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一片绯红的桃花林里,落英缤纷,枝枝叶叶上的桃花开得灼灼嫣然,本来是很美的场景,薛清灵这时却无心再赏。
“抓住他!抓住他!”
“快快,不能让他跑了!”
“村长,快点!”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追赶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被一群成年男人追着,那些男人手中有些扛着锄头,有些拿着镰刀,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显然是附近的村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追着前面的男孩。
男孩慌不择路的在林子里跑,突然绊到了一块大石头,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把手和脚都摔破了,脑袋也磕在地上,磕破了皮。
裴疏跟薛清灵互看了一眼,一起走到了那个男孩的身边,薛清灵正想给那个摔伤的男孩看看伤势,却听到了后面追赶男孩的村民大喊道:“别碰他,别碰他,他有疠风。”
第15章 防风
疠风,也就是麻风病。
麻风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在人体皮肤上作怪,使人毁容残疾,如果不及时治愈,便会逐渐发展严重,出现面容浮肿分裂,断手烂腿等等症状,最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麻风病还能传染。
薛清灵在听清那村民所喊之话后,也被吓了一跳,疠风在他们江南几乎是属于一种无治之症,很少有人被治好。
裴疏却在此时走到了那个男孩身边蹲下,发现那男孩的面容果然有异,明明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面容却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浮肿的厉害,带着一种异样的油光。
他的身上,也有一些奇怪的斑块,身形很瘦,露在外面的一双手掌也瘦的吓人,骨头出现了一些萎靡歪斜。
追过来的村民此时也围上来了,“快快,快把他带回癞子庄去。”
“三娃儿,你得了这病就别乱出来祸害人了……”
“你们两个,是对夫夫吧,看桃花的?快带着你家小夫郎往别处去,小心别得了这风病。”
趴在地上的男孩三娃儿却在这时疯狂的大叫道:“我不回去,我才不回去……”
“快快快,快拉他回去!”
裴疏皱了眉头,问那个明显是领头的中年男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中年男人,也就是长遥村的村长,给他们解释说,这个男孩三娃是他们村的一个疠风症病人,这疠风病啊,在他们这是治不好的,以前这病,谁得了,是要烧死的,现在倒好,几个村子里合建了个庄子,让那些疠风病人都在庄子里住着,不烧死他们,也别让他们出来祸害他人。
那些被关在癞子庄的疠风病人,也就在那庄子里自生自灭,他们的亲人,亦或是附近的村民,偶尔会送些粮食给他们,保证他们饿不死。
裴疏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癞子庄。
癞子庄里,除了三娃,还有其他二十六个染了麻风病的人,这些人身上的麻风病各有各的不同,有的浑身筋痛,哀嚎得哭天喊地,有些足底溃烂,已经走不了路了,趴在地上像个死人一样,庄子里唯一情况好一点的,是个眼睛闭不拢的中年女人,看见了三娃,就把对方抱在怀里,“哎呦,我的娃,你可别出去祸害人了。”
三娃却在此时疯狂的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变成鬼,也不要变成疯子,我要我爹,我要我娘!”
三娃是刚被送到这癞子庄的,才发病不久,他家人知道三娃得了疠风病后,奶奶赶紧就把他送到了这个庄子,免得传染给家里的其他孙子孙女。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突然被送进了这么个庄子里,里面有瘸腿的,有歪眼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毁容者都有,三娃被吓得睡不着觉,生怕自己某一天,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面容肿成怪物,双腿变得腐烂,嘴巴也歪了,眼睛闭也闭不上。
“什么,你说你是大夫,要帮他们治病?”村长秦大牛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觉得今天遇到了邪门的事。
这样的疠风病,他们富阳当地的大夫,哪个听说了,不也跟见了鬼一样的躲着,谁敢给那群不人不鬼的人治病啊,万一自己也染上了,全身腐烂,手也变成个鸡爪子,一辈子都毁了啊。
“小兄弟,你可不要犯浑,这病治不好的,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你看看你家夫郎长得多漂亮,带他看桃花去吧,现在那边的桃花,开得跟仙境一样……”
裴疏拿着手上笛子,摇头道:“我能治他们身上的病。”
村长秦大牛劝了他半天,见他冥顽不灵就是要给癞子庄的人治病,摇头叹息了一口气,也就不劝了,“去吧,去吧,可别把自己给害惨了,你家漂亮的小夫郎就要嫁给别人咯。”
裴疏没有回对方的话,径直往癞子庄里走,薛清灵跟在他后面,也往里面走,裴疏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你跟进来做什么?”
薛清灵愣了一下,傻傻的回道:“我跟你一起进来治病啊。”
裴疏此时也有些惊讶了,“你知道疠风吗?”
“知道。”
“不害怕?”
“裴大夫你说能治,那我相信你啊,让我跟在你身边看你治病好不好?如果裴大夫能再多教我一些医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裴疏:“……”
裴疏心想,这个小蠢货为了学医,还真是生死不惧啊。
虽然学医天赋不怎么样,却是有一颗医者之心。
裴疏忍不住的想要逗逗他:“你跟进来就不怕自己也染了疠风吗?这病虽然不致死,却会让人毁容,到时候你也变得歪眼斜嘴怕不怕?”
薛清灵被他说得有些害怕,忍不住的拢了拢自己的斗篷,但还是鼓起勇气的跟在对方后面,像一个虽然害怕却依旧颤抖着身体往前滚的小鹌鹑。
裴疏见他这幅瑟瑟发抖小鹌鹑,又怂又怕又不走的模样,着实忍俊不禁,他吹了声哨子,此时小苍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嘴里叼着一根草药落在了裴疏的手臂之上。
药鹰小苍又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了一株防风,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裴疏接过这株防风,把他塞进薛清灵的手里,“你乖乖的把它拿在手里,就不会染疠风。”
“啊?”薛清灵惊讶道:“为什么?”
他可没听说过防风还有这样的效果。
裴疏眼睛里带着笑意,促狭道:“因为‘防’‘风’啊!”
薛清灵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是在故意逗他。
“你才防风(疯)呢,我不拿。”
“你拿着吧,给你壮壮胆,防风防风,你在心里多默念几句,就诸风不侵了。”
裴疏逗过人之后,便去查探了一下癞子庄里二十七个疠风病人的大概症状,虽然疠风病人的各类风症也数百种,然而分大类来说,还是只有五种,裴疏对这麻风病并不陌生,甚至还很熟悉,这种恶疾每个朝代都有,在大唐的时候,他也曾治愈过上百名麻风病人,因此他说他能治,当然不是虚言。
他的师父孙思邈,就对麻风病深有研究,早已经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
癞子庄里的二十七的病患,其中有七个最为严重也最难治疗,就算治好了,身上也会留下不可挽救的畸形残疾,因为这病症已经残害他们的身体至深;另外的十三个,虽然也已经开始有残缺,但是裴疏检查过他们的腿脚手足,还能有恢复的可能性;最后的七个,症状相对较轻,还只是停留在皮肤表面的恶廯和萎缩,手部的虎口还没有完全消失。
闭不拢眼睛的女人,也就是柳春芳,她抱着怀里的三娃,眼看着裴疏去给众人检查病状,她一瘸一拐的靠近了裴疏,忍不住的问:“大夫,你真能治好我们吗?”
裴疏回过头来看她,点了点头,“你放心,会治好的,你的腿和眼睛都会好的。”
说完后,他的视线又转向了对方怀里的三娃,在这整个癞子庄里,三娃的症状最轻,还只是发病的初期,也怪不得三娃在看到庄子里人的惨状之后,发疯了一样的往外跑,因为那些可能就是他自己的未来。
不过,也幸好,麻风病的病人只要在病症初期治愈,身体就不会留下任何畸形。
在整个庄子里,三娃是最容易治愈的。
观察过庄子里人的症状之后,裴疏也清楚了大概需要一些什么样的药材,于是便打算去城里准备。而薛清灵听说他要去城里买药,赶紧积极的问:“要买什么药材?不用去买啊?问我要啊。”
裴疏笑了,差点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医馆的小少爷,药材大户。
“我写几张方子,帮我去城里买药可好?”
薛清灵点点头,“嗯嗯。”
裴疏写下了一些需要的药材,还让他弄点朱砂和雄黄过来,给整个癞子庄消毒一遍,顺便清理出来一间房子,裴疏打算这几天就住在癞子庄里,给这些人治病。
癞子庄当初建的时候,就建的很大,哪怕是住五十人都绰绰有余,右边那一排还有几个空房间,虽然里面全是灰尘,也没有什么家具,但也能遮风避雨,给人休息。
薛清灵听说他要住在这里,也嚷嚷着要留在这里,同样也要清理出一个房间里,帮忙磨药做药膏。
跟着他的小艽一听他家公子进了全是疠风病人的癞子庄也就算了,现在还闹着要住在这里,差点吓得魂都要飞了,“灵儿公子,你可不能住在这里,万一不小心被传了疠风病怎么办?”
薛清灵回过头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你家公子我都不怕,我相信裴大夫能治这病,而且……小艽,你要是害怕的话,你可以不留在这的。”
小艽摇头,视死如归的坚定道:“不,公子,你留在这,小艽也要在这。”
“小艽,你要是害怕的话,马车上还有一株防风哦,你拿在手上就不怕了……”
“啊?公子,防风可防不了这风啊。”
“本公子说能就能。”
“公子,你可不能学医学糊涂了……”
第16章 桃花枝
长遥村的村长秦大牛回家之后,妻子许月娥赶紧围上来了,同时还有村里的其他三姑六婆们,统统围上来打探消息,七嘴八舌的问道:
“三娃儿抓回来了没有?”
“哎呦,这个三娃真是造孽啊。”
“癞子庄每天都要有个人去守着才行……”
村长秦大牛点点头,“抓回来了,你们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可别让他出去祸害别人。”
秦大牛:“不过今天也遇上个怪人,一个白衣大夫也跟着去了癞子庄,说要给庄子里面的人治病……”
“啊,这麻风还能治?”
“治不好的,治不好的……”
“管他治得好治不好,咱们都离癞子庄远点,仔细你也染上麻风。”
薛清灵的人把药材送来之后,裴疏一一检查过所需要用到的药物后,开始调制散方。治疗麻风病,须得内外兼用,内服用的阿魏雷丸散,以及天真百畏丸等等,外用的大白膏和大黑膏,根据病患身上皮肤不同的结节和斑块状况,敷上不同的药膏。
裴疏架了火,开始先熬外用的膏底。
药锅在火上烧着,他让人扶过来一个筋痛不已的患者,给对方施针止痛。
眼睛闭不拢的女人柳春芳抱着三娃在旁边观看,三娃儿这时也不闹着要逃跑了,眼前的裴大夫说能给他们治病,他年龄最小,得病时间最短,所以三娃第一个相信对方能治他们身上的病,因此他被稳住了。
庄子里其他的人,得病太久的,早就放弃了希望,也不相信有大夫能治他们的病,不过是徒劳一场罢了。
三娃抱着刘春芳的手臂,瞪大了眼睛去看前面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幼小的他来说,是这个庄子里最可怕的人,因为对方在庄子里面,整天发出鬼一般的哀嚎,夜里梦醒的时候,能听到夜风把他的哀嚎声吹进屋子里,听的人背后发凉。
裴疏在那男人腿上的筋骨旁扎了几针,稍稍放了一些血出来,而后又在对方的手腕、脚踝等几个穴位上扎下了一枚银针。
渐渐的,那男人的哀嚎声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和精神都虚弱无比,享受着此时身体没有痛感的时候,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太久。
“春姨,你看他不叫了……”三娃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拉着刘春芳的手,兴奋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