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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吴立本深夜盗墓 林团总巧设骗局
    第二十四回:一道活门,吴立本深夜盗墓。两张假契,林团总巧设骗局
    林家这一场以隆重盛大、庄严肃穆开始,而以大打出手、稀里糊涂收场的出殡大典结束以后,当天下午,消息就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四面八方。方圆十几里内、村村店店,家家户户,田头地角,庭前路边,三三两两,成群成堆儿,无不在议论这件奇闻。尽管是千口百舌,众说纷坛,但总括起来,也不过这样三种说法:跟林家沾亲带故的豪门富户,大都说林炳办事欠聪明,安排欠周密,计划欠妥善,以致让吴家钻了空子,落了个不欢而散;支持吴家的手艺人庄稼汉,则说林家这件事情办得太狠,吴家子弟出面干涉,不单打对了,而且打得太轻,应该当即打开墓门,救出这一对儿无辜的孩子来才解气;不穷不富的小康人家,则大都说林家办林家的丧事,吴家多余去管这件闲事,如今是冤仇越结越深,免不了世世代代要打冤家了,不是吴家吃亏,就是两败俱伤,真是何苦!
    有那么一股子风,传话的人起誓赌咒,说是亲耳听见赛神仙说的:本善的坟也葬到了蛤蟆岭上,“百官拜相”的好风水不免也叫吴家沾走了不少。虽不是平分秋色,也是两家相去不远:一家要是能封侯拜相,另一家一定也能当巡抚、总督。只是营葬时两家动了刀兵,保不齐他日在朝也是明争暗斗,不能和睦云云。
    又有那么一股子浪,传话的人也是起誓赌咒地说是林炳亲口对他说的:林家跟吴家有杀父害母的深仇大恨,今天出殡,又让吴家给吵了个七荤八素。此仇不报非君子,就是当尽卖绝,也要跟吴石宕人周旋到底云云。
    还有那好事的人,把林家今天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情编成了一首歌儿,教给小孩子们去传唱。小孩子家记性特好,一唱就会,更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不过几天工夫,壶镇一带的几个村庄,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唱了。这首歌儿唱的是:
    嘣嘣噹,嘣嘣噹,
    林家财主大出丧,
    花坟修得排场大,
    童男童女来陪葬,
    桌上烧饼整笸箩,
    地上酱油一大缸;
    饥餐烧饼倒犹可,
    渴饮酱油实难当!
    缺德鬼办缺德事,
    狠心人开狠心方!
    自古积善人称道,
    哪有行凶倒封王?
    要是风水真有应,
    阴阳先生谁来当?
    倘若埋人能富贵,
    何不一次埋十双?
    金银财宝样样有,
    还求郭家笏满床;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说荒唐不荒唐?
    笏满床——比喻富贵寿考之盛。传说故事:唐代太尉郭子仪做生日,皇上御赐“百寿图”,七子八婿齐来道贺,象笏放在门口的床(几案)上,几乎堆满了。
    这首歌儿,口口相授,一直流传到了今天。每当人们领着孩子路过蛤蟆岭林氏陵园的时候,尽管这里早已经荒草没胫,石马缺唇断腿儿,牌坊东倒西歪,但是老年人心中的这支歌儿,却是从小就唱熟了的;触景伤情,记忆犹新,不免又要把它从心底翻了出来,一句一句地教给新生的一代,同时还指点着早已经坍塌的青石板砌的花坟,给孩子们讲起了当年林家用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给死人陪葬的故事来。
    这股风,这股浪,连同这支几乎人人都会唱的歌儿,也跟春天的燕子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飞呀飞的,就飞到了小娥的耳朵里来了。安葬本善的那一天,立本把月娥留下照顾本良和二虎,没有叫她去。关于林家把来喜儿和一个十分俊俏娟美的女孩儿封进花坟里面去陪葬的新闻,她是在立本他们回家来以后才听说的。来喜儿跟本忠最要好,月娥知道得很清楚;刘教师害病的时候,来喜儿尽心尽意地伺候了好几天,月娥也没有忘记。如今好好儿的忽然间晴天里起个霹雳,活活地让天杀的贼林炳给封进花坟里面去了,月娥心里真觉着比自己的亲兄弟死了还要难受。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没有哭。多次的波折、欺凌、死难、流血,已经把她的心淬炼得比以前坚强得多了。她懂得了眼泪解决不了任何困难,也解救不了谁的性命。有眼泪,也只能往心田里流,等待着有朝一日手刃了仇人以后,让它变成欢乐的眼泪,尽情地流个痛快。
    吃过了晚饭,她坐在大哥的床前呆呆地想着。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立本叔不把石门砸碎了把来喜儿救出来。这座花坟是他亲手建造起来的,难道就不能用他那双有力的手把它砸碎么?为什么叔叔要把人马撤回来,见死不救呢?月娥猜不透,但又不敢去问叔叔。她也跟所有的吴石宕人一样,相信她的父亲,相信她的叔叔,相信她的大哥。自己一个姑娘家,只会洗衣做饭搂柴禾,哪儿懂得人世间的明争暗斗?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她爹爹那天晚上只身探虎穴这件事情上来了。当时要是带上两三个人一起去,恐怕后来的一切波折就都不会发生,何致于会弄到今天死的死伤的伤,连爹爹的尸骨都不知道着落何方呢!这不是爹爹也有疏忽大意考虑不周的时候吗?那天晚上,二虎就看出只身入虎穴的危险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
    “娥子,你想什么哪?”
    本良看见月娥两眼发直愣神半天儿了,坐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推了推她,一下子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月娥也就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了大哥听。本良听了只是嘻嘻一笑,不像正经又不像玩笑地说:
    “对呀!正为着这座花坟是咱们亲手修起来的,只有咱们最清楚它究竟有多结实。你不也知道吗?一尺来厚的石墙石顶,用铁锤能不能砸碎?咱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能办到的事情,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办不到的事情,他连试也不去试,这就叫做‘知难而退’嘛!”
    对于这样的答复,月娥一半儿相信,一半儿不相信。林家的花坟是怎么修的,她虽然没有仔细地看过图纸,也没有亲身参与其事,但她终究是石匠的女儿,对这些石头活儿,从小就看熟了,什么石头软,什么石头硬,用眼角一瞧就知道。修坟期间,她送茶送饭的也不知到蛤蟆岭上跑过多少次,知道那坟上用的,都是一色儿的大青石板,这是北山上最硬的石头了,比起那一铁锤下去就碎的红砂石来,不知道要硬多少倍。为了防备偷坟掘墓,打样的人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算计到家了。就说那石墙吧,外观是一块块的长方形条石,实际上每块石头的四周都有暗榫,砌成的墓壁墓顶,都是浑然一体,就像是整块石头凿成的一样,只要进口的千斤闸一落下来,压住了最后一个榫头,随便哪块石头就再也不能活动了。这还不算,更有一层特别:每块石头之间,里面用的是糯米石灰浆勾缝儿,外面则用一种特制的腻子腻住。这种腻子,是用最细的江西细瓷砸成了细末儿,再掺上猪肝、桐油、石灰以及别的什么原料捣制而成的。为了配制这种腻子,壶镇街上的两家瓷器店里,所有的顶上细瓷全叫林家买了个一扫而空,又雇了十几个小孩子天天在林家大院儿里用铁锤砸,用药碾子碾,用细绢箩筛,林国栋亲自监工验收,还把村镇上所有肉店、肉摊、肉杠的猪肝都包圆儿了。为了他家修花坟,这方圆十几里地内的人,足有半年多没有尝到猪肝是什么滋味儿,就连害眼的人想买一叶半叶去合药,都没地儿找去。用这种特制的腻子腻了缝儿,干了以后,两块石头就好像铸在一起一样,任你水浸火烤锤打凿撬都不会离缝儿。这样挖空心思不惜工本修出来的坟莹,其结实牢固,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吹打侵蚀,当然是不在话下的了。不过,月娥到底是石匠的女儿,她不相信这座人工砌出来的坟墓会比一座天生的石山还要结实:不是么,北山的石宕,经过吴家祖孙三四代人一锤一凿经年累月地不断敲打开采,如今不也已经把小半个山头削平,还一直往地底下钻下去了么?要说别人害怕石头硬,倒还情有可原;要说几十个石匠师傅愣叫这尺把厚的一块石头给吓回来了,说到死月娥也不会相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她大哥说:
    “咱们那么多石匠,难道就都没有办法了吗?就都‘知难而退’了吗?”
    自从二虎和月娥定亲以后,两人偶然相遇,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更不敢搭话。这几天,二虎住在吴家养伤,月娥给他端茶递水送饭换药的,厮混久了,渐渐地把那未婚夫妻的拘谨和忸怩忘掉了许多。一向好开玩笑的二虎,见月娥如此心重,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情不自禁,欠起身来,比划着说:
    “怎么没办法?刚才你叔还来跟良子商量,说是打算带上两个人,拿上钢钎火药去打眼儿放炮,把他狗爹狗妈的什么花坟草坟当花炮放上天去呢!”
    月娥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
    “人家为这事儿急得饭都没心思吃,偏你还有那份儿闲心打哈哈,也是个不长人心的!”
    二虎吐了吐舌头,说:
    “好厉害!人家自己的亲哥哥还不着急呢,你倒比人家还急!”
    本良听二虎提起了来旺儿,就把话接了过去问月娥说:
    “真格儿的,来旺儿知道这事儿没有?”
    月娥摇摇头,难受地说:
    “刚才我听人说,都是林炳事先安排好了的,今天一早就打发他进城去了,说是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他们哥儿俩,从小儿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在林家放牛打草混一碗饭吃,也是一根藤上长的俩苦瓜!明天来旺儿回来,知道了这个凶信儿,还不急疯了?”说着,恨得直咬牙。
    本良见月娥心里难受,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本忠跟来喜儿这么好,只听说他是林家的放牛娃,明年就该起工钱算个半拉子小扛活儿的了,怎么又说是从校蝴爷爷卖给了林家,写的有卖身文契呢?”
    二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来喜儿还穿着开裆裤那会儿,就跟他爷爷到林家来了,当时的事情,他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由着林家随便说了的就算数?什么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蝴爷爷死了都七年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找淮去,随便找张旧纸写上几个字,画个押,他说是亲笔就是亲笔,连青天大老爷也没法儿替你把死鬼传来当面对证。这种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打月子里的孩子、弄虚作假蒙骗老实人的高招儿,都是那些发黑心财的传家本事。俗话说:‘整不了穷人,成不了富人。’难道你就真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本良连连点头。二虎是个庄户人,对乡间这些财主们压榨穷人的绝招儿,他比本良经得多也听得多。山上的树刺儿都扎人,山上的老虎都吃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财主一样狠!像林炳这样一口把来喜儿吞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吐一根的事儿,见得还少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江南的十月小阳春,白天大都没有什么风,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等到太阳一掉下山去,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一阵阵料峭的山风吹来,也能够令人瑟缩发抖。月娥等本良和二虎都躺下去了,关上窗户,正要吹灯回房去安歇,只见立本穿着一身进宕打石头的黑色短衣,腰里系一根腰带,一脚迈进门来,对月娥说:
    “回房去添两件衣裳,穿暖和点儿,跟我出去一趟!”
    月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眨巴眨巴眼睛,扬着脸儿轻声地问:
    “上哪儿去呀?”
    没等立本回答,二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跟你叔打眼儿放炮去嘛!”
    立本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问,到了就知道了。还有,把你的家伙也带上。”
    月娥只得回房去,披上一件夹袄,带上双股剑,提了一盏灯笼出来,正想去给娘说上一声,抬头看见立本就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
    “不用给你娘说了,她知道了。”看见她手里提着灯笼,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要是能点灯笼,还用得着这早晚出去么?”说着,从小娥手中把灯笼接了过来,顺手挂在廊柱的钉子上,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月娥紧走几步,跟在立本身后,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一条人影儿迎上前来,黑夜里认不真切,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本厚。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衫裤,扎腰里好像还掖着好几件家伙似的。见他们出来了,低低地问了一声:“来了,走吧?”立本也低低地回答他一声:“走吧!”说着,就朝蛤蟆岭方向走去,月娥赶紧跟上,本厚断后。
    正是月初时候,一弯眉毛月才露了一露脸,就又躲到山后去了。路上漆黑漆黑的,在点点星光下面,只能看清几步路之内的幢幢人影儿。抬头看看天边,三星还在东山上空斜挂着。刚刚进入初冬时令,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灯。吃过了晚饭,月娥把锅碗瓢盆全洗干净了,又在本良他们房里坐了半天儿,说了一会子话,觉得天色不早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戌正刚过的样子,离夜半子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夜风虽然并不太大,猛然从屋里出来,却也一阵阵地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林家头一场佛事的正日子,尼僧道众们正在开金桥,破地狱,延请普渡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灵,那呜呜的法螺,嘟嘟的号角,在这夜深入静的旷野荒郊,随风飘来,有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月娥生平第一次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跑到野外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虽然前有立本,后有本厚,也不免有些胆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已经到了蛤蟆岭脚的岔路口儿上了。立本停步四面察看了一番,就抬脚往岭上走去。月娥心里想:“难道真的要去打眼儿放炮不成?”立本更不打话,甩开大步,直奔岭上走去。到了岭上,立本站住了脚,叫月娥和本厚都隐身在牌坊下面,自己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子儿来,一扬手,“嘟”地飞了出去,“啪啦啦”一声,掉在坟前月台上,不见有动静;再扔出一块去,也不见有回音。——这叫“问路石”,为的是探问一下,林炳有没有留下人来守着坟墓。虽然黄昏之前立本已经打发本厚来看过了,知道林炳并没有留下人来,但是对付像林炳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还是以小心为上,不可不防他一手。在这件事情上,林炳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他一者相信这座用大青石板砌成的阴宅坚固无比,不论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无法撬开;二者绝不会想到吴石宕人会为了来喜儿来冒这样大的险;三者法事开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道场上,顾不了那么多了。
    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但每一个留心着坟里面动静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月娥一下子跳了起来:“回答了,回答了!来喜儿准是知道有人救他们来了。”
    立本又举起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来,在石壁上一连拍了三下。立刻,里面也一连回答了三声。立本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随手扔下了拍墙的石块儿,就哈着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石墙上来回来去地摸索起来。
    小娥不禁又担心起来了:这么厚的条石,每块条石都有榫头,再加上这种挖空心思的砌法,建成了这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坟墓,除去用錾子一锤一锤地凿出一个窟窿来,或是想办法把千斤闸抬上去绞上去之外,又怎么能叫里面的人出来呢?看起来,本厚倒是带了好几样家伙来着,可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打一锤,声音都能传出三五里地去,又赶上今天刮的是西北风,这不等于告诉林炳:这里有人在挖墓吗?
    “偷坟掘墓,立斩之罪”这一条“大清律”,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别弄得人没救出来,再搭进几个去。那可就赔到了家啦!再说,就算把坟打开来了,人也救出来了,明天林家来人,看见一个大窟窿,又怎么交代呢?追究起来,吴石宕人首先脱不了干系。再要是把来喜儿他们给搜了出来,事情可就全现了。这一招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办法。
    那么,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把千斤闸顶上去呢?听说这种闸门只要一落到底,就再也提不上去了,哪怕就是营造它的石匠师傅,完全懂得它的结构原理,也无可奈何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就在小娥左思右想都觉着无计可施的当口,立本摸呀摸的,忽然在一块条石前站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对,就是这里。”回头又对身后的本厚说:“把醋筒递给我。”本厚忙从腰间把一个一尺多长的去皮毛竹筒——当时当地还没有玻璃瓶,农村人打酱油打醋,下地带茶水,用的都是这种消去了外皮的毛竹筒——解了下来,双手捧给了立本。立本接了过来,拔去了木塞,小心地把筒里的酸醋倒一点儿在一团破布上,再把破布拿到墙缝儿上去拧干,让酸醋流满了整条墙缝儿。小娥心里又纳闷儿了:“怎么着?难道酸醋能把赛神仙发明的这种特制的腻子化掉不成?”立本不慌不忙地把这块条石四周的灰缝儿全用酸醋湿了一遍,把醋筒递还给本厚,又问本厚要过七寸钢刀来,伸进墙缝儿里面去剔。说也奇怪,那刀子伸进去,就像插进泥土地里去似的,刀子顺着墙缝儿来回地划,来回地剔,只听见碎土面儿“刷刷”地往下掉,黑夜里看不见,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小娥却还是想不通:就算把这块条石的四周全剔通了,上下左右都有榫头挡着,不也是白费力气么?可也真奇怪,看立本的那把刀插进缝儿里去来回地划,好像只有门面儿上有不多点儿腻子似的;又好像只有两条横缝儿中间上下各碰到一个榫头,咯咯有声,左右两条直缝儿,却什么也没有碰到,竟是连一个榫头也没有呢!
    立木把刀还给了本厚,回过头来对月娥说:
    “用着你的家伙了,把你的剑给我。”
    月娥忙把双股剑摘下来,连剑匣一起捧了过去。立本只把剑抽出一把来,塞进墙缝儿里去撬里面的那层腻子。
    小娥平时最爱惜她的这两把剑了。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名贵的宝剑,也不是用什么特别好的钢打造,剑匣也是很普通的红梨木做成,镶的都是些生铸的黄铜活儿。可是这两把剑,还是刘教师初到吴石宕那年支起红炉来专为小娥打造的。多少个月明之夜,刘教师在场坝上手把着手教给她劈砍搠刺和三十六路独创的攻守剑法。刘教师故去以后,她更加爱惜这两把剑了。在这两把剑上,凝结着刘教师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呀!看见这两把剑,就好像刘教师正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看到了刘教师那张瘦削微黄但是十分慈祥正直的笑脸,正用他那双眼窝深陷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逼视着她,问她学不学周秀英姑姑,问她还哭鼻子不哭。是这两把剑在鞭策着她坚持不懈地学武练功。她也想过:有朝一日要是她也能像周秀英姑姑那样去为普天下的穷人扬眉吐气去冲锋杀敌,她发誓要用这两把剑去砍下像林炳那样丧尽天良的贪官豪绅们的脑袋。她爱这两把剑,天天磨之拭之,练完剑法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上,轻易不肯叫别人碰一碰。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
    在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人拿她的剑去撬石头、剔墙缝儿,用不着说,她准会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去跟人家争短论长,不依不饶的。可是今天立本拿她的剑去捅石头缝儿,她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真的,一尺来厚的石头墙,不用长剑去捅,用什么去捅呢?再说,这是去救自己兄弟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呀,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妹妹。这不等于是用剑在捅林炳的心窝儿一样吗?……
    小娥正在神思恍惚地浮想联翩,冷不防立本那里猛地向前一捅,把剑捅进去了大半截儿,又使劲儿地往回一抽:哈!透了,透了!从花坟里面透出一丝儿灯光来了!本厚几乎是忘其所以地冲墙缝儿叫了一声:“来喜儿!快从里面凿!”立本扬手赏了他一个栗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这才醒过茬儿来,赶紧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了。
    本厚的这句话似乎真的起了效果,随着一阵毕剥之声,墙缝儿上的灯光逐渐扩大了,延长了。立本又把剑尖儿伸进去,和里面两相夹攻,相对剔挖。大家全不做声,却把精神全都贯注到墙缝儿里的亮光上。月娥抬头向西南面远望,林村村东头灯光闪烁,乍明乍灭,锣声嘡嘡,鼓声咚咚,夹杂着各种法器的叮噹之声,不时飘忽隐现。用不着担心,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发觉。林炳万万不会想到吴石宕人居然敢于出头来救走来喜儿,破了他家的风水。照林炳的推算,等到明天中午来旺儿从县里回来,来喜儿早就已经断了气儿了。
    月娥看了看夜空,三星已经渐渐地爬了上来,大约交了亥时光景。等到月娥再低下头来看的时候,一块三尺五长一尺半高的条石,四周都已经快要掏空,漏过来一圈儿红光,立本瞧着差不多了,就住了手,把剑递给了月娥收进剑匣里去,然后半蹲下身子,先用手试着推了推,有些活动了,这才用肩膀靠到条石一头上用尽全力使劲儿一推,只听得“吱吽”一声,条石转动了九十度,跟石墙十字交叉成一直角,里面的灯光一下子全射了出来。原来,在洞口里面正是小红手捧着一支手臂般粗细的巨烛,在风头下掩映跳动;来喜儿则倒提着一座大镴台,用那大蜡扦当凿子,里外夹攻,把暗门打开来的。
    立本探身到洞口里面看了一看,烟雾弥漫,已经颇感窒息,虽然除了小红手上捧的这一支蜡烛之外,其余香火都已经熄灭,但由于没留通风口,两个人一支蜡,已经把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很难喘过气儿来了。立本先低头“噗”地一口把小红手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小声地说:
    “不要出声儿!快爬出来!”
    只听见洞口里面两个人嘁嘁喳喳争执的声音:
    “你先出去,快!”
    “不,你先出去!”
    两人争了好久,却不见有人钻出来。立本听了,心里暗暗称道这一对儿宝贝都是好样儿的,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人家。但在这样的场合,却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又低低地喝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谁先出来都一样!”
    一个脑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星光下面,看得清楚是个留满头的女孩儿。月娥赶紧过去接她一把,等她两只胳膊都伸出来了,月娥托着她胳肢窝往外一拽,恰好里面也往外一送,小红的脚尖儿刚点地,就势一把搂住了月娥,只叫了一声:“姐姐!”就扒在月娥肩头上哭开了。
    这丫头,在班子里她干娘皮鞭蘸凉水那么抽她,她没有哭过一声儿;今天白天叫人骗进了坟墓里,她除了拍打着墓门怒骂了一通之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叫人救了出来,重新见到了天上闪烁的星星,重新呼吸到了清新凉爽的空气,他应该高兴,应该欢喜,应该庆幸自己的重返人间才是,但是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她感到惭愧,她感到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对亲人倾诉,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终于,千句话万句话并成了一句话,叫了一声“姐姐”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心潮逐浪,奔腾起伏,把胸中千言万语所难以荆哼的感激、庆幸、委屈、仇恨,统统汇合成一股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滔滔泪水,尽情地一哭,让这有声而无字的最最原始的语言,来倾诉她一生的悲苦、境遇的坎坷、世情的脸恶、人间的不平!
    月娥怀里紧紧地搂着这位死里逃生的不知名的姐妹,一腔肺腑,满腹衷情,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许久未流的晶莹泪泉,不禁也夺眶而出,点点滴滴,顺着小红的脖颈一直流到了她的心里。
    洞口里边,来喜儿把小红送出来以后,也把头伸出洞口来,但只说了一句:“等我一等!”就又缩进洞去,不见了。
    立本微微地绉了一绉眉头,似乎有点儿憎厌这孩子的磨蹭,到了逃命的节骨眼儿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啰唆事儿。
    隐约听见来喜儿在墓室里面摸索了一阵儿,又好像包起一些什么东西来。过了一会儿,先从洞口里面递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袱来,本厚接了,然后来喜儿先伸出双脚,再使一个“金蝉脱壳”往外一出溜,双脚落地,不用人扶就站直了身子。——他腿脚利索,从小就在蛤蟆岭上放牛,这块大方石头是上上下下爬熟了的,多高多低,他心中满有数。
    来喜儿叫了一声:“立本叔!”立本没等他往下说,就示意叫他别说话,又招呼他和本厚一起来帮忙把这个洞口堵上。这块条石,两头都是斜口,偏中心上下各有一个枢扭,往里一推,条石就跟风车似的一头转进去,一头转出来,形成了大小不同两个洞口,由于在里的半块长些,在外的半块短些,所以开开比较省劲儿,关上反倒费力。当时立本他们三个人一齐用力往里推,好在有转轴儿,倒也不算太重,再推一下,就完全关上,跟上下左右的石壁一样平整了。
    立本见两个孩子完全脱险,大功已经告成,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一年来苦心孤诣提心吊胆背着人设计安装这套机关的用心,也就长长地嘘出了一口大气,如释重负,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想到这两个孩子虽然已经救出了坟茔,但是何处躲藏,如何送走,怎样才能避开众人耳目,不让林家知道,这中间不知道还有几番周折,多少风波。想到这里,不觉又拧上了眉头,长叹一声,指着小娥和小红对本厚说:
    “你把她们两个送到二虎家,赶紧回来,我在这里牌坊脚下等你。”回头又对月娥说:“我已经叫本厚去给二虎娘说好了,你们两个先到张家去住一宿,不要露面,明天晚上我还叫本厚悄悄儿去接你。我这里还有些收尾的事情要办,不跟你们一起去了。”
    月娥这才明白为什么立本白天把人撤回来的缘故。原来,立本早就算到了林家必然要用童男童女殉葬这一着棋,任凭林国栋怎样克扣工钱,还是把这项工程给揽下来了,为的就是要在这石墙上埋下机关,有朝一日好把关进去的孩子放出来逃生。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封进花坟里面去的,居然会是来喜儿。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块条石上安两个转轴做成一扇活门的简单机关而已,可是人多眼杂,又不是谁都可以知道的事情,要躲过那么多双眼睛,可也不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办到的。为了便于开开,条石四周只能浅浅地腻上一些石灰;但为了不让林国栋觉察,这种石灰又必须跟赛神仙发明的那种腻子一样颜色。诸如此类的困难,不是亲手操作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本厚听说叫他去送月娥她们,就把来喜儿递出来的那个包袱递还给他,掂掂那份量很重,就悄悄儿地问:
    “这包儿份量还不轻呢?敢情你把林国栋的枕头元宝给偷出来了吧?”
    来喜儿一拍手里的包袱,小声地回答说:
    “什么呀#涵稀罕那咬不动吃不得的东西!这是我穿的那件袍子包着我们俩敲打的法器,你替我找个稳妥地方先藏着,等有朝一日我老了,给孩子孙子们讲这一节故事的时候,再拿出来敲敲打打,不也是个见证吗?”
    本厚接过包袱来,想起这多半天儿他跟那姑娘一起关在花坟里面,也算是有缘份的了,就扒在他耳朵边说:
    “刚逃出命来,倒亏你想得那么长远!真要是能有那么一天,必得还叫那姑娘替你敲磬才有意思,那才真叫做同生死共患难的生死冤家哩!”
    来喜儿没有答话,却给了本厚一个脖拐。立本催她们快走,当心不要走漏了风声。小红来不及多说,趴在地上给立本磕了一个头,只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叫立本给拽了起来,挥挥手,叫她们快走。
    这时候,月娥就好像吃了狮子心老虎胆似的,胆量陡然间大了好几倍,一手仗剑,一手拽起小红就跑。寒意没有了,睡意也没有了,一阵旋风到了岭下银田村。二虎妈接进屋去,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定亲以来头一遭儿进家门儿,又带来这么一个泼辣大方花朵儿似的俊俏丫头,喜得老人家搂着这一个又搂那一个,迈开两只大脚片儿进进出出地忙前忙后,又叫起月娥她没过门儿的嫂子来煮面条鸡子儿给她们吃。吃完了还叫她们三个做一床歇宿。这一夜呀,三个姑娘一个说永康话,一个说缙云话,另一个却说的是金华话,听不懂了比划,比划不清了又换一种说法再说,唧唧哝哝,掏不尽的肺腑之言,说不完的辛酸往事,一直说到鸡叫三遍,东方发白,一夜何曾合眼!
    本厚送她们到了银田村,就辞了二虎妈回到了蛤蟆岭上。立本已经用带来的石灰膏把活门依旧如前腻好,清理了脚下的灰渣儿,和来喜儿两个在牌坊脚下等他了。这时候,三星已经将近竖在头顶心儿,正是亥过子初时分。林家的佛事依然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各种法器交相鸣响,十分热闹。立本往岭下瞥了一眼,就让本厚走在最前面,自己断后,三个人拉开了距离,以便前后有动静的时候,来喜儿可以及时隐蔽。所幸更深夜静,又是初冬季节,赶夜路的人不多,一道儿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
    回到家中,本良和二虎都还在等着听信儿,没有睡去。立本把来喜儿安排在自己楼上暂且隐藏起来,打算等风声稍静以后叫本厚把他连同小红一起送到石笋前月娥她姥姥家去。那里离壶镇有四十里远,又比较绕脚,轻易很少有外人进村去,可以不必天天躲在家里不敢露面的。
    第二天下午,来旺儿从城里回来,没等他听见信儿,林炳就把他叫进屋去,当着林国梁拿出两张卖身文契和五十吊钱来放在桌上,对他说:
    “昨天你一天不在家,有些事情我不得不事后告诉你。想你兄弟两个,到我家来也有十几年了。尽管你爷爷当年为了急于用钱,把你兄弟两个写给了我家,可我爹的脾气你也知道,对那尽心的下人,从来不拿主子的架子。这两年你长大了,整的半儿的年年支给你工钱,那会儿我也不过才记事,这些事情,并不知道。如今我爹故去,家里的事情,由我经营了,翻出田地山塘的文契来看,才看见有你爷爷亲笔画押的两张字据在。问起了做中的国梁叔,方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想你兄弟两个在我家那么多年,里里外外地里山上的活路干得也算不少了。这两年你跟着我,总算也是十分尽心,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我就有心想把这两张字据退还给你们,叫你们出籍,一来为我林家多积点儿阴德,二来也叫你们兄弟落个清白家世,往后也好为子孙们图个锦绣前程。昨天是我爹娘的好日子,我趁吉把这番意思给你兄弟说了,他千恩万谢,高兴得了不得。灵柩到了陵园以后,风水先生说起:蛤蟆岭的龙脉是极好的,只是我爹娘惨遭吴家凶杀,血光太重,只怕压不住风水,哪儿能有一对儿童男童女来镇镇龙脉,借孩子身上的阳气冲冲血光才好。谁知这话叫你兄弟听见了,就说为了来世图个好日子过,一定要以身殉主,只求为哥哥出籍,多照应点儿他哥哥。大家都说这是出于忠义的好事,请得旌表②的,不要过于拂了他的心意,反倒把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给埋没了。我也就只好依言成全了他,让他和一个新买来的丫头叫小红的一起尽了义。这本是件好事,你也不用过于伤心,我当然不会忘了他的心意。这里按照你兄弟的心愿,除了把两张卖身文契退还给你之外,还给你准备了五十吊钱,作为你成家立业的度用。要是你不嫌你大奶奶身边的两个丫头粗手笨脚相貌丑陋的话,随你自己挑选一个,等丧服满了,我就给你圆房。往后你还跟着我。你只管放心,今后凡事都有你大爷替你作主,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
    写——卖身要写文契字据,不说卖而说写,表示林炳对来旺儿客气,不以主子自居。
    出籍——指出贱籍。旧制:奴仆不出贱籍,不得科举应试。
    ②旌表——封建时代,官府为“忠孝节义”的人造牌坊、挂匾额,作为表彰,叫做“旌表”。
    来旺儿起先还只当是叫他细说进城办的那件事儿,进门来刚要回话,倒让林炳给占了先了。可是一听那话,又满不对题儿,不知是哪儿跟哪儿,简直好像一下子掉进了迷魂阵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及至听到后来,什么“以身殉主”哇,“出于忠义”呀,“成全了他”啦,一句话说明白了,不就是给活埋了吗?听到这里,不觉好像五雷轰顶似的,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立脚不住,险些栽倒。以下的话,迷迷糊糊的,只听见说给他五十吊钱。心里想:“我来旺儿从小没爹没妈,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过日子,难道我能够把兄弟卖了,换出五十吊钱来使吗?又迷迷糊糊地听说大奶奶的丫头随便让他选一个,这两个丫头中,那个叫凤妹的,身段儿长相倒是真不错。自从大奶奶过门儿来以后,只为他是跟着大爷的,大奶奶的房里也经常走动,每次见到凤妹,总要没话搭拉话,借端寻由地说上几句,心里也曾经有过非非之想。只是想到这个丫头既然是大奶奶带过来的,必定是大奶奶的心腹无疑,长的模样儿又好,哪天大爷高兴了,开了脸,收了房,就是一位姨奶奶,哪有自己的福份儿?今天听说可以让他在两个丫头中间选一个,倒是正中下怀,求之不得。可是再一想,这不是拿着弟弟的性命换老婆吗?这个名儿要是传出去了,就算当面没人说话,背后总不免有人指指点点,这张脸,往后还能见人吗?不行,不行,这样的老婆绝对要不得。可是又转念一想:来喜儿昨天一早就叫人给埋进坟里去了,到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一夜,就是刨出来,也活不成了,何况大爷手里现捏着两个人的卖身文契,又是林国梁的中人,真的假的官里也难断,看起来,就是进城去喊冤叫屈,十停里有九停大老爷不会向着自己说话,这个老婆不要也白不要……”
    林国梁见来旺儿直眉瞪眼地发了呆,还只当是他一时间痰迷心窍,急疯了,生怕他发作起来,急忙过来做好做歹地劝解说:
    “你心里可要放明白些,这可是一件人财两得名利双收的大好事儿,千万可别想岔了路子,惹恼了大爷,到时候人财两空,还落个一辈子当奴才,让你兄弟在来世也翻不了身!当然,兄弟一场,一朝分手,心里难受总是有的。不过也要想开些,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像来喜儿这样,忠义两全,也算是死得其所,善始善终的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呢!快擦干眼泪,谢过大爷,收起字据来,回房去洗洗脸,歇息歇息吧!这五十吊钱,叫你大爷先替你收起来,按月生息,等你成家的时候,再拿出来花去。”说着,拿起桌上的那两张字据来,塞在来旺儿手里,不由分说,连推带拉地就把他扶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林国梁找了个人来陪伴来旺儿,实际上是看住了他。又怕他错眼不见跑到蛤蟆岭去把坟毁了,特地派了两个人到陵园里去白天黑夜地看守了足足三天,一直看到来旺儿能吃能睡不再提起此事了才罢。林国梁纵然狡诈阴险,诡计多端,自以为料事如神,万无一失,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后有能人,仅仅一夜之隔,蛤蟆岭陵园早已经人去坟空,留下的酱油、烧饼,只好让林国栋两口子自己慢慢儿消受去了。
    林炳葬完了父母亲,虽然不是一帆风顺,总算也还差强人意,没有误了吉辰,没有缺少殉葬,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从此以后,只要每隔七天做一场追荐道场,做满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jiào轿),丧事完毕,就可以腾下手来,专心一致地跟吴家打官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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