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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金鸡太爷一篇奇文禳旱魃 姽婳夫人半点灵犀设酷刑
    第二十九回:求雨祭天,金鸡太爷一篇奇文禳旱魃。赏雪烤肉,姽婳夫人半点灵犀设酷刑
    缙云多山,溪流虽长却缺少水利工程,百姓只能靠天吃饭。同治十二年,从开春以后到清明、谷雨,点雨未下。这时的江南气候,本该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风凄凄雨纷纷季节,可是恶溪两岸的睛空下、星夜里,人踏的龙骨水车和牛拉的伞轮水车,相接相望,从“二月二懒龙不抬头”的那一天起始,两个多月来,哪一天停止过转动?
    好不容易车来了水,耙平了地,撒下了种,插下了秧,返青了,分蘖(niè聂)了,芒种过去,焦心地咽下了端午节的粽子,紧跟着进入了黄梅季节。缙云有句俗语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即便不下倾盆大雨,至少也要下场小雨应应景儿。也许是时代前进了,关云长也嫌他那把八十三斤重的青龙偃月刀不称手,换成了一搂扳机就响的掌心雷、莲蓬枪,从此不再磨刀的缘故吧,那年的五月十三,竟连一滴应景的“磨刀雨”都没下。
    离水源近的人们,看看关帝的圣水没有指望了,不得不挪动疲乏的身躯,再一次扛出了水车,叽叽嘎嘎地转动起来。靠天吃饭的人们,则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上苍有好生之德,之所以会一连几个月不下雨么,其原因当然不外乎是“人心险恶,不诚不古,杀生过多,天廷震怒”的缘故。于是乎禁屠锁喉②,四处求雨,隔长不短儿的,外乡的求雨行列像潮水一般涌进城来。人们手里擎着几支点燃了的线香,光着头,忧心忡忡,神色凄然,扛着锄头、扁担、三眼铳③之类,上面挂一把枯干了的禾苗,径直涌到县衙门前面的空场上跪倒,一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上千条嗓子齐声呐喊,敦请县太爷光头素服出来跪香。这时候,头戴法冠的师公一路筋斗翻上了支在四根毛竹所架起来的一根横木棍儿上面——那毛竹的桠杈从脚到稍盘成了龙形,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平放一根手臂粗细的硬木棍儿,形成了一架离地几丈高的特殊的单杠——那师公两脚分开,稳稳当当地直立在棍子上,在半空中手敲铜锣,口吹觱篥,拖长了尾音,用一种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词哀哀祷告上苍。
    禁屠——迷信的说法,认为干旱的原因是由于上天对人类杀生过多的惩罚,因此在求雨期间禁止屠宰若干天,以示忏悔。
    ②锁喉——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之一:用一把特制的银锁穿过一人的喉部,锁上连着细长的链子,套在所求神像如城隍、龙王之类的脖子上,对面静坐,直至下雨为止。当时在这种近似于无赖行径的迷信行为毒害下,经常有人伤口发炎溃烂,甚至绝食而死,做了封建迷信的牺牲品。
    ③三眼铳——是一种迎神赛会专用的响器:木柄上品字形安放着三支直立的短铁管,装上火药,连上引线,可以连放三响。
    旱情重的年月,这种求雨的行列一拨子过去一拨子又来,当太爷的几乎整天都得光着头在太阳地儿里跪着。这种场合,戴草帽当然不行;装病不出来,或是请幕僚相公们代理,那就更其不行,愤怒的人群会质问:“今年的钱粮还打算要不要了?”“百姓的死活当父母官的管还是不管?”要是三请五请还请不出来,黎民百姓们可就不卖账了:一顿锄头扁担,先把大堂砸烂了,再冲进内衙,把县太爷揪出来乖乖儿地在衙门口石头地儿上跪着,哪怕他真的染病在身,也要他在大毒太阳底下晒上一晒,出一身臭汗,那就什么病都治好了。
    金太爷是很懂得南蛮鴂舌之人“民智未开”、“尚欠教化”的,也懂得千百条扁担一起砸下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自从他走马上任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偏偏天时不正,雨雪稀少,要不痛痛快快地下几场雨,又将是个不大不小的荒年。端午节一过,布政司的实补札子刚刚驿传而至,还没有等他大排筵席接受僚属商民的拜贺呢,倒一连三天之中就有六起求雨的人流涌到了衙门前面来,恭请县太爷降阶跪香。金太爷出身翰林院,熟读满汉典籍,知道“入境先问俗”,每逢求雨大军到来,硬是每请必到,直挺挺地一直跪到法事完毕才站起身来。好在他们当京官的人,上朝见驾是常事,波罗盖儿着地的时候多,故此锻炼有素,一次跪上个三袋五袋烟工夫,还不算怎么大苦,更何况大肥裤腿儿里面,两个膝盖上都绑着软垫儿呢!
    不过饶是这样,金太爷也还是觉得颇有些应接不暇。一天跪香归来,回到内衙,早已经错过了午饭时刻,加上鸦片烟瘾发作,腰酸背痛,两腿麻木,眼泪鼻涕,饥肠辘辘,唱开了《空城计》,好生苦恼。躺在烟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转开了心思。
    金太爷少年时代读欧阳修的《集古录》,就知道缙云县城隍庙里有一块唐令李阳冰祈雨有应之后篆写刻石的《城隍神记》,署理缙云县之后,趁降香之便,也曾到庙里去找着了那块石碑,摩挲再三,诵读再四。石碑上圆下方,高五尺三寸,广三尺五寸,碑文篆书八行,每行十一字,末行九字,字体瘦长,字高不足三寸,宽二寸余。文曰:“城隍神,祀典无之,吴越有之。风俗水旱疾疫必祷焉。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qídié其迭)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寥寥八十六字,记叙祷雨、迁庙两件大事,言简而意明。石碑原刻于唐乾元间,宋宣和间方腊造反,刀兵所及,碑石断裂,文字残缺。现存的石碑,是宋宣和五年缙云县令吴延年根据搨片重刻的,比起原刻来,虽然经历的时间更久,兵燹更多,但却居然保存得颇为完整,只是重刻题记下面立石人的官爵姓名缺蚀三字而已。当时心想,农田需雨,多在盛夏,碑文中说,七月不雨,至八月既望才找城隍求雨,只怕是求来甘霖,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李阳冰的祷雨法却实在有点儿离奇得近似耍赖。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如此灵验?“五日不雨,将焚其庙”,万一五天之后依旧滴雨不降,难道真把城隍庙烧了不成?看起来,这个办法学不得。
    那么,久旱不雨,除了祷于城隍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呢?一想两想,就想到了韩愈当年在潮州祭鳄鱼的典故来了。心想:他姓韩的祭得,难道我姓金的就祭不得么?何不也照方抓药,做一篇祭文,祭一祭恶溪的水怪、缙云的旱魃呢,要是果真能像韩退之那样,一篇奇文,泣鬼神而感天地,上苍有应,天神共佑,驱除旱魃,风调雨顺,保一方连年丰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别的不说,至少自己也可以少跪几炷香,少晒几回头皮呀!
    主意打定,当天晚上先学一个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拿出校合师李梅生送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来,烫的是马翰林送来的陈年头烧佳酿——在北京长大的金太爷虽然喝不惯当地那不酸不甜浑浊不清的土酿黄酒,却对用这种酒糟蒸制的净流头烧赞不绝口,说它既有茅台之醇,又有大曲之香,就是武松在景阳岗下喝的那种三碗不过岗的“隔瓶香”,也不过如此云云——就着笋鸡肥鸭,喝了个乜斜半醉,这才又学一遭儿唐伯虎画观音,叫过自己的秋香来,站在案边慢慢儿地研墨。待到磨浓了墨汁,构思也将次成熟,于是乎铺下雪笺,提起羊毫,叫那丫头双手捧定了蜡烛,又伸出左手去把她半搂在怀里,半坐在腿上。就在这脂粉熏陶中,烛影掩映下,在绮罗队中长大的金太爷才能够浮想联翩,才思敏捷,一手抚摸着纤腰丰乳,一手挥洒着鸡狼羊毫,不到一顿饭工夫,一篇骈四俪六、铿锵有声、洋洋千言的《祭旱魃文》居然一挥而就。第二天沐浴更衣,亲自在上千人的求雨法坛前面朗朗跪读一过,然后付之一炬,托火德星君上达天听去了。
    笋鸡——大约一斤重左右的嫩鸡。
    这篇妙文,对那上千“未被教化”的顽民和“不读圣贤之书”的俗子们说来,只听见唔唔呀呀,舌头打滚,好难懂的一口京白,不知道奇在何方,妙在何处;而太爷身后的那一帮幕僚相公师爷夫子以及通儒学士们,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一唱而三叹,说是即便复生初唐四杰于地下,还阳陶柳韩欧②于人世,也不过如此云云。
    初唐四杰——指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②陶柳韩欧——指陶潜、柳宗元、韩愈、欧阳修。
    不知道是太爷的文章果然做得好感应了上苍驱走了旱魔呢,还是求雨的师公神通广大居然从东海龙王那里借来了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反正是金太爷读完了那篇祭文的第三天,早上还是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中午时分忽然间阴云油然而生,甘霖沛然而降,真个是“六丁白昼诛炎魃,百怪苍渊起蟄雷”,一场暴雨,终于沟满壕平,禾苗复苏,旱象从此敛迹。
    于是“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③:有说应该归功于城隍的,有说应该归功于龙王的,但是更多的说法,则都认为是金太爷的那篇祭文奏了神效,上天怜悯生灵,特遣天兵天将四值功曹来行云布雨,救此一方百姓的。证据是:这一场雨下得与往常不同,先是晴空里一声霹雳,接着阴云四合,雷鸣闪电,暴雨如注,那雨丝儿一条一条直有筷子粗细,滴水檐前的檐漏都快连成片儿了。人在屋子里坐着,简直就跟进了花果山水帘洞相似。这场暴雨,从午时正到申末,不多不少,足足下了两个半时辰。又是一声霹雳,立刻云收雨歇,转眼间一天乌云四散而去,连一丝儿也不剩,头顶上依旧是湛蓝的天,火红的太阳刚刚西斜,还没下山哩!这样的神雨,龙王爷行得来么?
    ③见苏轼《祈雨有应诗》。
    看看到了七月半,早稻开镰,新谷登场,年年最早抢种又抢割头刀的西乡富户叮耗爷,照例亲自捧着一个红漆细篾饭篮进城来给县太爷送“尝新饭”。没想到金太爷双手接过这碗溜尖雪白的新米饭来,捧在手上,回头叫小跟班儿的搬来一张茶几、一个托盘,点上几支香,把那碗饭端端正正地放在托盘的正中央,接着铺下一条大红氆氇毡,强拉叮耗爷跟他并排跪下,恭恭敬敬朝天叩了三个头,嘴里叽哩咕噜地祷告了一番。叮耗爷虽然听不大懂他撇的京腔,却也大致听出他说的是“上赖苍天保佑,下托今上洪福,方能驱除旱魃,甘霖普降,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古者天子尝新,尚且先荐寝庙,金某何德何能,怎敢贪天之功为己功,先天地而受黎民之血食,尝新粮之甘饴哉?”如此云云。
    天子尝新,先荐寝庙——《礼》:“孟秋之月,……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
    叮耗爷三十多里路一大早的赶进城来,原指望抢先送上这碗尝新饭去,太爷一高兴,赏个十两八两银子的,没想到金太爷比起前任太爷来,不单来头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办起事儿来更显得特别:尝新饭供了天神地祇,自己白陪着跪了半天儿,一个赏钱没捞着暂且不说,反倒搭进一只细瓷金边大碗去。真是偷鸡不着赔把米,一心想讨个便宜,反倒连老本儿都贴了进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送什么尝新饭啦!
    叮耗爷从衙门里提着空饭篮出来,噘着花白胡子逢人就说,见人就讲。从衙门口往西到十字街头,再从十字街头往北出了北门,拢共不过二三里地,却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一大半儿时间都花在跟路遇的人说话上了。原来,叮耗爷的村北山脚下有一块悬崖峭壁,当地人叫做“仙人榜”,直上直下,就跟刀劈斧砍似的。“仙人榜”的下面,就是叮耗爷的那块金不换风水宝地,地边有淙淙(cónɡ丛)而流常年不断的山泉,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清水池塘,真是背风向阳,能排能灌,旱涝保收。就在这块宝地上,叮耗爷年年亲自带着长工们整整比别人早一个多月下种,早二十多天插秧,又早半个多月收割。割完了早稻,放水翻地,跟脚又插上了晚秧。一年能种两季水稻的,在当时当地说来,也就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指着这块风水宝地,叮耗爷年年七月半之前就手捧饭篮到县衙门去献尝新饭,年年怀里揣着三五两赏银回家。常来常往的,从衙门口到北门口的买卖人家、街头小贩,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叮耗爷的。
    金太爷头一年上任,就赶上缺少雨水,哀哀上告苍天,才算保住了秧苗,如今新谷登场,叮耗爷代表全县百姓献上一年辛苦的收成来请父母官尝新,不管照谁想,今年的赏钱总得比往年加上一倍了吧?
    等到叮耗爷手提空饭篮从衙门口出来,走不到十步二十步,就会有人拦住了问长问短。叮耗爷于是也不得不停下步子来,把刚才给别人讲过的那一番话再从头至尾重复一遍。
    对叮耗爷来说,来回白走了六十多里山路,没有得到一分赏银,还搭上一个细瓷好碗,心里正窝着火儿,揣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正想把金太爷的抠门劲儿给他传扬传扬,抖落抖落,于是一路上指天划地,唾沫星儿四溅,原词原句,讲得有声有色。他的这一番话,本是明褒实贬的意思,设想到这一方的百姓,早已被金太爷下轿以来的“仁心德政”所感化,他们听说县太爷连这么一点点儿功劳都不敢归在自己名下,说什么“不敢贪天之功为己功”,一碗尝新饭都要供献给皇天后土去享用,不是天子脚下来的大圣大贤,怎能有这样宽宏的肚腹?哪会有这般菩萨样的心肠?叮耗爷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反倒把金太爷的官声一阵风儿吹到了云端里去,遐迩闻名,成了真正“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了。
    江南的秋天,往年大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出也愁,入也愁”的秋风飒飒、秋雨绵绵季节;今年入秋以来,天时不正,连一个雨点儿也没掉过,大地金黄,骄阳似火。“秋老虎”的厉害,并不亚于酷暑。好不容易捱到了开镰割稻、打场晒谷的日子口儿,正用得着太阳的时候,也就是林炳到省城去赴乡试的时候,老天爷偏又给人们作对,竟一连下了十几天的绵绵秋雨,淅沥淅沥,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令人生厌,惹人心烦。熟透了的稻子,在风雨中摇曳,颗颗粒粒,撒落一地,经雨水一泡,几天之后,柔嫩碧绿的秧苗就好像地毯一般,铺满了田间。人们叹息着,咒骂着,不得不在牛毛细雨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抢割,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家来,晾得满世界都是。
    等到稻子一割完,雨也不下了。人们赶紧把晾晒粮食的竹席扛出来,起早贪晚的,总算把湿淋淋的稻谷都收进粮仓里去了。
    但是这一放晴,就晴了个底儿掉,秋分过去,寒露到来,朗朗晴天,老天爷却再也不下一个雨点儿。——晾晒粮食的时候,人们固然欢迎多出几个太阳,可是赶到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却又是多么盼望连阴天儿啊!
    有好几次,镶着白边儿的乌云堆起来了,西北角天边儿也一阵阵地亮着闪电,招得人们欢喜起来,都以为要下雨了,也该下雨了。但是过不多一会儿,乌云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偶尔还鬼眨眼似地亮一亮的闪电,照得天空更加高了,也更加蓝了。有人说:这闪叫做“露水闪”,这云也不是积雨云,都是老天爷拿来骗人的玩意儿。
    中秋节的黄昏,西山顶上奇崖怪石似的乌云排山倒海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布满了天空,疾速东移,遮住了刚刚升起的圆月。云气也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雨珠儿似的。“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同的音调从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口中吐露出来:有那闲心赏月的人们,这是懊丧地诅咒这场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急等着抢墒播种的人们,则是从心底里涌起的喜悦和希望。深夜里,人们抬头看看天空,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低沉地紧扣在人们的头顶心儿上,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要泼下来了。人们赶紧盖严了酱缸,关紧了窗户,睡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雨点儿来敲打门窗,来湿润这干透了的土地。
    可是一大清早开门出来,呀,满天乌云又在人们熟睡中正做着好梦的时候悄悄儿溜走了。清晨的碧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只有一丝儿浅红色的朝霞,像胭脂似的淡淡地抹在东方的天边。不久,火红的太阳依旧像昨天一样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昂首阔步,骄傲地睨视着人间,显得更加飞扬跋扈,更加不可一世。
    有经验的老农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场雨,老天爷要存到元宵节才下呢!
    俗话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节气不饶人哪!庄稼人种地,农时可是误不起的呀!难道说,还能够等到霜降以后,在寒风凛冽中去播种冬小麦么?
    无可奈何之中,人们只能把麦子播进焦脆的干土里,等待着老天爷来浇水发芽。
    但是,望穿了多少人的眼睛,这圣水一般的雨水依旧是一颗一粒也没掉下来。
    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麦苗虽然也长出来一些,可是缺行断垄,又瘦又弱,稀稀拉拉的,好像瘌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有好几回,风向变了,阴云堆上来了,好像大雨就要淋头的样子,可那都是逗着人玩儿的,不一会儿工夫,满天云雾散,转眼间依旧是青天朗朗,赤日当空。一直到了腊月,也不见有个雨点儿掉下来过。
    老农们慨叹着:冬水不出溪,没麦子可喂鸡呀!大冬天的一场雪都不下,麦子怎么过冬?来年怎么返青?收成指谁要去?一家大小的嘴巴子,又用什么填哪?
    难怪老农们焦心。当地祖田,按规矩稻谷收成的多一半儿要挑到田东的谷仓里去,只有麦子杂粮打多打少全归佃户。庄稼汉庄稼汉,庄稼人想着庄稼地里的庄稼,庄稼地里的庄稼连着庄稼人的心哪!
    离立春不到十天了,老天爷对庄稼汉的心焦如火、情急如焚,依然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朗朗乾坤,穿梭日月,白天碧云悠悠,夜晚寒星闪闪,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外,又上哪儿去找一丝一毫的云情雨意,一星半点儿的雪花儿雹子儿呢?
    腊月二十四,清晨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好像罩着一层薄雾,太阳也就没有露脸儿。中午时分,天上的乌云淡淡的,灰秃秃的,匀得好像用扫帚扫过,用画笔描过。四周静悄悄儿的,鸡不飞,狗不跳,鸟儿也不叫,连寒风好像都躲进了哪家的烟囱里打盹儿去了。于是田头地角的枯草秃树就在这一片静得出奇的田野中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地做着那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好梦:梦见了冬去春来,到处是和风吹拂,细雨轻洒,枯草返青,秃枝发芽,燕子又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大地上又开满了鲜花,招蜂引蝶……
    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②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③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④或是“人之初,性本善”⑤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②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③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④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⑤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可笑的圆眼睛不发一言,却在他所看中的这个读书郎的眉心中间一连点了三点,就扭动着腰身,蹦跳而去。那浓浓的墨汁儿,则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了嘴角……。这时候,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已经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嘴角上流着口水,在梦中追赶魁星去也。
    夜深了,守岁的大人抱起睡熟了的孩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窗外,坚持到最后的那位书生,也停止了喑哑的苦读,让黑暗和寂静占领了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忽然,庭院里似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轻柔飘忽,隐隐约约,好像远处有人把一斗小米儿慢慢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去。“别是下雪子儿了吧?”有经验的老人自语着,开门出去一看,可不是么!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却又撒盐似的下起雪子儿来啦!
    “鸡鸣不已于风雨”,尽管天黑得像是在头顶上扣了一口锅,还在下着冰碴儿,同治十三年的头一声鸡啼依然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到了四方。霎时间,唱和之声此落彼起,在白雪皑皑的江南山村中奏出了一支神奇美妙的晨曲。鸡叫三遍之后,东方微微地映出了一丝儿鱼肚白,“刷刷”的雪子儿相互撞击的声音好像也在一片金鸡欢唱声中逐渐衰微下去,接着第一声赶早的迎新开门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守岁的老人赶紧摇醒了正在梦中追赶魁星的孩子,只见他揉揉眼睛一骨碌滚起身来,披上衣服,顾不得扣上扣子,就跳下床来,趿拉着鞋,赶紧拿上事先拴好了一挂小鞭炮的长竹竿儿,把鞭炮点着了,伸出门外去。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放过这一挂鞭炮之后,就算是新年开始了。不管魁星的笔是否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头上,至少大正月里可以不用到学堂里去看老塾师那张阴沉沉的脸,更用不着摇晃着身子去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讲的不合时宜的道理了。这阵鞭炮放过以后,他们就可以开门出去,扑雪印,堆雪人,打雪仗,好像这一场大雪是老天爷专为孩子们下似的。
    扑雪印——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两手扑倒在较深的积雪上,使自己的头脸身手等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鞭炮声中,大门开开,雪停了,雪子儿也不下了。天上的乌云凝成了垒垒大块,瞬息万变地在变幻着,翻卷着。将近一尺半厚的积雪上面,又积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子儿,像铺着一层珍珠似的,散射着耀眼的银光,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老人们说:这叫“雪等伴儿”,几天之内,必定还有一场大雪要下来呢。
    县衙门里,自从腊月二十日封印以来,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师爷幕僚,清客相公们,除了留下几个人该班儿当差或是无家可归的之外,大都回家去了。丁拐儿师爷也早在封印之前就水陆兼程打道回府到绍兴老家省亲而去。金太爷虽然家在北京,被贬南下一晃又将两年,虽想回京看看,怎奈来回一趟,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上千两银子几个月的工夫,怎能动得?用佛家的一句话来说:只好“一动不如一静”吧。丁大妹妹既然成了“两头大”的金太太,新春年下,大老爷又不打算挪窝儿,掌印夫人当然也就动唤不得。好在金太爷是个旷世无双的才子、无与伦比的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醇酒美人,鼻烟鸦片,花草虫鱼,牙牌马吊,猜谜行令,蹴球踢毽,样样来得,门门精通,大年下的,既无债可讨,也无租可收,每天闲来无事,不过是在“吃喝玩乐”四个字上花样翻新,大做文章。
    自打腊月二十四阴了天下了雪以来,眼见风卷着雪,雪漫着天,明年准保是个少有的好年景。雨雪足了,不必禁屠求雨了,当知县的总可以省得再在太阳地儿里光着脑袋跪什么断命香了吧?心里高兴,情趣也浓,大年三十儿坐在暖洋洋的阁子里,围着火盆儿,跟金太太两个面对面地坐着喝酒抽烟,隔着窗户欣赏那满天飞雪。金太太即景生情,出题儿限韵。金太爷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又即时谱成了乐曲,把两个能吹善弹通晓音律的大丫头叫来,一个吹洞萧,一个弹琵琶,金太爷亲自轻敲檀板,由金太太漫声低唱,歌喉轻柔婉转,丝竹幽雅抑扬,真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南腔北橱,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一派盛世风光啊!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金太爷就带着三分睡意七分酒意匆匆地起来了。两个大丫头伺候梳洗完毕,又忙忙地抽了两口烟,喝一杯热茶,吃两块糕点,来不及把参耳汤、燕窝粥端出来,就已经打过了五鼓,城隍山上的晨钟也“噹噹”地敲响了。那钟足有一丈多高,四人合抱大小,高高地挂在城隍山的钟楼上,俯视着全城,敲起来,嗡嗡震耳的清脆响声可以传到十几里地之外去。
    金太爷听见钟响,赶紧穿上了补服,戴上朝珠,扣上拖着花翎的红缨暖帽,准备出行。推开窗户看看外面,雪已经住了,两个内衙小跟班儿正在庭院里清除甬道上的积雪。金太爷觉得寒风扑面,打了个冷战,把三分睡意登时吹到了九霄云外,随手忙把窗户关上。
    回头看看还在酣睡的太太,一条粉藕也似微胖雪白的手臂压在大红湘绣的锦被上,半张粉脸埋在絮着雁毛的嫩绿软枕里,红白相映,鬓云托翠,好一幅活生生的“棠睡图”啊!太爷神思恍惚,不觉情动,又怕太太冻着,努努嘴,示意丫头往火盆儿里加两块青炭,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抬起太太的那条玉臂来,掀起被角,把它送回被窝儿里去。
    金太太被弄醒了,微微睁开了眼睛,半娇半嗔地嘟囔了一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上皇宫朝见去?”说着,推开他那只冰凉的手,翻一个身,掖掖被角,面朝里又睡着了。
    皇宫——清代各府州县都设有“万寿宫”,供奉“万岁牌”。这种“万寿宫”,缙云俗称“皇宫”,在东门魁星阁下。
    金太爷就在床沿上脱下了便鞋,二郎腿架起了一只穿着白毡袜子的脚。两个丫头早已一人捧着一只油靴在两旁伺候着,就一齐动手把两只靴子给他套上。金太爷站起身来,整整衣冠,冲丫头们吩咐了一句:
    “今天年初一,早点儿伺候太太起来,当心来客堵了被窝儿。”说罢,摆一摆手,丫头们答应着,一个开门打起了软帘儿,一个就出去招呼跟班儿的。太爷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下楼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挤满了缙云县的全部头头脑脑儿。文的典史以下,武的守备以下,只要能列入流品的,这时候全都按品大妆起来,穿上了典礼节日的花衣,冠带朝靴,整整齐齐,互相厮见时满口里说着“恭喜发财”、“指日高升”之类的拜年话。他们虽然不是京官,用不着天天起早到朝房里去静候景阳钟响按部就班上朝陛见,但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却也得起五更穿上朝服到万寿官去,在赞礼声中,向那块三尺多高泥金盘龙的“万岁牌”山呼拜舞,行三跪九叩礼,以示皇恩浩荡,圣颜如在。今天是大年初一,这种“朝见”,多少带有一点儿给皇上拜年的意思,因此也就更加不同于往常了。
    大家在花厅里久等太爷不到,闲着没事儿,有掏出几寸长的“朝烟筒”抽烟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议的。金太爷一脚迈进花厅,屋子里烟雾腾腾,弥漫着呛人的辣味儿,到处是脑袋碰着脑袋嘴巴咬着耳朵,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在交谈着彼此关心的事情或新闻。在一片营营嗡嗡声中,似乎从门边儿最近的地方传来半句隐约可闻的耳语:
    “……有日子不临朝啦!听说龙体欠安,那病,那病还不怎么……”
    就在这时候,跟班儿的细尖嗓子喊了一声:“大老爷到!”蜂桶似的花厅里登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金太爷眉头略为皱了一皱,但随即又舒开了,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一样。不错,圣上确实有不少日子没有临朝了。金太爷那位当军机达拉密的父亲,年前打发亲随来给他送“家书”的时候,也隐约地谈到了这个消息,还说是太医院里传出来的悄悄儿话,这病有点儿不干净,可又碍着圣誉,谁敢冒着风险提着脑袋去捅这层窗户纸呢?奇怪的是这样严密的风声,怎么连这远离京师四千里外的小小山城里都会知道了?自己既然承军机处器重,派到这里来为皇家充当耳目,像这样的事情,倒是要派人好好儿地察访察访。一边想着,一边跟这些僚属们匆匆地寒暄几句,走了一个新年团拜的过场,就吩咐备轿。
    万寿宫就在东门内魁星阁下,一溜儿五大间正殿,雕花琉璃窗楞,朱漆合抱圆柱,两廊还有十几间配殿,庭院里横铺着清一色的石板,虽然没有孔庙那样深广高大,比起县衙门的大堂来,可显赫得多了。从县衙门到皇宫,扰共不过二里多地,中途又要经过孔庙——孔庙大门外东西两头,刻着“敬惜字纸”的字纸炉旁边,界墙墙脚砌着两块“下马碑”,恭楷石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八个大字,虽然那是明朝成化十八年诏刻的,但是清因明制,直到今天,依旧是按制文官至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再说,县里的八九品小官,也很少有自备轿马的,所以除了知县、守备之外,大都是脚登油靴,手提袍襟下摆,在泥泞的街道上彳亍而行。好在大街上的积雪已经由各家店铺分段铲除干净,即便还有几段没铲的,也已经被行人踩紧踏实,人马行走,都还不算十分困难。
    从万寿宫参拜龙牌回来,辰时已过,金太太刚起来不多一会儿,一个丫头正在铺床叠被,一个丫头正拿着篦子替她通那足有四尺来长的一头青丝。看见太爷回来,尽管正梳着头,动弹不得,嘴里却一个劲儿地忙着张罗:先问外面冷不冷,又问今天行礼为什么一去老半天儿,还催着丫头赶紧铺完床伺候太爷空肚子先吃参茸养荣丸,后喝人参银耳汤,过一会儿再吃燕窝粳米粥。说话间,长头发篦通了,梳成一个盘龙髻,竖别一支碧玉簪,斜插一支一丈青,转圈儿饰几朵绢花,再在鬓边饰一朵绒花,这就完了——金太太一向不爱钗钿珠翠之类的饰物,金银头面,还没有丫头的多呢。
    一丈青——是一种一头尖一头有耳挖勺的细长银簪。
    丫头去厨下端燕窝粥,金太太自己撩起镜袱来匀脸,先用一层沤子打底,再细细研开铅粉鹅黄之类,擦匀了两腮,点红了双唇。打扮完了,太爷也已经脱下花衣,换上了家常便服。
    沤子——是一种滋润皮肤的香蜜。
    去端燕窝粥的丫头回来,一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一边嘻嘻地傻乐着,对另一个正在收拾衣服的丫头说:
    “你说稀奇不稀奇?下了几天大雪,今天都年初一了,后院儿山子石旁边的那棵腊梅倒开出了满树的花儿来,我看赶明儿别叫它腊梅了,正经叫春梅倒更恰当些呢!”
    这个丫头是太爷从北京带来的,名字虽然叫腊梅,雪地里开梅花儿,却还是头一回瞧见哩!
    “这有什么新鲜的!”另一个是太太的陪房、太太的同乡、地道的绍兴人,名字就叫春梅。“尽管今年是腊月二十四打的春,可打春之后也还是腊月。那花儿这会儿要是满树都开了,想必是在昨天夜里下着雪的时候就开了的,还是没有出腊月哩!”
    金太太听两个丫头说得热闹,也想起一件事儿来,就笑着对金太爷说:
    “咱们有好几天没上书房去了,昨天管书房的小听差来回说:李梅生送的那两盆老梅,全都开啦!大正月里的,轻易也不上书房里去,在那儿搁着也是白搁着,我寻思还不如叫他们挪到我这屋里来呢,让我也好沾它一点儿香气,多得些老爷的喜欢!”
    金太爷从小在北京长大,也没见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个什么样儿,见太太高兴,就凑趣儿说:
    “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挪到咱们的卧室里来那哪儿行?我看不如叫他们一起搬到后院儿腊梅树前面去,等咱们吃过了饺子,就到那里去赏花儿带赏雪,你说好不好?别看我是个北方人,在京师我还没遇见过这么厚的积雪呢!雪地里开花儿,也是只听人说过,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哩!只是外头冷,得多穿点儿衣服,仔细冻着!”
    金太太见太爷兴头不小,也落得去凑凑热闹。听他说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一时绕不过弯儿来,有点儿不解,奇怪地笑着问:
    “老爷既然有这样好的雅兴,我们当学生的敢不奉陪!一会儿让她们两个把笛子、琵琶、檀板都带去,咱门就在三棵梅花前面,吹弹一曲古乐《梅花三弄》,倒是贴题应景,别有风趣呢。只是老爷刚才说这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这一节,我们当学生的心拙脑子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求老爷给我们指点指点,叫我们也长进点儿学问,好不好?”
    金太爷见太太认了真,不觉也失声笑了起来,伸出指头在太太面前“啪”地一声响了一个榧子,笑眯了眼说:
    “他叫梅生,可不梅花是他娘么?”说得连太大带丫头全都笑弯了腰,直揉肚子。
    按照当地的习惯,年初一的早点,照例是每人一碗面条、两个煮熟之后去了壳的白煮鸡子儿,称为“索面卵”,据说吃了面条可以长寿,吃了白煮鸡子儿则有免除一年中大小晦气的妙用。不过金太爷是地道的北京人,虽然身居南国,却还保留着京师的风俗,大年初一起来,讲究吃素馅儿饺子。好在北京来的丫头,不论擀皮子包饺子都拿手,心灵手巧的绍兴丫头更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两个人吃过了年夜饭,不多一会儿,就把年初一早上四个人吃的饺子全包出来冻上了。这时候听说饭后要去赏梅赏雪,赶紧双双一起下厨房去煮饺子,端了满满一大盘上楼来,夫妻姬妾,团团围坐,不过是应景而已。富贵人家,平时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到了年下,更是荤上加腥,年初一吃一顿素的,也是换换口味,省得倒了胃口的意思,真的谁喜欢这个?金太太随便吃了几个,讨过茶来漱了口,净了手,等不及似的就亲自开箱笼要取衣服来换。金太爷拿出耷拉表来看了一看,对金太太笑着说:
    “你叫桂花,也是梅花的妹妹怎么着?一听说扫雪赏梅,看把你急得,好像屁股上长了针似的,坐都坐不住了。天色早着呢,这会儿刚巳正三刻,外面还冷,你身子单薄,怎么受得住?等过一会儿天暖和点儿了,你把小皮靴和大毛儿皮袍子都穿上,咱们干脆把年下南乡老翰林送来的那块鲜麅子肉叫厨下整治出来,把作料都备齐全了,连火盆儿带酒一齐送到后院儿去,今天我来露一手,请你们尝尝我金某人烤肉的手艺,怎么样?”
    金太太还没有开口,她的陪房丫头倒代她发话了:
    “老爷还夸自己那做菜的手艺呢!去年中秋节晚上,也是南乡老翰林巴巴儿地着人送了一大篓团脐大螃蟹来,老爷馋了,当天晚上就想蒸来吃,说是要应什么‘月下持螯赏菊花’的景儿。偏偏厨役吃过晚饭不知上哪儿逛去了,太太又陪着李家大娘子说话儿抽不开身,我们又没侍弄过那玩艺儿,看见那一对儿大钳子先就害怕了,拿都不敢拿它。老爷急了,骂我们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赌气自个儿提了那篓螃蟹到厨房里去蒸:锅里舀上了水,座上笼屉,打开那螃蟹篓子来就(扌周)了个底儿朝天。赶到老爷拿过屉盖儿来要盖,你猜怎么着?屉里的螃蟹都从四面爬出来了。这下子老爷可傻了眼儿啦,又不敢下手抓,慌里慌张地找了双筷子来往里夹,扔进这个去那个又跑了,逮进一只去倒跑了俩,急得老爷跺着脚地喊。我们又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也不敢抓,只好赶紧拿笼屉盖儿盖上,到了儿那一篓螃蟹还是跑了有大半篓,三天过后还从灶火坑儿里扒出螃蟹来呢。待到我们帮着把锅烧开了,老爷亲自端了一盘伸着带泥爪子的半熟螃蟹来请太太和李家大娘子吃,惹得人家那份儿笑哇,隔了一两个月了,提起这件事儿来还笑得肚子疼。人家说,蒸螃蟹之前,先得洗干净了,还得用席草把螃蟹一只一只捆结实了,才能下锅呢。这倒好,落下了话把儿了,还得了一句俏皮话,叫做‘大老爷蒸螃蟹——遍地横行’!”说着,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屋里的丫头,都是金太爷收过房的,平时说笑惯了,太太又是个不怎么吃醋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她这会儿又提起这个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的笑话来,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笑,就接过话茬儿去帮着奚落金太爷说:
    “这一回要烤麅子肉,只怕那麅子跑急了,没路走,一头撞到老梅上,身上沾满了梅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呢!”说得太爷也笑了。
    那个太爷从北京带来代理过夫人的通房大丫头,见这两个女蛮子一搭一档一递一句地编派自己的主子,太爷又不分辩,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赶紧杀出来救驾说:
    “我们在京师里住的时候,要吃螃蟹,都是厨房里蒸得了,连姜末米醋一起端上来,才吃几个的,谁知道蒸几个螃蟹还有那么多的啰唣事儿呢!不过独有这吃烤肉,倒是非自己动手不可的。我们军机老太爷就最爱吃烤肉,大冬天的一清早儿去上朝,天还没亮,一伙儿人都挤在烤肉馆子里先吃点儿喝点儿,暖和暖和身子。听说那都是各人自己边烤着边吃自个儿的,还不备凳子,多大的官儿去了,也都是一脚蹬着炉篦子一脚站在地上,半哈着腰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吃。吃烤肉嘛,讲究的就是武吃,慢条斯理儿文绉绉地可不行。那会儿,赶上老太爷高兴了,也常在家里烤着吃,一家子老少三辈儿围着个炉篦子,各人烤各人的,什么规矩礼数辈份儿全不论了,有时候连丫头小厮们也能插一手,才叫热闹呢!”
    金太爷很喜欢这个丫头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辩护,也笑着打哈哈说:
    “她们不相信咱们的手艺,先别管她,一会儿咱们烤咱们自己的#糊们不会,馋死她们,再让她们说嘴!”
    说话间,金太太已经把自己那件石青刻丝狐坎大毛儿皮褂子找了出来,抖一抖,满屋子樟木箱的香味儿,又从另一只箱子里翻出一件里外发烧的皮褂子来,对金太爷说:
    里外发烧——皮里皮面褂子的俗名。
    “雪地里冷,今天你就把这件褂子穿上吧!”
    “太好了!太好了!”太爷顺手把那件褂子接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哈哈地笑着说:“穿上这件皮褂子在雪地里吃烤肉,更像蒙古人啦!有意思,真有意思!干脆你把我那顶海龙帽子也找出来,让我从头到脚都像个猎户得啦!”
    等到金太太从柜子里面把装着海龙帽子的锦盒取了出来,北京丫头想卖弄卖弄自己是金府的家生孩子,对军机达拉密一家的根底儿满门儿清,就悄悄儿地捅捅绍兴丫头,又指指那个锦盒,小声儿说:
    “你知道这顶帽子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能吓你一大跳!这还是老太爷手里置的产业,整整一千两雪花银呢!在京里的时候,老爷跟老太爷要过不知多少回了,老太爷总没舍得给,直到前年出京,老太太才拿出来赏给了老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别糟踏了。这东西,也真是作怪,一会儿下起雪来你就知道了,雨雪不沾呢!”
    金太太把衣帽靴子全找出来了,就催着太爷赶紧换上,好早点儿到后花园去多热闹一阵子。怎奈金太爷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眼泪鼻涕,呵欠连连,频频招手,唤腊梅过去烧烟。金太太无奈,只好打发春梅丫头去给跟班儿的传话,叫他们把书房里的两盆干枝梅挪到后花园腊梅花前面去,再在那里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旺旺儿地生一盆炭火;自己则亲自到厨下去张罗那块麅子肉和各种作料去了。
    等到金太爷烧完了两个烟泡,瘾足了以后,天色已交午时,天气也比早晨暖和得多。听说金太太已经一切布置熨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了,赶紧把那套“猎装”穿上,两个丫头也各自加上一件露着风毛的皮坎肩。金太太怕冷,看看那一尺半厚的大雪,又把一件羽皱②的斗篷披上,这才各人分拿着檀板、碰钟、笛子、琵琶,相跟着来到了后花园。
    风毛——毛皮衣服露在边缘外面的毛。
    ②羽皱——是一种不受水湿,可防雨雪的毛制衣料。
    县衙门的后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论地块儿虽然只有二亩来地,可是布置得法,调配相宜,花草树木,亭台假山,居然大有可观。隆冬季节,红花绿草早就已经凋零枯萎,加上这场大雪,一切景致全都覆盖在这条松软的雪被下面了。花园成了雪园,除了雪景之外本没有什么可赏的。巧在假山旁边,那棵一人多高的腊梅,一夜之间,忽然奇葩满树,异香扑鼻,雪地里映着黄花,皎洁、芬芳、孤高、清白,一尘不染,飘飘欲仙,真是不同凡响,也不显庸俗,不由人不感叹天地造物的出神入化,不可思议。这时候,腊梅花前面的一块太湖石上,又增加了两盆儿干枝梅,苍劲挺拔,虽然只有一尺多高,却每一枝桠杈上都有几朵浅红色的小花儿在寒凤里瑟缩着,挣扎着,哆嗦着,显得弱不禁凤,格外可怜。本来么,温室里培植出来的花朵儿,怎能够开在冰天雪地里呢?
    花园是宁静的,出奇的宁静。没有觅食的小鸟儿,也没有噪梅的喜鹊。只有山子石前面扫出来的一块空场地上,乌黑发亮的桌子旁边,有一盆熊熊炭火,不时地窜出几寸高的火舌,舔噬着冰冷的寒气。这,就是花园里唯一“活的”景物了。
    两行被积雪覆盖得齐头平顶,像堤岸似的扁柏树墙中间,传来了兴致勃勃的谈话声和格格的笑声。偶然的一声琴弦丁东,大概是怀抱琵琶的丫头淘气,存心拨响或者跟环佩碰击而发出的吧。一行四人来到花前,刚放下家什,北京丫头就尖声地惊叫起来:
    “哟!这两盆梅花昨儿才开的,怎么今天就蔫儿成这样儿了,连色儿都好像淡了许多呢!”
    金太爷闻声走了过来,伸手碰了碰那惨淡瑟缩的花瓣儿,随手就一片片地掉了下来。他略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说:
    “那还用说吗?这是在暖房里捂出来的早梅,你把它搬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人家怎么受得了哇?就好像你吧,先把你放在这盆炭火上烤,烤得你唇焦舌燥顺脖子流汗,热得把衣服都扒光了,再把你扔在雪地里冻,你说你受得了这份儿罪吗?”
    金太太走过来看了看,玩味着金太爷刚才的一番高沦,颇有感触又颇有几分惋惜似地说:
    “真是的,一热一冷,这滋味儿确实不怎么好受呢!也是我一时设想到,你一嚷嚷搬搬搬,就真地搬出来了。要是冻死了,人家李家栽了小七八年的盆景,到咱家来不几天就死了,瞧你那相好的能饶了你不能!依我说,不如趁早叫小厮来搬回去,省得它受罪倒是小事儿,省得明儿个你受罪倒是正经呢!”
    金太爷听太太当着丫头的面就作践自己,不单不着恼,反倒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说:
    “什么好东西呀!值当的吗?就是这会儿搬了回去,这一茬儿花儿,反正也留不住了。倒不如趁花儿还没谢,咱们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吧。老梅傲雪耐霜,估摸着死是死不了的。就算冻死了,她不依起来,还有我顶着呢!你们怕什么?再不然,我拿这两盆活梅赔她的死梅,还不行么?”说着,手指着两个丫头,笑得更欢了。
    金太太冲太爷撇撇嘴,转身对两个丫头酸溜溜地笑着说:
    “哟,好大方的老爷!你们听见没有,要拿你们两个去赔他的那个‘她’呢!真不害臊,谁知道‘她’是谁呀?胃口还真不小呢,一口水儿把你的通房丫头吞了不说,还想连我的陪嫁丫头也捎上吗?真好狠心,好狠心#糊们伺候我这些年,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太太的陪房丫头到底是小地方人,见识少,忌讳多,听老爷满嘴里死呀活呀的,真的有几分不高兴了。可自己是个丫头,虽说是收了房的,却也不敢发作,只是略噘了噘嘴半嗔着说:
    “什么呀,大年初一的也不讨个吉利,满嘴里死呀活的,咒我们不死罢咧!要嫌我们粗手笨脚的不中使,老爷开恩放了我们出去,不也积点儿阴德么?”
    金太爷见自己的一句话把她们几个的醋劲儿怨气全逗上来了,灵机一动,见景生情,指着干枝梅假装正经地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真怪呀!大正月里梅花还没谢呢,怎么就结了青梅了?”
    北京丫头憨厚,信以为真,赶紧顺着太爷的手指头半蹲下身子去找,还一迭连声地问:
    “哪儿呢?哪儿呢?”
    金太爷这才一跺脚,“喷”地一口笑出声儿来,掩着嘴说:
    “要没结青梅,怎么酸得我牙根儿都麻啦?”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重又“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金太爷等她们笑够了,这才又说:
    “别笑啦,瞧你们笑的那样儿,牙都着凉啦!再要大笑几声,非把花儿都吓跑了不可。趁这会儿花儿还没落,咱们紧着点儿各就各位按原计划动手吧!”
    金太太这才止了笑,分拨说:
    “既是老爷今天要露一手拿手的绝活儿,我们也不来抢你的行,烤麅子肉的差使,就全瞧你的啦!”
    “你们呢?裁缝掉了剪子——就剩下尺(吃)了怎么着?”
    “那哪儿能呢!老爷今天要越俎代庖,我们三个就来给你奏韶乐,好让你‘三月不知肉味儿’,烤出肉来,自己吃不下去,我们不就可以多吃一些了吗?”
    金太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卷起袖子,支起铁篦子来,准备动手,一边说:
    “你的韶乐固然不错,只怕我不是你们的知音,听了以后,反倒胃口大开,没等你们奏完乐,这点儿麅子肉,就全祭了我的五脏庙啦!”
    金太太也不示弱,随口旗鼓相当地回敬一句说:
    “你不是知音,我们就当是对牛弹琴好啦!”
    一阵哄笑过去,两个丫头拿起乐器,金太太也把檀板和碰钟取在手里,和了一和弦,一声檀板,正要起乐,金太爷急忙摇手说:
    “不行,不行!竹笛的声音,近听大刺耳,要是能换成凤凰箫就好了。要不然,你们到假山后面去吹弹,我在这里洗耳恭听,‘隔墙花影劝,疑是玉人来’,多有意思!”
    《西厢》名句。
    绍兴丫头没见过怎么烤肉,听说要叫她们到假山后面去,嚷起来说:
    “老爷要吃独食,嫌我们在眼前碍眼,要撵我们走呢!”
    北京丫头要显显自己经得多,见得广,一撇嘴,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什么好东西呀?烟熏火燎的,野人吃的玩艺儿,我才不稀罕呢!撵我走,我就走,只是我们一曲终了,老爷的拿手好戏要是还拿不出来,瞧我们砸你的锅吧!”说着,拉上绍兴丫头,捧着琵琶、笛子,转过山后去了。
    檀板轻拍,碰钟回响,《梅花三弄》曲首的四个二分音符如急风暴雨,如雷霆闪电,如惊涛骇浪,如喷泉瀑布,高亢激越,奔腾而出。笛子用颤音,琵琶用抡指,把久雪初霁、朝阳喷薄而出、寒梅鲜花怒放的情景烘托得维妙维肖,活龙活现。乐声中,金太爷手拿铁铲,像一个蒙古猎人似的熟练地在铁篦子上翻动着调和了作料的麅子肉。肥油滴进炭火里,溅起阵阵火苗儿,嗞嗞作响。金太爷手里动看,耳朵里听着,脑子里却回想起当年在京师头一次吃生烤鹅掌和活刲(kuī亏)驴肉的情景来,于是乎眼前晃动着铁铛、铜镟,在火烫的铁板上倒换着双脚的大肥鹅,四条腿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割肉的毛驴儿……
    正想得入神呢,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金太爷真会受用!这是哪儿的乡风?大年初一的到野地里来弄着吃?真有雅兴啊,还供着花儿奏着乐呢!”
    金太爷回头一看,见是校合师的娘子翠花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头珠翠,正笑容可掬地在身后站着嘻嘻地笑呢。反正跟前没人,忙迎上前去,拦腰搂过来“叭”地亲了个乖乖。翠花儿赶紧挣开了身子,拿眼睛嗔着他,又向假山后面努了努嘴,却没有出声儿。金太爷猛然嗅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直钻鼻子,赶紧又跑回篦子前面来翻了翻,这才就手铲起小半铲黑糊糊、油汪汪、香喷喷的麅子肉来,递到了翠花儿嘴边说: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甭管是哪儿的乡风,你先尝尝这味儿好不好,完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翠花儿是金太太座上的常客,就太爷的手上吃东西,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倒不见外,真地一手扶着铲子把儿,一口一口地品起味儿来。吃了好几口,还没有品出是什么肉来呢,忽听得假山那边的乐声嘎地中止了,接着身后响起了金太太那比叫子还响的嗓音来:
    “好哇!怪不得要把我们都撵到假山后面去呢,原来你在这里唱开了《游园惊艳》,正接待知音人哪!什么‘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呀,我看还应该再加上‘烤肉花园内,迎风户半开’这两句才合适呢!——快!快瞧你的肉!糊了!我的天爷!”
    金太爷赶紧回身,篦子上已经冒了黑烟,慌急慌忙翻了个个儿,盛到了盘子里,已经是焦炭似的东西,真正够得上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馔佳肴了。
    一盘焦糊的烤肉在几个人之间推让着,几条粗细不同的嗓子在“格儿格儿”地笑着。金太太非要金太爷用这盘蒙古好菜去祭一祭他的五脏庙不结,金太爷苦笑着用两个手指头捏起一块焦炭来说:
    “五脏庙倒是早就应该祭一祭了,只是我们祖师爷有过庭训:第一是‘色恶不食’,第二是‘割不正不食’,第三是‘不得其酱也不食’。如今三者俱缺,怎生用得?君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一盘烤肉‘多乎哉?不多也’,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祭不成五脏庙,还不能祭祭土地庙么?”说着,就用铲子把积雪扒开,把那一盘焦肉埋了个形迹不露,又把篦子刮干净了,端起另一盘麅子肉来笑着说:
    “夫人息怒,刚才这一盘肉,算是不才偶然失手,不足为训。名家尚且有败笔可恕,何况不才久疏此道哉!如果再有闪失,听凭夫人发落,如何?”说得四员女将都重又“格儿格儿”地大笑起来。
    金太太帮着把炭火笼了笼,把麅子肉全调上作料,递给金太爷,放到篦子上去烤。炽热的炭火嗞嗞地烤着麅子肉,在篦子下面滴着热油,一阵阵特殊的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面钻,引得几位从来没有尝过烤肉是什么滋味的南蛮子不由得口水直淌。这一回,金太爷是加了十二分小心全神贯注地调理的,肉色一变,香味儿一浓,赶紧就往篦子四周一摊,自己先铲起一块来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品尝滋味儿。还来不及把肉嚼烂咽下去,就用铲子敲着篦子含含糊糊地嚷了起来:
    “真好,真好!哪位不怕上当的,请过来尝尝,管保你又软又香,又肥又鲜,吃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
    金太大把铲子接了过来,笑着对翠花儿说:
    “按理说,应当先让贵客。不过我们这一位,你是知道的,弄点儿什么东西,一向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一年多来,也不知骗了我多少回了。我要不先尝尝,冤了你,反倒让你说是我们合计好了算计你的。”
    说着,用铲子尖儿挑起一小块来送进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是肉块儿太小品不出滋味儿来呢,还是不信金太爷果然有这么高明的手艺,吃完了第一口,不置可否,却又铲起一大块来送进嘴里去。金太爷早憋不住笑了,拍着手说:
    “我怎么说来着?保管你又嫩又脆,又肥又香,吃了第一口还想吃第二口不是?”
    金太太皱着眉头咂着嘴,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苦笑着说:
    “别说你胖你就喘,就你这手艺呀?实在难以领教。半生半熟半焦半糊的,什么玩意儿?还自夸呢!不信,妹妹你尝尝就知道了。”说着,又铲起一块来,送到了翠花儿嘴边。
    翠花儿推辞不得,就在太太手里吃了,细细地嚼着,却赞不绝口地说:
    “果然名不虚传,味儿还真不错:有熏肉味儿、腊肉味儿、香肠味儿,还有火腿味儿。”
    金太爷赶紧从篦子上拿下温着的锡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到翠花儿面前,笑嘻嘻地说:
    “难得遇着一位识货的,这才真叫知音呢!来,让我敬知音一杯。雪地里吃烤肉,讲究的是连吃带喝,才能发热御寒,免得把冷气吃进肚子里去,回头肚子疼。来,快喝,快喝!”说着,把酒杯往翠花儿唇边直送过来。
    当着太太丫头们的面,翠花儿不敢在太爷的手里吃酒,只得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小口。太爷把篦子上的肉全铲进一个盘子里,连酒壶递给太太说:
    “看起来,你们还不习惯于武吃,咱们就来个因地制宜,改为文吃吧。你帮我招待客人,我这里把剩下的这盘生肉烤得了,再来陪你们一起吃!”
    四位女客倒也真不客气,就让太爷一个人去当厨师,大家围着一盘麅子肉,嗞啦一口酒,叭唧一口肉,趁着热乎劲儿,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全都送进娥眉山无底洞去了。等到太爷端来新烤的一盘麅子肉,桌子上早已经盘净杯空。
    太爷家宴,原本没打算请外人,如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少了一张椅子,太爷后到,自然没有他的座位。翠花儿见太爷没坐处,赶紧起身让座儿。太太见客人站起来了,赶紧也站起来相让。两个丫头,虽然都是收过房的,但在客人面前,还是不敢过于有失体统,连忙也一齐站了起来。这样一来,五个人全都围着桌子站着,谁都不好意思坐了。金太爷一看这份儿架势,哈哈大笑着说:
    “我早就给你们说过的,烤肉得武吃,不作兴坐着,也不作兴劝让。这倒好,全站起来了,那咱们就全都甭坐得啦!再要学得像点儿,一人一把刀子自己拉着用手抓来吃,那才够意思呢!”说着,先提起酒壶来给自己满斟一杯,也不让别人,顾自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又铲起一块烤肉来送到口中大嚼起来。
    四位女客,本来也只为太爷高兴才来凑趣的,至于烤肉到底好吃不好吃,倒不认真计较。金太太端过太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翠花儿面前说:
    “要说吃烤肉讲究武吃,不讲究劝让,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杯子,传到谁面前,谁就喝,喝多喝少,全听自便。古人恨人生太短,秉烛夜游,及时行乐,咱们今天不为大雪所阻,雪地野餐,也算得上是一件风流韵事。古人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日盛会,有肉无乐,有酒无歌,有负上苍这场瑞雪。老爷忙活了半天,也该歇歇气儿,吃点儿喝点儿了。你们两个,先少吃几口,趁老爷的知音在这儿,还不快快奏乐上来,为客人和老爷侑酒,更待何时?”
    两个丫头听太太如此说,赶紧起身取琵琶笛子在手,退到七八步开外的山子石旁边,丁丁东东,呜呜咽咽,奏起乐来。
    曲子是《娱乐升平》,倒也应景贴题。太爷一只脚蹬着椅子,果然在音乐声中大口酒大块肉地吃喝起来。翠花儿是常客,这样的场面也是常见,倒不拘束。太太一时高兴,拿起一支筷子,敲着碗碟权当鼓板,合着乐曲轻轻地唱起太平歌词来。
    要论唱曲儿,翠花儿是行家,听太太开了头,也不觉技痒,放下酒怀,取檀板在手,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两个人一递一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高低相协,快慢协和,抑扬婉转,娓娓动听。在乐曲歌声中,金太爷自斟自酌,怡然自得,俨然人间天上,南面王不易也。
    歌罢曲停,金太爷也已经酒阑肉尽,抹抹油嘴,斜眼看看面前这一群妻妾相知,一个赛过一个艳丽,一个赛过一个能干,真是贤内助、左右手、活智囊,更难得的是一向相安无事,从来不争房夺宠。想到自己大小是个父母官,百里之内,唯我独尊,娇妻美妾,相好知音,有权有势,一呼百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到这里,不觉情怀大敞,把壶里的剩酒统统倒在一个大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顺手把那杯子往空中一抛,接着身子往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夜猫子叫似的格格狂笑来。
    金太爷这一反常的举动,吓了她们几个一大跳。两个丫头赶紧上来扶住身子,就近挪过一张椅子来,请太爷坐下。金太太只当太爷喝醉了,忙着吩咐丫头们扶太爷回屋去,再传话到小厨房去紧着做一碗醒酒汤送上来。金太爷仰身靠在太师椅上,摇着手制止说:
    “别慌,别慌!你们跟我,都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我的海量,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就这多半壶酒,还不够我垫底儿的呢!我笑,为的是我心里高兴,不是酒喝多了发酒疯。想我自打去年署理缙云县以来,托庇皇上洪福和祖宗荫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风调雨顺,地面平静,百姓安康。今年这场大雪,又是丰收的吉兆。像我这样当父母官的,就算是没能做到爱民如子,总也是天天把百姓们挂在心上吧?如今一年经过,岁历新翻,回头喜看往事,真是百般如意,万事顺心,为民父母者,怎能不纵声狂笑呢!”
    翠花儿此来,并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专程赶来吃烤肉的。刚才东拉西扯,胡调了半天,话题也始终没有离开一个“吃”字。好容易太爷自己把话头扯到了政事上,翠花儿是个机灵主儿,能轻易放过么?赶紧抓住了话头,按过话茬儿去说:
    “老爷说的可是实情。通街上你就听去得啦!家家户户,念叨的都是老爷的德政。自打老爷到我们小县来以后,谁不知道治理有方,万民感化,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爹就说过这样的笑话:老爷来我们小县还不到一年,做状纸打官司的人比以前少了一半儿还多。再要这样子过几年,只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不得不去改行呢!”
    金太太倒会凑趣,把话接过去说:
    “你放心,就是全县的讼师都改了行,也少不了你们一家人的饭吃,不找你爷们儿写状纸,还少得了找你当牵头拉皮条吗?”
    翠花儿见金太太点到题上来了,会心地笑了笑,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还说呢!要指着我来养活这一家子,非得把牙都支起来不结。刚才我出门儿到衙里来,我公爹还特别关照我,叫我顺便问一声壶镇林团总的那宗案子准备什么时候提审呢!”
    金太爷高高地翘着二郎腿,安然泰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欣赏着梅花雪景。霁阳透过薄云的罅隙泻漏下来,洒在晶莹的积雪上,映出一片强烈的耀眼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早上还是含苞待放的腊梅,这会儿千朵奇葩怒放,万朵鲜花争妍,衬着白雪背景,更显得俊秀挺拔,不同凡俗,可怜的是两盆干枝早梅,猛一从温室里出来,经不祝邯天雪地的摧残折磨,早已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凋零了,枯萎了。
    金太爷有感于怀,心想即兴赋诗一首,以记今日的雪后游宴,以记二梅的一兴一丧。正构思中,忽听翠花儿提到林炳的案子,略为分心侧耳听了几句,思路顿然间被打断了,尚未连缀成章的片言只语,像挣脱了绳缚的小鸟儿一样,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金太爷赌气欠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不当一回事儿似地回答说:
    “急什么,早着呢!先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欢欢喜喜地把正月新春打发了是正经。等过了正月十五开了印,我第一张牌票就去提吴石宕的那帮小石匠。上回我去验尸,冷眼看去,那些穷打石头的气焰还挺嚣张。这回把他们提溜了来,也叫他们尝尝县衙门大堂的厉害,省得让他们拿我姓金的当鼻涕,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翠花儿微微一笑,半挑逗半激将地说:
    “我爹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儿。缙云全县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老爷您是个活菩萨,揣的是一副慈悲心肠?怕只怕吴石宕的那些毛贼,练就的一身钢筋铁骨,惯会挺刑,任你拶夹敲打,就是一个主意,死不认账。老爷是知道的,公门里办案,单单就怕没有口供,白纸上落不下黑字,就是打死了也是枉然。今天我爹打发我进衙门来,一者是给老爷夫人拜年请安;二者也是来请老爷的示下,怎样出一个万全的计策,做得干净利落脆,外面不露形迹,那才好呢!”
    太爷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轻蔑地说:
    “笑话奇谈!我金某人在官场上闯荡半生,上自刑部大堂,下至州县衙门,什么样能搅善辩的犯人没有见过?什么样惯会挺刑的贼骨头没有见过?倒是还没有听说过有哪张嘴是撬不开的。别看我这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门,叫犯人开口的撬棍儿,倒是样样俱全,比起刑部大堂来,绝不会逊色的。你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心中有数,叫他只管放心就是了。”
    翠花儿正想说什么,金太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来,摇晃着她的肩膀半娇半嗔地说:
    “你也不怕头发白了,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信不过我们老爷,难道还信不过姐姐我么?不是做姐姐的在妹妹面前吹大牛,你姐姐从小儿在衙门里长大,几个毛贼,还不是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哪怕吴石宕人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难逃你姐姐这小小的手掌心儿。你要是不相信,我跟你打赌:赶开审那天,姐姐我亲自掌刑,堂上的刑具保管一样也不动,要不叫姓吴的那小子乖乖儿地自己供出口供来,算我白在衙门里活这小半辈子!”
    正说着,小厮来回:有几位乡绅结伴来拜,已经请到花厅待茶了。金太爷吩咐衣帽伺候,回头又给翠花儿道了失陪。翠花儿道了自便,太爷就和一个匆匆地回房更衣陪客去了。
    这里翠华儿帮着太太和丫头收拾了杯盘桌椅,金太太拽着翠花儿回到内衙,细说她的奇方妙策。一直到天色大黑,留过了饭,翠花儿这才兴冲冲地由两个小跟班儿的提着灯笼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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