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胡砂就醒了,入目却是陌生的帐顶房间。
床头传来呜呜的哭声,她吃力地转头,就见小乖趴在床前,眼里全是豆大的泪水,凄凄惨惨地看着自己,好像她马上就要死掉似的。
胡砂被它哭得无可奈何,只得抬手摸摸它的脑袋:“小乖,我还没死,你别这样哭。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小乖使劲摇头,就是不肯说话。记得他们刚搬出去那年,某个夏天的夜晚,她清楚地听见小乖叫师父和大师兄,可惜后来就再也不肯开口,连芳准去逗它也不行。
胡砂只得自己坐起,浑身上下像虚脱了一般,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门口传来一号丫头老气横秋的声音:“你别乱动,昨天花了一晚上给你疗伤呢,刚把魔血洗净都是这样,要过三天才能恢复。快躺回去。”
说着她就冲进来,把胡砂粗鲁地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她牢牢盖住。
胡砂努力从被子里把脑袋探出来,奇道:“魔血?什么魔血?”
“你都不记得啦?”一号丫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个入了魔道的人用自己的血来玷污你,芳准花了一晚上帮你洗净,你叫得和杀猪似的,怎么才过几个时辰就忘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胡砂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些片段,她记得心底那个诱惑自己的声音,也记得那种放纵欲望不受任何物事牵制的的快感。
只是……她好像还引诱了芳准?
胡砂本能地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只穿着抹胸,还是皱巴巴的。肩膀上指印分明,正是疗伤的时候,怕她乱动,被芳准捏出来的。
还记得嘴唇上那种炽热又新奇的感觉,为了不让她尖叫,所以……吻她了?
她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马上钻到床底下永远别出来,别见到他。
一号丫头奇怪地看着她满脸飞霞:“你脸怎么那么红?不舒服么?你等等,我去叫芳准。”
她真把芳准叫来,才叫乖乖不得了。胡砂没命地拉祝糊:“我没事!没事!你别打扰他!师父……昨晚帮我疗伤,眼下还早,让他多睡一会吧!”
“他根本没睡,在五色涧那边静坐了一晚上。”一号丫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搞得大家都没休息好,他向来自私。”
“五色涧?”胡砂立即抓住了主要词汇,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时顾不得害羞,连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山上?谁把我带到师父身边的?”
一号丫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五色涧就是元洲的五色涧,传说中天神造水琉琴的地方。每年只有几天涧水放出神光,可以起死回生。那个水琉琴,不是最后一根弦总长不出来么?芳准就先去找语幽元君请教,得知你身上的活人生气虽然足够,但水琉琴毕竟是神器,还需要沾点五色涧的仙气才能完全复原,所以他先过来探路。本来嘛,打算直接取了五色涧的水回去,谁想到二号那家伙假公济私,没看好你,让你伤得差点死掉,他没本事治,只得把你带来元洲找芳准。事情就是这样啦。”
“二号先生?”胡砂想了半天,才想起白纸小人二号是那个金甲神人,“可我没见到二号先生啊。”
一号丫头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来:“他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纵然他身份与我们完全不同,亦不能避免。你倒不用担心,只要芳准不死,我们是死不掉的,最多受点皮肉苦,没两天就好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了。
胡砂却再也坐不住。
她抱住小乖的脖子,轻道:“小乖,咱们去找师父吧。给二号先生求情,好不好?”
小乖继续摇头,因着它先前胆小躲在杏花林里,眼睁睁看胡砂送死,所以这次被芳准狠狠说了一顿,他还是第一次冲它发脾气,说得它又羞又愧,哪里还敢再去触霉头。
胡砂只得起身披衣穿鞋:“那我一个人去。”
小乖在后面委屈地咬祝糊衣服,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好半天,突然开口道:“我、我不敢见师父,他要骂我。”声音细细软软,像个小孩儿。
胡砂惊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脸,大叫:“你能说话了?!啊啊!不对,你以前就能说话!为什么后来又不说了?小乖你别怕,你到师父面前说两句话,就像现在一样,保准他不会再骂你了!”
小乖默默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说话,二师兄走了,说话也没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凤仪,胡砂也无话可说。
还记得他脸上那奇异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里,那种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从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
她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蔑视,稍稍花点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让她感动得不行,用几件漂亮衣服,几根簪子,甚至几只烧鸡就可以收买过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怀疑。
他以为也可以这样轻易得到她的爱,令她苦苦痴缠。
可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只因他从未真正试着去了解她。
胡砂可以被别人的善意轻易打动,可是绝不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畏缩。
爹曾经说,做人要坦荡,无愧于心。别人对你好一分,你还他三分,这是感恩。别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这是骨气。
所以,如今应该轮到他尝尝挫败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脑袋,轻道:“二师兄走啦,只怕以后也不会回来。不过有我在,我陪你说话。”
小乖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它掉头朝门口走,忽然又道:“你要去找师父,我可以背你去,不过我不敢见他。”
五色涧就在门外不远的山沟里。
这里一看便知是那种深山老林,几十年也未必有一个人能过来,茅屋被褥什么的,都是芳准用法术临时幻化而出。出门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轻轻跃起,风拂过脸颊,带着湿气。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因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阴凉。
远远的,只望见大片大片的嫣红明媚,像柔软的织锦,铺在雾气下面,原来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缓缓从云头降下,离得近了,才发现桃花林中间陷进去一大块,五道涧水自林中流淌到这里,飞溅而下,声势惊人。因朝阳初升,日光映在涧水上,那五道涧水泛出的色泽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绿,或青或紫,奇异瑰丽,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将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发地自己飞走了,让她连道谢的话都没说出口。
胡砂只得扶着桃树慢慢朝水声处前行。
两只脚还有点使不上劲,软绵绵的,走多一点就吃力的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阴凉,胡砂却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桃树上休息。
桃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凤凰啼鸣一般,音色极美,像是与林中风声水声交融在一处,又如夭桃缤纷似雨,繁花万千,闻者顿时大畅,忘却心底无数烦恼事。
胡砂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去听,一时也不觉得累了,顺着那箫声的来处寻找而去。
不知走过多少株桃树,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对面便是方才在云上见到的凹地,五面涧水奔腾而来,倾入凹地之中,飞珠溅玉,虹彩妖娆,声势之浩大,景观之绮丽,比在上面看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没注意箫声不知何时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头,却见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块大青石上,石上还放着一只竹箫,方才的箫声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着毛笔,在一块绢布上细细描画,时不时还低头看看她,见她望过来,他便微微一笑,将手摆了摆:“朝右站些,这样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么,她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手足无措地轻喊他:“师父……那个……我……”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会再说,站着别动。”
胡砂浑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还带着一丝发软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准用柔软的笔尖,缓缓沿着她饱满柔美的脸庞勾勒下来,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红柔软的。
青丝散落身后,没有束起,估计是忘了,她在这方面向来散漫,不必计较。
因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没有换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宽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纤细的颈项。再往下,纯欣赏地掠过花朵般的胸脯,是纤细柔软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为紧张,正无意识地攥着衣带,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后夭桃似火,身前水汽弥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刚刚闯入红尘的谪仙,连一根眼睫毛都纯洁无比。
芳准终于将最后一笔勾勒完美,把毛笔随手一丢,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种天灾即将降临的眼神,怔怔看着他靠近,将那块绸帕轻轻展开摊在眼前。画上依然是她,长发蜿蜒,轮廓清丽。下方只有两个小字:胡砂。
她的脸像被霞光笼罩一样,红得厉害,猛然垂下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芳准将她的手腕抓起,把绸帕轻轻塞进她的袖袋里,柔声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胡砂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睫微微颤抖,俨然心神不宁之极。
他抬手,将她耳边一绺长发挽去后面,温柔唤她:“胡砂,留下来,只当为了我。”
胡砂心中一阵狂喜,又是一阵迷惘。过了良久,才低声道:“你……你是师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准轻笑着打断她:“那又如何?厉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来我见得还少么?”
胡砂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想哭,不知是因为太过幸福,还是因为太过恐惧,只怕这种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该冒犯仙人。”她颤声道,“我……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成仙……这样、这样的话……”
芳准揽祝糊的肩头,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他望着灼灼繁华的桃花,低声道:“不必强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