。“完了。你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烧点水喝。”转头问姜文君:“锦波什么时候来?”姜文君看看表,哑声:“差不多该来了。”芦苇看看眼前堆着的东西:“一车装得下吗?”
“装不下多跑一趟就得了。”芦苇无语,转身向厨房走去。
雨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进屋,关上门,走到书桌跟前,亮出手里的东西——是一张一家四口在玉女峰的合影照片。雨澄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将照片夹进书里,很珍惜地放好……
姜文君手里拿着个烟灰缸,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客厅抽烟,他看着眼前的屋子,似乎在默默地和这个家道别。
卓立洗了手,甩着手从里面出来,正好与姜文君面对着面,他站下了,曾经的父子俩四目相对。
姜文君的目光里有困惑、有探询、有谴责、有伤心,也有牵挂和不舍……卓立的目光则有些畏缩也有某种歉疚,还有倔强和敌意……父子俩就那么互相看着,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杜锦波过来拉了他们的行礼,二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去民政局。欢也罢笑也罢,泪也罢悔也罢,都随着这一纸离婚烟消云散。
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时候,芦苇出去了。
卓立看着母亲的背影,又转头看看桌上的钟,时间正好指到三点。卓立明白母亲去民政局了,他做不下去作业了,拿起滑板走了出去……
街心花园里,卓立独自在此滑滑板儿,宣泄内心的一片苦闷和混乱……不知什么地方放着周杰伦的《瓦解》——说着笑着的午后钟声一直在停留风声静静躺着在诱惑我一个人在角落没有你陪伴的我连寂寞都笑我太堕落广场旁边的烟囱烟雾弥漫你面容……
李爽和周大海、肖可一帮调皮生滑着滑板过来。卓立看都没看他一眼,滑着滑板欲离开。李爽追上。
“干吗躲呀?你这人儿 ,就是太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你就想当皇帝,其实当宰相也不错,‘宰相’的‘宰’不就是‘宰’人的宰吗?反正现在你也不招老师待见啦,还不如加入哥几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脑子好使,我身边需要你这一型的,如何?”
卓立冷冷地看着他:“我要当宰相,第一个要宰的就是你,我要当皇帝……”
“怎么样?”卓立微微一笑:“我就封你当太子。”旁边的周大海和肖可忍不住“哧”地笑出了声,李爽气得吹胡子瞪眼。李爽挑战地:“你拳脚练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又想找抽啊?”“你就知道使蛮力,你这一型的,要放梁山泊,顶多也就是一李逵……”“那你想比什么?滑滑板儿?”“行呀!出招呀!”周大海等调皮生大为兴奋,拍手鼓动……“我当裁判!比赛的第一项,惯性滑!”卓立和李爽同时滑出……“障碍滑行!”卓立和李爽各自滑着滑板跳跃障碍……“360度旋转!”卓立和李爽滑着滑板旋转起来……
雨澄和晶晶从此经过,雨澄情绪灰暗,低头走着,晶晶看见了这边的卓立,向她指了指,拉着她上前,看着卓立二人比赛……
民政局门口芦苇等在这里有一会儿。姜文君气喘吁吁地跑来,看了一下表:“对不起,迟到了几分钟,公车太慢……”芦苇看看他,生气地抢白:“办离婚都舍不得打个的呀?”姜文君的嘴张了张,没出声。
“进去吧,再晚别人该下班儿了。”
卓立和李爽还在比赛滑滑板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雨澄和晶晶站在人圈儿的最里面。
“现在进行高难度的——人与板分开上跳!开始!”卓立和李爽呆了呆,他们各自启动,腾空跳跃起来……跳上去的一瞬间,卓立想起和姜文君在门口抢滑板那一幕,一个不留神,在人板分开的一瞬间,卓立的注意力分散了,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众人大惊失色,雨澄哭喊着扑了上去。
民政局的办公室,姜文君和芦苇与一个50来岁的办证的女同志相对而坐,芦苇递上了离婚协议书。办证大姐仔细地起来,不时地抬头打量二人。姜文君和芦苇坐在她面前,彼此不看对方,努力让自己耐心地等着。
办证大姐终于读完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现在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对两位进行调解……”
芦苇只想早点结束这场煎熬,打断了她:“不用了,您赶紧给我们办吧!”
办证大姐又一次来回打量二人:“你们真的想好了?我建议你们再考虑一下。”
姜文君看一眼显得十分不耐烦的芦苇,哑声:“我们想好了。”
办证大姐伸出手:“结婚证儿,照片儿,还有户口!”
姜文君和芦苇各自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结婚证儿和各自的照片递上,芦苇同时递上了户口。
办证大姐收了大红的结婚证儿往旁边一放,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绿皮的本子来。她十分仔细十分认真地贴上二人的照片,又填上名字,然后磨磨蹭蹭地拿起一个公章,在面前的印泥盒里小心地按了按,又撮着嘴唇冲着公章吹了吹……
姜文君和芦苇都转开了目光,似乎都不忍心看着那个公章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