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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诗
    (一)
    那一年,淮南的春来得特别早,桃花灼灼地开着,一树一树,立在路边,碰一碰,飞满天。我被娘牵着一路疾走,碰落的桃花瓣儿,在衣襟上轻轻地蹭一下,打着旋落下去,只留下若有若无的香,弥漫一路。
    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小戏班。娘急急地说:谭老板把他留在班里,唱个青衣吧!
    对面的女子就是班主,眼波流转,水袖翩翩,刚从台上迈着碎花步子下来,还没来得及谢装。她用两根水葱手指将我的下巴一抬,斜了眼过来将我仔仔细细的瞧。
    她长得真好看,我只看她一眼,莫名就红了脸。她微微一笑,转了头对娘说:这身材稍粗大了些,唱个武生倒不错。她的声音好象飞瀑落石,清亮脆响。
    娘忽然之间泪流满面,说:我半两银子也不要,只求谭老板好生教导,让他学个青衣。
    我不明白娘说的话,可是我能体会娘的焦虑。我怯生生地从娘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叫一声:谭老板……。她扶我起身,半嗔半怨地望住我,美眸如泉,盈盈流淌,道:还叫我谭老板?不想跟我学青衣了?要叫师傅,记住了吗?
    师傅,我低着头,声音小得自己也不见。
    再回头,已不见了娘,桃林深处,一抹深紫,成了心中关于娘的最后记忆。我死死地绞着衣角,咬了唇,不肯落一颗泪,她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大眼睛,宽脑门,厚嘴唇,虎虎生威,实在不是唱青衣的料。
    出城时,才发现整座城已经被全副武装的官兵重重包围。城门上设了重重的关卡。搜查判党。
    我坐在马车里,探出头去,忽然看见,高高的城门上,挂着的两具尸体,正是我至亲至爱的爹和娘。爹穿着在战场上杀敌的那副盔甲,满面血渍,怒目圆睁,娘的身上,那袭深紫的衣,不再明亮艳丽,浸透了发黑的血迹。
    那些雕栏玉砌的庭院突然成了隔世的梦。一家人,昨日在桌上喝茶,庭前赏花,今日,已是阴阳陌路,天人永隔。
    我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嘶吼,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她也跟着跳下,一把将我死死地拖住。
    快上车去#糊抓了我的手,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他们设卡搜查,要抓的,就是你,你该知道,你娘让你跟着我学青衣的良苦用心。我站着原地一动不动,满腔的努火在胸口窜动,将整颗心焚得尖锐地痛。而不远的前方两名佩刀士兵,正一步步朝我们走近。我冷冷地笑,说:要躲,也来不及了。
    她回过头,飞快地将我抱上马车,然后朝两个那渐渐走近的男人嫣然一笑。我看见她冷淡平静波澜不惊的眼。她说:乖,听话!
    我进了马车,被几位师姐紧紧地揪住,手脚麻利地帮我梳头,装扮。扮做女孩子的模样。马车外,是她的银铃一般的声音。
    “官爷辛苦,这几辆银子送给官爷买酒喝。马车上,是新买的几个跟我学戏的女孩子,小门小户的孩子,年纪小,怕生,还请官爷不要吓着她们……“
    “官爷要喝酒,我随时奉陪就是了……”
    有士兵掀了掀车帘,探进头来,看了一眼,悄然离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伴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和士兵们不堪入耳的轻薄调笑。我将一只拳头,捏出了水来。月亮爬到很高,她才回来,我在马车里假装睡着,清楚的看见她的裙子被撕破了好几处。她对着月光叹气,泪一颗一颗地涌出来,比山泉还要清澈。
    十岁的我,十八的她,眼中的月,是同样凄楚悲凉。
    (二)
    我幸运地躲过许多铺天盖地的搜查,跟着她四海为家。
    她对我要求极严。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做错,她就罚我跪在厅里,拿一枚小小的铜戒尺,朝着手心,狠狠地打。我倔,挨打也不吭一声,只是咬着牙,静静地看着她。有一次,打得狠了,手打得血肉模糊。她再也下不了手,丢了尺子,背过身去,嘤嘤地哭了。
    她自小跟着戏班里的爹爹走南闯北,扮相漂亮,嗓音清灵,是这戏班子的台柱子。自爹爹暴病身亡后,戏班里一大摊子的事,都落在了她的肩头。花儿一样娇柔婉转的年纪,带着七、八口人走南闯北讨生活,还要为着我,同那些阴魂不散的官兵周旋。
    我从身后环祝糊瘦瘦的腰。她说,你要好好练,我答应过你娘。我的泪就落下来,一滴一滴打湿了她的衣裳。
    拼了命练功,吊嗓子,学青衣。每日对着镜将发收了,箍上抹额,弹面、泼粉,拿朱椽大笔,将眉勾得飞入鬓边,玲珑小指,翘成兰花。眼波若泓,明晃晃照见人影。鬓旁插上银光玉碎的步摇簪子,一扬水袖,风情万种。
    日日跟在她的身后,呛呛呛呛地踩着细细的鼓点,娉娉婷婷地迈着碎花步。
    一圈复一圈,一年又一年。
    渐渐地,我倒比戏班里其它的女孩子出落得更妩媚动人,装扮起来,眉目若烟,寇丹如霞。
    那个虎头虎脑的猛小子,就这样在如潮的岁月中渐渐地淹灭。再也没有人记得我是当年那个被满门抄斩的宋家逃脱的宋虎。她帮我改了艺名,叫做韵婵。婉约到极致,让人一看,先就痴了。
    那么多戏,我最喜欢的就是《白蛇》,因里面的唱词:“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我记得,第一次上台演白素贞,许是太过紧张,竟把这句本应对着许仙深情唱出的词,对着在一旁演小青的她,清清楚楚地唱了出来。观众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失误,竟也大声地喝彩叫好。我一回头恰好见到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盈盈地落下来。
    戏班的水牌上,我和她的名字渐渐互换。《西厢》《白蛇》……我由丫环演到小姐,名字,也由毛笔醮了金色的水粉,写在水牌中央的最醒目的位置,而她的名,谭小月三个字,像缩了水的干果,挂在角落里,毫不显眼。
    我已经许久不喊她师傅了。我先喊她:姐,后来唤她:小月。
    而她,却一直叫我虎子。她知,我唯有将女人扮得出神入化,才可保住这条小命。她也怕,我入戏太深,失了本性。她喊我虎子,想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十七岁,我站在她的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头,
    (三)
    戏班慢慢初具规模,也有了许多稳定的戏迷。我们在京城里租了小院落,开了戏园子,安定下来。
    只是,她对我的态度一日一日地冷了下去了。她不再帮我梳头,给我念戏文,不再往我碗里夹菜,不再给我做好看又精巧的鞋。下雨的日子,她也不再与我撑在同一把油纸伞下。
    她说:如今你也大了,咱们好歹也要避避嫌。她说这话时微微地笑着,明媚如花。她的话,我句句都听,心却像被生生地劈去了一大半,终日里忽忽地刮着冷冷的风。
    彼时,我的名头已经远远地盖过了她,成了戏班的新台柱,整个戏班的大小事务也渐渐移到我的手中。众人都赞我后生可畏。我只是轻轻的笑。我终于做到!这么多年,我亲眼见她为了生活是怎样的强颜欢笑,辛苦奔波。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撑起这片天,为着戏班子,更是为着她。
    她开始整日一声不吭地枯坐在戏台的一角,看着我在戏台上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她从前的戏迷都改捧了我的场。在那些喝彩和夸赞声中,我偶尔的回头,总能从她的眼中看见一抹深深的苍凉。
    她常常自己取笑自己:老了,老了,该嫁人了。
    然后,说嫁,就真的嫁了。
    嫁的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六王爷。送来的聘礼,堆成了小山。
    我借着酒劲儿,将那些缚着红绸的礼盒打砸了个遍,她冷着脸站在屋子一角,平静地说:砸吧,任你砸,王爷家里这些东西有的是!
    我的心就在那一瞬,碎了一地。我愣在那里,像一棵枯死的树,听见她一字一字地说,26岁的唱戏女子,青春只剩一点微薄的颜色,失去了戏台上万众瞩目的娇宠,除了凄凉和寂寞之外,又剩了什么呢?六王爷对我好,我嫁过去虽是侍妾,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是少不了的。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如水的眼中,有无尽的温柔轻轻地凝聚,漾开,终于溢出,晶莹的泪顺着晶莹的面颊滚滚而下。她的话,让我突然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夺了那些原本属于她的地位风光,让她陷入这幽冷的寂寞绝望中去呢?
    成亲的那日,她拿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对我说:这是你娘当日留给你的,钥匙我收了,日后我自会给你。我还想问,她却已蒙了盖头,上了花轿。
    心纵是碎成了粉,人生也还是要继续。
    我站在高高的戏台上,又一次唱《白蛇》,身旁的小青已换做别人。而她,身着锦衣华服,端庄大方的坐在台下做看客。她的身旁是她的新婚夫君,权倾朝野的六王爷。
    六王爷果然对她宠爱万分。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到府里来唱堂会,为她庆祝生日。她的脸上舒展醉人的笑容。她比从前更美丽了,美得像正在盛放的一树繁花。
    我在台上迈着碎步转圈,水袖挥开,轻轻地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忆当初,心痛若火焚,忍不住朝着台下的她看过去,她端了茶盏,低了头去喝,视而不见,一双眼冷如秋霜。
    我在台上,她在台下。从此再不是一个世界。我在心中声声地叹:罢了,罢了,多情自古空余恨。她既生活安好,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唱得皆是自己的心,只是从此之后,戏里戏外,剩我独自一人,那些心思,谁能明了?
    我很快地娶了剃头匠赵老四的闺女—兰儿做妻子。这个女子,不算漂亮,可是微笑的时候,右颊上那个小小的梨涡,同她一模一样。我们离开京城,去了苏州,弃戏从商。
    白手起家,开一家小小的绸缎庄。兰儿温柔贤惠,店中生意日趋兴旺。每当夜深人静,我拿着算盘清算着一天的盈余,看着在身旁熟睡的娇妻幼儿,心底里那些幸福的感觉温暖而真实的。
    她给我那个小匣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有办法去打开。
    (四)
    三年后,坊间盛传,京城里位高权重的六王爷,突然之间,暴病身亡,同时亡故的他还有过门刚刚三年的年轻小妾。
    我怀疑消息的真假,却收到她临终前托昔日师姐转交给我的钥匙。
    被打开的小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锦帕和一封书信。
    手帕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血海深仇,六王狗贼。而,书信是她留的,日期在三年前。
    她说:如果没有这一场血海深仇,该有多好。
    她说:我答应过你娘,在你18岁时将这个匣子给你。可是,当你18岁,我私自打开了这个匣子后,我多么后悔,我答应了她。那个仇家实在强大,我不忍心让你陷入这场无边无际的恩怨之中,度日如年。
    她说:我不会功夫,只会演戏。我用尽各种办法试着接近六王爷,伺机下毒,可是这狗贼的确太过于精明谨慎,老奸巨滑,他的每一次进食,都要由下人用专门的银器先试一遍,然后,再由自己最宠信的侍妾,试吃,确保无毒,才亲自品尝。
    她说:我想了很多个晚上,终于找到的突破口……
    她说:我要嫁进王府,成为他最宠信的侍妾,这样,就可以在替他试毒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将毒下到汤里。
    她说:虎子,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一生之中,唱得最好的就是这出戏。
    她说:死,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三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你的日子,我要如何渡过?这种慢性毒药叫做胭脂烫,胭脂的模样。从下毒到毒发,需要整整三年的时间。
    她说:你从来不知,我是那么想和你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直到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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