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四十九回:范二秃乔装改扮当奸细 谢三哥隐恨藏仇演戏文
    第四十九回:贪财图利,范二秃乔装改扮当奸细。冤家聚头,谢三哥隐恨藏仇演戏文
    刘保义上山之后,只做了半天客,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就以山寨首领之一的身份,按照他在行伍中带兵多年的习惯,先把数儿内的男女兵丁头目统统召集起来,带到打谷场上,分头操练。吴石宕人,凡是以前经过刘教师调教点拨过的小伙子们,已经养成每天清早先练几套拳脚的习惯,不用刘保义招呼,几乎全都到齐了,连月娥和吴立本都不例外。雷家寨人,大都以狩猎为业,只种一些蔬菜杂粮,柴禾更是满山都是,砍不完烧不尽的,因此很少有早起的习惯,连雷一飞都是让刘保义从被窝儿里叫起来的。小虎那是更不用提起了:一个人伸开了两手两脚,仰天睡在一间厢房里,鼾声如雷,叫也叫他不醒。
    点了点到场的人,也就五十个上下,这支号称一百的小股人马,只到了一半儿。不过刘保义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先分别看了看刀牌、弓箭、长枪、短剑的操练,拣那要紧的破绽处点拨了点拨,就下令停操,叫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听他讲解示范刀法、枪法和箭法。刘保义跟刘教师本来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武艺不相上下,又都在行伍中带过兵,有充足的实践经验,因此不论是讲解数招数,还是讲攻法守法,都另有一功。吴石宕人早先听惯了刘教师授徒讲武,今天听来,俨然又是一个刘教师再世。雷家寨人学的不过是世代相传的土招儿土法,今日一听,简直是神人下凡,瞪大了眼睛,连眼皮儿都不敢眨一眨,生怕把紧要的关节看漏了。顿时间,刘教师下操讲武的消息由打谷场上传到村儿里,小伙子们听见了,不管是数儿外还是数儿内的,哩哩啦啦又来了许多。等到刘保义一堂课讲下来,再看看四周的听众们,比应该到齐的人居然多出了一倍还多。
    刘保义收住了兵器,又给大伙儿说了说大敌当前,不能贪图被窝儿里舒服,而必须加紧操练,起义军才能像一支军队,才能够按军令行事,有进有退,有行有止,步调一致,取得胜利;不然,就是一伙儿有令不行、各自行动的乌合之众,打起仗来,一击即溃。雷一飞现在成了带兵的统领,当即按照刘保义的意思,把数儿内的兵丁一伍一什、分门别类编制成队,又各各指派了大小头目,立下每天清晨点卯下操的常规,定下了鸣锣报警、闻号聚集的章法,这才宣布解散,各回各家。
    今天第一次下操,雷家寨人就学到许多本领,人人称赞,个个欢喜。
    吃过了早饭,按照刘保义的谋划,上午去探一探从雷家寨到山南几个汉民村落的进出通路以及到洪坑桥去的小道儿,下午再到大玉岭和“双龙抢珠”去踏勘地形。这一次是出村儿活动,不比昨天登山远眺,不能不略事改扮,以免招人猜疑。刘保义的一口上海话,夹一个账本儿包袱打扮成收山货的外地客商最像不过了。吴立本有几岁年纪,又是本地口音,就背上一杆大秤装个牙郎。雷一飞是在白水山上长大的土著,又是雷一鸣的弟弟,近几年来,还帮着老族长管理一些公中的事务,山前山后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他?若是改变成汉民服色,反倒露了马脚,就干脆原样儿不改,有人问起,只说是给上海来的客商带路引见的,倒也贴谱儿。还要几名脚夫,带着扁担麻袋,为的是多几个人,以防万一有事儿,也好接应。这样的脚夫,越眼生越好,当然只能从吴石宕人中挑选。此外,除了拳脚上得有两下子之外,还得眼明手快,冷静沉着,遇事才能随机应变,不忙不慌。挑来选去,最后点定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数儿中自然少不了有机灵鬼儿吴本厚。大虎是中军,想趁此机会跟雷一飞去走访一趟左邻右舍,以便往后办事儿,就也杠上一根扁担,顶了一名挑夫。
    一行七人,打扮好了,商议妥了,就一齐拥出大门儿,像真事儿似的往南山脚走去。
    还没有出村儿,就听见一阵拨浪鼓的咚咚声,迎面过来一挑货郎担。一个矮个子货郎,毡帽压得低低的,帽檐儿几乎把眉毛都扣住了,只露出两只滴溜乱转的黄眼珠子,一眼看去,给人以一种贼不溜滑的感觉。那货郎见迎面有六七个人说笑着走了过来,干脆把担子在一家人家的门口放下,一手扶着竹扁担,一手摇着拨浪鼓,两眼像是不在意似的打量着来人,同时扯开了破锣似的嗓于,用永康腔怪叫一声:
    “鸡毛鹅毛换白糖唻!”
    原来,当时当地串乡村走镇店的货郎担,大都是永康人的行当。他们除了发卖一些针线、锥子、黄蜡、鹅蛋份、梳头油等等妇女用的杂货之外,同时还用麦芽糖换取零零星星的鸡鸭鹅毛。这种麦芽糖,当地土话叫做“白白糖”,也简称“白糖”;而用甘蔗制成的白糖,在当地则是称为“糖霜”的。
    本地人看惯了这种货郎担,不以为意地走过去了。独有外乡人刘保义,对眼前的情景觉得有几分新鲜和好奇,猛一回头,正好跟那货郎的眼锋相遇。——啊,那是两只直勾勾的、贼一样的眼睛啊!
    凭他跟清兵周旋多年所练就的洞察力和警觉性,对这两只滴溜乱转的贼眼很不放心。他紧走几步,赶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雷一飞,肩靠肩地轻声问:
    “你们寨子里,常有这样的货郎担进出么?”
    雷一飞以为他对这种行当感到新鲜,笑着解释说:
    “我们山里的女人,很少有下山去赶集的。男人挑着山货野味到集上去卖掉,买回布、盐、粮食、农具之类,至于针头线脑儿的零碎儿,全靠货郎挑上门儿来让婆娘们自己挑选。像这种货郎担,不说天天有人来吧,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来一次,是少不了的。”
    “那么说,全是老熟人啰?”
    “那还用说!寨子里有几户人家;谁是丫头,谁是婆娘,他们全都一清二楚。说得过份点儿吧,就跟我们寨子里的人也差不多少。”
    “那么,刚才这个货郎,你认识么?”
    一句话问住了雷一飞,他猛地站住了脚。刘保义的话提醒了他,使他也警觉起来。他尽力回忆了一下,肯定地回答说:
    “这个人,我没见过,是不是……”
    刘保义打断了他们话,说出了几个疑点:
    “西面进山的路,咱们已经卡死了,不是自己人,谁也别想进山来。这个人跟咱们走对脸儿,当然是打南面这条路上来的了。南面这条路,你不是说……”
    雷一飞立刻明白过来,迫不及待地把话头抢了过去:
    “南面根本就没有路。要到南山脚去,得穿过两片黑松林、一道大山梁,只有打猎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儿。不是山里人,谁也不敢单身空手从那里过;挑着货郎担从这条路上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您这么一说,这个货郎是有几分蹊跷。走,咱们回去盘问盘问,可别让他给蒙过去了。”说着,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候,那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正往寨子中心走去,一面吆喝着,一面东张西望,分明已经注意到了汉民装束的吴石宕人在来来往往。雷一飞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大步赶上前去,一把抓祝蝴的肩膀,大喝一声: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那货郎吃了一惊,猛一回头,两只眼睛里一股凶光喷射而出。不过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转眼之间,凶光收敛起来,换了一张谄媚的、油滑的笑脸,慢慢儿地放下担子,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同年哥!用点儿啥咧?别看我这担子不大,货色可齐全。有真正常州出的篦子,上海出的鹅蛋粉、蛤蜊油,还有上好的刷废②,三文钱一帖。”
    同年哥——永康方言中对同辈男子的客气通称,与年龄无关。
    ②刷废——是一种长条刨花儿,用水泡出粘液来,可用于润发,是当年农村妇女的化妆用品。此词的结构:“刷”指用粘液刷头;“废”是“树废”一词的简略。而“树废”一词,则是“刨花儿”的当地方言说法。合在一起,就是“刷头发的刨花儿”。
    “没问你这个!”雷一飞没好气,嗓门儿更大了。“问你是从哪儿来!进我们寨子里来干什么?”
    那货郎既不惊慌也不着急,依旧嘻嘻地笑着,在担子上翻检一番,最后选定了比较值钱的一个银灯掭③和一只银顶针圈儿拿在手里,这才冲雷一飞哈了哈腰,讨好地说:
    ③灯掭——放在油灯盏里用来拨灯芯的工具,一般用竹、木、锡或甲鱼的腿骨做成,只有富贵人家才用银制的。
    “我从南山脚杨村来。昨儿晚上在那里过的夜。听说这边有个雷家寨,是个大村落,经人指点,绕小道儿到贵方宝地来做一趟买卖,发点儿利市。家里大人小孩儿五六个,就指着我这货郎担子赚几个钱养家活口,不容易呀!可我没有别的能耐,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您老可是寨子里管事儿的头人大爷?买卖小,您老别见笑,这两件小玩艺儿算是我孝敬您的。咱们一回生,两回熟,往后还得您老多多照应,用点儿什么,只要我担子上有的,只管随意;担子上没有的,只要您老吩咐一声,反正我往后常来常往,下次进山来,一准儿给您老带到。这点儿小意思,您老先赏脸收下吧!”说着,双手捧着那银灯掭和银顶针圈儿,送到雷一飞面前来。
    大虎在旁边听那货郎操着缙云腔极重的永康话,就知道这是个冒充永康人的假货郎,因为他那一口并不高明的永康话,还不如吴石宕的孩子们学得像呢!不等雷一飞开口,就先盘问起他来:
    “你这个货郎,倒是真阔气呀!永康同乡,你是哪个村子的人哪?”
    大虎那一口极为纯正的永康腔,叫这个假货郎吃了一惊,生怕泄了底儿,赶紧掩饰:
    “我是从金银坑来的,跟缙云县是两隔壁,只隔一座山。同年哥,你是哪儿的呀?”
    “哪就巧极啦!我是梅花坡的人,离你们金银坑不过三里多路。前两天,我还在小溪集上碰到你们村子里的九如叔,说是他老伴儿病了,上街抓药来的;不知道这两天好点儿没有——噢,对了,你是挨着谁家住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真是越渴越吃盐,越怕越露馅儿,急得那假货郎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分辩说:
    “我家住在村后靠山脚,单门独户的,跟谁家也不挨着。我又长年在外挑货郎担子,难得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难怪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了。今年我是罗锅儿上山——钱紧,过了正月半,就出门来做买卖了。动身的前两天,我着见九如婶儿还是好好儿的,没听说得什么病呢!”
    砍的没有镟的圆,编出来的瞎话总不免有漏洞。大虎听他越描越黑,分明已经露了马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九如家里的死了都一年多了,大正月里的你还看见过她,这不是活见鬼了么?别抵赖了,老老实实说,你是干什么的吧!”一使眼色,两个小伙子一起上,一人扭祝蝴一条胳膊,把假货郎给抓起来了。
    假货郎当然不会服输,急哩白咧地大叫起来:
    “这是哪儿的话呀!我不是说过我长年出门在外,难得回家,村子里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么?再说,谁也保不齐有眼花看错人的时候哇!”
    雷一飞见此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儿,一晃脑袋,吩咐说:
    “别跟他多废话,带回去细细地问他,多给他点儿香东西吃,不怕他不撂真的!走!”
    两个小伙子扭住假货郎就往前推,本厚就去挑那货郎担。刚挑起来,就又放下了,寻找什么似的掀起前后担上放货物的带格子方木盘来一看,惊叫了起来:
    “难怪这副担子轻飘飘的呢!两个箩筐全是空的。连一把儿鸡毛鹅毛都没有!”
    一伙儿人押着奸细回到了“寨主”和“中军”的驻地,继续审向。假货郎咬定了牙关,只承认是金银坑人,以挑货郎担为生,别的什么也不肯说。要不就呜呜地哭,说什么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和四个没妈的孩子啦,生平没干过半点儿亏心事儿啦,今天却叫人当贼抓起来啦!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怎么可怜他怎么说。
    雷一飞气得火冒三丈,找了根麻绳,把假货郎反绑在廊柱上,准备给他点儿香的辣的吃吃。
    这时候,逮了个奸细的消息传遍了半个寨子,人们一批又一批地涌来看究竟,黑鸦鸦地站了一院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雷一飞把假货郎捆绑结实了,扽出尖刀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旱不明白,我一刀一刀片了你,死也不能叫你痛快了!”
    假货郎一看刀光晃眼,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爹呀妈呀地嚎了起来。雷一飞性起,拿尖刀就要去扎他的嘴,却叫吴立本给拦住了,正想开导他几句,腾地一声,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五短的身材,又瘦又小,却是矫健灵活,行动敏捷,走起路来像猴子似的,一踮脚一垫步,噌地一声就从院子里蹿到了石阶上,在假货郎的面前站住了脚,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端详。
    这个人,就是有名的采蘑菇神偷,外号人称“穿山甲”,也就是这一次大闹县城打地洞救出吴本良来的谢三儿谢振国。他虽然是汉人,不过没家没业,光杆儿一条,像浮萍似的随遇而安,反正他身上有钱,到哪儿白天都少不了他的吃喝,晚上也少不了有女人陪他睡觉,近来正在雷家寨落脚,住在一个青年寡妇的家里,不明不暗的,一半儿算主人,一半儿算客人。由于他的职业习惯,夜里不到三更以后不睡觅,早上不过巳时不出被窝儿,今天清早第一次点卯,他还在梦乡中酣睡未醒。刚才有跟他相好的人说起寨子里逮了个奸细,正在审问,叫他听见了,一掀被窝儿,披上件大棉袍,来不及扣纽襻儿,掩着怀,趿拉着鞋就跑来了。
    说也奇怪,那假货郎尖刀指着鼻子还嚎丧似的嚎得挺欢势呢,谢三儿钻出来在他面前一站,立刻丧也不嚎了,脸色一下子从蜡黄变得煞白,浑身还像筛慷似的哆嗦起来了。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真是不假。只见谢三儿不声不响地伸出手去,把那扣在假货郎眉梢上的毡帽往上一推,马上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瘌痢头来,毡帽也随手滚落在地——帽根儿上连着的,原来是一条假辫子。
    人们“轰”地一声哄笑,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觉得滑稽;更多的人却是赞许谢三儿的神通广大。随着这一声哄笑,假货郎的嚎丧变成了真哭,哀哀地央告求饶起来,永康腔也变成了缙云话了:
    “谢三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儿,都是兄弟我的不是。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单看在我妹子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替我在诸位大王面前美言几句,高高手,饶了我的一条狗命吧!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统统全都说出来,还不行么?”
    谢三儿却毫不客气,伸手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子,一边打,一边骂:
    “好你个二秃子,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天!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我正找你不着哩,你自己倒送上门儿来了。这不是天有眼。活报应么?不提你那臭妹妹,我火气还小点儿,提起那个骚婊子来,我恨不得活剐了她!好哇!你们俩做好了的活局子,差点儿把你三爷的命都出送了!今天你进山来当奸细的事儿先甭说起,单就算算咱们俩的这笔账,你也甭打算活着回去啦!”
    说起这个谢三儿来,颇有一段传奇性的故事。
    在壶镇西南边二里地,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地图上写的是南顿,当地人习惯于叫阳顿。由于全村人都姓蔡,所以北边半个村庄也叫“上蔡”,南边半个村庄也叫“下蔡”。
    下蔡有兄弟二人,哥哥叫蔡大海,弟弟叫蔡广洋。哥哥善于经纪,一生除了酒肉之外,从不涉足娼家、赌场。弟弟呢,完全相反,不但有一口极重的鸦片烟瘾,而且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赌钱、喝酒、玩儿女人。为了减少阻力,父亲一死,早早地就跟哥哥分了家,老婆也不娶,整日整夜地不是泡在赌场里,就是躺在私窝子女人的被窝儿里。哥哥和亲戚族人等多次规劝无效,大家也就不再理睬他了。不过三五年工夫,一份儿家业被他败得精光。不过这个赌徒,倒算得上是个硬光棍儿,家产输光嫖尽之后,并不到哥哥那里去纠缠,而是倾其囊中所有,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美滋滋地吃饱喝足以后,又抽了半两多鸦片,最后把剩下的多半盒生鸦片烟膏统统吞了下去,这才搂着相好女人沉沉睡去。只是这一睡,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第二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个死人,这才着急起来。开门出去叫来了邻居。大伙儿仔细一看,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遗书,是写给他哥哥的。那女人不敢怠慢,赶紧请人给他哥哥送去。他哥哥拆开一看,开头说了几句“欢乐人生,已经到头,祖宗攒下的作孽钱,也已经统统还给了人家,从此一身无牵挂,理当回到来的地方去”之类的废话,接着给哥哥道歉,因为他“回去”之后,还有两件未了事宜,要请他哥哥代为料理:一件是他的遗体,要求买棺入殓,葬进祖坟;一件是他的这个相好女人谢氏,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的确是他的种子,他日临盆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哥哥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善加照顾。
    他哥哥看了信,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尽管他不走“正道”,落了个如此下场,收殓尸骨,入葬祖坟,总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遗腹子”的事情,却有点儿不大好办。第一,这种半开门的私娼,朝秦暮楚,阅人颇多,知道她怀的是谁家的孩子?第二,即便如弟弟所说,确实是他播下的种子,但他如今已经当尽卖绝,一无所有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男的要一份儿家私,女的要一份儿嫁妆,从哪里出?斟酌再三,做哥哥的只好承担一半儿责任:把弟弟的尸体抬回来安葬了;至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呢,却坚决不承认是蔡家的骨血,根本不予理睬。
    那个女人当了多年私娼,也有一副光棍儿脾气:你不承认,我也不指望。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自己养着,还姓了她自己的姓,大名就叫谢振国。因为是三月初三日生的,起了个名字叫谢三三,小名儿就叫谢小三儿,长大以后,简称谢三儿。
    谢三儿在这样一个私娼家里长大,读书上进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却继承了他父亲的“灵气”,不但长得相貌端正清秀,还十分聪明伶俐:才六七岁,赌台上的事情不用教就全会了;才八九岁,喝两三斤绍兴花雕居然不会醉;才十二三岁,就跟邻家比他大好多的姑娘“初试云雨情”了。——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不能得到正常的引导,一旦在邪路上发展起来,那种速度一定是突飞猛进,非比寻常的。
    有一个职业窃贼,大概也是谢三儿母亲的相好吧,发现这个小小的孩童具有非凡的“灵气”,大有造就前途,于是征得他母亲的同意,收他为徒,带到外地严加教诲去了。
    了大海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当年既然不承认这个侄儿,如今也就无法出面干涉了。谢三儿呢,尽管他也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自己应该姓什么,可他也继承了父母的那种脾气,并不想从蔡氏家族这条线上得到什么便宜。所以蔡、谢两家以及亲友们虽然都知道这件事情,却从没有来往。
    谢三儿学成出师以后,回到缙云县来“学以致用”。好在他们“盗亦有道”:做贼的第一讲究“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第二也讲究“睦邻政策”,他这个从小就拜师学偷的“时迁弟子”,不但从来没在本县行过窃,而且很懂得“替天行道”,偷来的钱财,至少有一半儿是周济了鳏寡孤独,撒给了遇有急难的穷苦人家;另一半儿呢,他完全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生平所爱,第一是酒,第二是赌,第三是女人,而且还和他父亲一样:绝不成家,而是到处打游飞。不过他的不成家,跟他父亲又略有不同:他父亲是要做钱财的主人,不做钱财的奴隶,生怕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以后会受到妻子家庭的拖累,不能为所欲为;谢三儿的不成家,除了也要随心所欲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不允许有家庭。一个没有固定住址的贼,又有一身功夫,失主官家,到哪儿找他去?他没有自己的家,“外家”却真不少。因为他的“好色”,跟他父亲绝不相同的是:他父亲见花就采,只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不管她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甘心;谢三儿的好色,却受过严师的传授教诲,只许采“无主花”,也就是还没有嫁人的大姑娘和死了丈夫小寡妇;已经嫁人的小媳妇儿,也就是“有主之花”,则是绝对不许问津的。这,除了“道德”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少结冤家,从自身安全着眼。所以,他的相好女人,第一是多,第二是独占,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引起争斗,而且到哪一家又都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可以倒头就睡,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捉奸。
    在缙云县,许多人都知道谢三儿是个神偷,而且有许许多多关于他如何行窃的传说。最有名的一次,是一年端午节的夜里,城隍庙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酉末戌初也就是下午七点钟天还不太黑就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戌时正,也就是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子正也就是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演戏,在乡下大都只点蜡烛,在戏台的三面挂六盏不带灯笼壳儿的灯笼,在半明半暗灯光摇曳下影影绰绰地演,因此夜戏往往不如日戏看得清楚。在大镇店或者县城演戏,一般都要点煤气灯。当时煤油和煤气灯都还是从外国进口的,很不普遍,点煤气灯更需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熄灭。而谢三儿心灵手巧,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天色刚刚暗下来的光景,台下的人分明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子时以后,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处州府也就是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和许多洋布。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足足有九十里路,而且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两三个时辰,来回走一百八十里山路,还要打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到处州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屎呢!”问他为什么要在贼洞的旁边拉屎,他说这是作贼的规矩,打好贼洞以后不能立刻就钻进去,而要定定心心地在旁边拉一泡屎,静听洞内有甚么响动,免得被人发觉的,一钻进去正好让人家掐住了脖子。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处州府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连贼洞右边有一泡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是已经向当地官府报案的,一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谢三儿做案,第一是本事高强,第二是都在他乡外县,所以还从来没有失风过。不过据他自己说,也有一次几乎被人家抓住。
    那一次,他的贼洞刚打好,还没有蹲下来拉屎,就听见洞里面有响动。他立刻施展壁虎功,伏身在一面墙上。不久就大门打开,出来一帮伙计,手拿刀剑扁担,四处追赶。凡是追贼的人,都是把家伙拿在手上的,偏偏有一个二不愣伙计,把一根大竹杠子扛在肩上,大踏步追赶。大竹杠在墙上一划拉,歪打正着,把他给划拉下来了。亏得他轻功好,一个旱地拔葱,蹦上房去逃跑了。后来那家字号听说是他做的案子,怕他报复,托出人来,请他到大饭馆吃了一顿,又给了他一注银子,才算把这件事情摆平了。
    尽管谢三儿在缙云县享有“神偷”的美名儿,但是在他的同伙儿中间,却是以“笨贼”出名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原来,当时官府里对于盗贼的判刑,是很轻的。抓住了盗窃犯,严刑拷打,无非为了追赃。如果退出了赃物,不过关上两三个月就放了。就是退不出赃物的,顶多也不过关上半年,写一张甘结,还是一放完事。所以当时当地凡是失主自己抓住了贼,大都不送官府,而是动用私刑追赃,动用私刑泄愤。动用的私刑,也是无奇不有,残酷之极:轻的是把窃贼的两手别到背后去,用细麻绳蘸油绑住两个大拇指,接上一根粗麻绳,脸朝下倒吊在树杈或者房梁上,当地土话叫做“飞”,也叫“鸭子凫水”,有时候还要拿一扇磨盘来挂在窃贼的脖子上,然后用带刺儿的荆棘打一下问一声,非得把多年以前丢失的东西都问出来不放人;狠点儿的,用铁丝穿过锁骨吊起来打;实在追不出赃物来,狠心的失主还会把窃贼脚后跟上面的那条筋割断,让他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走路。
    因此,在当时凡是做贼的,首先必须具备一副不怕打的“硬骨头”,才可以出来“替天行道”当地有“贼骨头不怕打”的说法,就是据此而来。不怕打的保证,一是练成“挺刑”的气功,二是有一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而这两项法宝,又都是秘不传人的,只有真正拜过师傅、学过“手艺”的贼门弟子才能得到。临时客串的窃贼,一旦被抓,那就只好“活受”了。
    谢三儿从小拜师“学艺”,这两宗法宝当然都是得到的。据他说,他们代代相传的这张方子,不要说是皮肉之伤了,就是割断了脚筋、砸断了骨头,也能完全治好,照样飞檐走壁。做贼之所以还要拜师傅,除了“学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得到这两宗法宝。对一个职业窃贼来说,行窃的技巧虽然十分重要,但却比较简单,根本用不着学三年零一节时间;行窃的时候,主要是靠胆子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贼胆”。但是任何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却都免不了有失风的时候,这就非得拥有这两项法宝不可了。拜师学偷,给师傅磕三个头,给祖师爷时迁磕三个头,还要老老实实地帮师傅偷三年多,所期望得到的,无非是这两项法宝而已。
    手艺人的规矩,拜了师傅,只跟师傅三年零一节,师傅就要在此期间把看家本事教给徒弟,让他出师,自己独立去闯江湖了。只有学偷这一行另有规矩:出师的时间并不固定,学满了三年,软硬功夫都学扎实了,师傅就告诉徒弟:他的那张治伤秘方,藏在某一处所或某一范围之内,只要徒弟能偷到手,才能“正式”出师;要是偷不到手呢,只能怪自己本事没有学到家,对不起,那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帮师傅去偷吧。
    谢三儿是个出名的机灵鬼儿,但是任凭他怎么机灵,竟然就没能把师傅的那张秘方偷到手。学艺三年期满,别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资格出山“替天行道”了,于是师傅告诉他:那张秘方,就藏在他睡的房间里,叫他自己去找。找到了,尽管远走高飞;找不到,那就是本事还不到家,再学两年吧。
    他的房间,不过方丈之地,一床一桌之外,家具不多。再说,按照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作为“毕业考试”的这张卷子,还必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不许锁在箱子里柜子里的。把秘方放在徒弟的房间里,这不等于已经把方子传给他了么?做贼的讲究“眼明手快”,什么东西一经“贼眼”过目,就没个跑的了。要是连这样简单的试题都考不出,往后还怎么行窃?可是谢三儿找遍了自己的房间,居然踪影皆无。眼看着半年又将过去,再要找不到,出不了师不要说起,消息传了出去,“笨贼”的雅号,可就要送来给他了。
    谢三儿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床上桌下,就是找不到这张三寸见方的纸条儿。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师娘,要她指点一个更小点儿的范围或方向。师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居然这样没有眼色,不禁觉得好笑,就用嘴向房间里一努说:“喏,不是就在那里吗?”
    谢三儿顺着师娘努嘴的方向一看,厨房与房间之间隔着一道门,门的那边,只能看见一张床。也就是说:师傅的这张秘方,藏在床上是一准无疑的了。但就是这么一张长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五的床,自己天天晚上要在上面躺四五个时辰,怎么竟会视而不见?一手搔着头皮,心里半信半疑地回到自己房间,上上下下足足翻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第二次又去问师娘。师娘也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数落他说:“你这个笨贼,不是已经告诉你在床‘上’了吗?像这样‘眼面前’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还能出山做生意呀?干脆,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烧火吧!”
    这一回,谢三儿听师娘说话中重读了“床上”的“上”字和“眼面前”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就专门在床的“上面”去找。床的上面,不过是蚊帐,根本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从蚊帐顶上找到底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生气,干脆躺下,又从“眼面前”这三个字去琢磨,终于醒悟过来,撩起蚊帐门,一伸手就把那张秘方拿到手了。
    原来,蚊帐的开口处,是用两块布重叠缝制的,垂下来的时候,才能合缝,挂起来的时候,形成一个三角形夹层。那张秘方,就用一枚针别在这个夹层处。
    谢三儿拿到了治伤的药方,这才离开了师傅,成了“独行大盗”。他的这件“轶事”后来由师娘说了出来,传到了江湖上,从此果然人人都管他叫“笨贼”。谁会想到这个“笨贼”,几年之后竟会变成一个“神偷”呢?
    他们这种烧香点蜡烛给祖师爷磕过头的专业窃贼,同行之间不但有帮会的组织,而且还有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非常严厉的规矩。比如说,什么钱可以偷,什么钱不能偷,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再比如说,到手的钱财,不论多少,只许花费施舍,哪怕下赌场、进妓院都可以,却绝不许用来买田、盖房、做生意。谁要是违反了祖师爷的规矩,不但同门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可以出面来“清理门户”,就是帮会中人,也有资格出面干预。
    糟的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并不一定都是帮会中人,有许多好吃懒做的浮浪子弟,穷愁潦倒的落魄少爷,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常也会多长出一只手来。这些人并不懂得贼帮中的规矩,连人家买药、买棺材的钱都敢偷,大大地损伤了他们贼帮的声誉。因为失主丢了东西,只知道是被贼偷走了,却不知道贼里面也有专业与业余之分。对于这种“非我门中人”却坏了“我门中规矩”的贼,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只要他不太出格,帮会中人一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如果他办事出格又不知收敛,那么帮会中人就会去找他,要么拜山门认师傅,以后按帮规行事;要么从此洗手,不要再来败坏贼帮的声誉。要不然,贼帮中人可就要整治他了。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拐个弯儿把他交给失主去发落,就够他受的了。
    不过职业窃贼与非职业窃贼是有分明的做案技巧和特征的。比如说,职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办案番子只要一看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店铺和大户人家,砌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谢三儿虽然居无定所,但他是缙云人,常年住在缙云,当地人虽然明知道他是贼,却也都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对他并不存有戒心。因此茶楼、酒馆、妓院、赌场,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抓他。
    人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以一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他的真正职业并不是做贼,而是“采蘑菇”。
    什么叫做“采蘑菇”?这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也就是偷坟掘墓。这才是他师傅教给他的真正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他的副业,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他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的活人用什么?干他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是他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他们死刑,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他们就承认自己是做贼的,而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真正的职业是采蘑菇。这样一来,不是就安全多了吗?
    不过谢三儿做的买卖,不论是打墙洞还是打地洞,少说也都在百十里地之外下家伙。瞅准了,一年里也只消做那么一趟两趟,就够他一半载里花不完使不尽的了。
    这个人,一是没家没业,二是也不想成家立业,三是更不想发家致富。从拜师傅磕三个头的那一天起始,他就知道《大清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叫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干这一行的,脑袋都得掖在裤腰带儿上,明天活不活不去管他,今天该怎么干的还得怎么干。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经,就说“铜钱银子是花的,不是藏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为有人死了之后偏偏还要把钱财带走,他们才来“替天行道”,恢复了银钱的本来用途。因此,他严守师训,也不愿拖累家口,手里有了钱,不是上酒楼赌场,就是在私娼暗门子家里泡,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反正只要富贵人家把死人埋进土里,就少不他花的使的。
    他单身一人,向来没个固定的落脚地方,又学了一身硬功夫真本事,传说他会壁虎功、缩骨法,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一般,更何活儿做得干净,不留下任何痕迹,盗过的坟墓,连本主儿自己都不知道,一没有人首告,二又是他州外县出的案子,本县的历任太爷,也犯不着去捕风捉影,没事儿找事儿。因此自从他出师“行道”以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干这个的,却还没有现过一次,也从来没有吃衙役辅快捉将官里去的时候。
    自从马翰林马富禄告老还乡以后,风闻地方上有这么一位神偷,不免心里常常犯嘀咕,虽说他家修在上倪的花坟坚固异常,但是一者地隔百里,二者无人守墓,三者入殓的时候有多少随葬的金银财宝,早为人所共知,名声在外,只要穿山甲有心去盗,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为此,马翰林顾虑重重,寝食不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因为“失窃金银事小,破坏风水事大”。——祖坟叫人钻了个窟窿,聚敛起来的灵气一下子跑了个干净,岂不是误了子孙后代的生发?
    马富禄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就吩咐马三公子,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逮住了,送进县衙门里去办他一个死罪方才放心。
    马三公子领了这道钧旨,在镇上细细一访,知道了谢三儿一身三好:一好酒,二好赌,三好色。平时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偶然到舒洪镇上来,也只有在酒馆儿里、赌场里或是暗娼的私窝子里才能找到他。不过他腿脚灵便,身子灵活,有个窟窿就能往外钻;抓住点什么就能往上爬。要是动武的硬逮,不单很难抓祝蝴,反而打草惊蛇,给他送了信儿。一得罪了这样的人,那就算是捅了马蜂窝儿,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得安生消停了。
    马三公子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略一思忖,就着人把镇上一个青皮赌棍儿名叫范通、外号人称二秃子的叫了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说定了,只要能把谢三儿逮住,赏钱五十吊。
    这个二秃子,从小游手好闲,不知打哪里拐来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诈称兄妹,来到舒洪安家落户开私窝子,专靠诈钱耍钱过日子。在赌场上,二秃子看见谢三儿兜儿里有钱,就千方百计地拉皮条陪小心,打了酒炒了莱,把谢三儿往他“妹妹”房间里领。从此两人交上了“朋友”,没有赌本儿的时候,尽可以十吊八吊地向谢三儿借,反正有他“妹妹”的皮肉还账,不单不用按期支付本息,就连那粉头的吃穿度用,都有了着落了。如此和浑水,涮锅子,明来暗往,已非一日。
    那天范通从马府出来,一者是贪图那五十吊赏钱,二者是想由此攀上马府的高枝,日后有了靠山,从此可以飞黄腾达起来。回到家中,就如此这股跟那粉头细说了。两个人本来是一座窑里烧出来的货色,眼睛里只认识铜钱银子,还有个不同意的?
    过不了几天,谢三儿在赌场上赢了十几吊钱,悉数背到那粉头家里来,打发二秃子去安排莱肴酒果,三个人坐下来一递一盅儿地吃。一个无心,两个有意,你劝一杯,他贺一盏,吃了一个多更次,谢三儿不觉酩酊大醉,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床上。
    马三公子带着团勇,已经在门外守候多时,只等二秃子开门出来,就一拥而入,连人带被子捆作一团,扛到团防局里去了。
    喝醉了酒的人,有昏昏入睡的,有呕吐狼藉的,有心里糊涂的,也有心里明白,只是四肢绵软,身不由己的。谢三儿醉酒,就属最后的那一路人。当时他醉倒在床上,二秃子怎么对那粉头说话;怎么开门儿把马三公子引了进来,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挣扎不起来,奈何不得,只好由着别人摆布。
    当天夜里,谢三儿在团防局关了一宿,第二天换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由两名团勇一前一后牵着绳头,另两名团勇一左一右持刀押解,揣着马翰林亲笔写的帖子,径往县衙门里送。
    五个人走到大玉岭背,团勇们进凉亭喝水买烧饼,把谢三儿捆在柱子上,哪料不多一会儿就没了影踪。有人说是他自己挣断了绳索的,有人说是他会缩骨法,能够自己松了绳套的,也有人说是烧饼铺掌柜的得过他的好处,趁人不防悄悄儿助了他一刀的。不管是哪样说法对吧,反正是四个大活人看着他,却叫他带着绳索一溜烟儿逃跑了。从此以后,舒洪镇上就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没人知道他身藏何处去往何方。谣传都说他并没有远去,正在相机下手报复。为此,把个马翰林和二秃子“兄妹”吓了个半死,好长一段时间,连面都不敢露。
    从那以后,二秃子“兄妹俩”躲进了马翰林的高墙大院儿,而谢三儿则进入深山,在雷家寨靠上了一个小寡妇,俩人谁也没有见过谁。
    马翰林打草惊蛇,没有逮住谢三儿,生怕他黑夜里打洞报复,除添用了好几个人看家护院儿值夜打更之外,还派了两个人到上倪去看守花坟,以防谢三儿盗墓。没有想到谢三儿逃脱之后,当天夜里就去了上倪,不单把坟中的金银财宝悉数席卷一空,还连死人骨头也起了出来,坟前坟后撤了一地,把个马翰林气得差点儿发了狂。从此以后,双方都惦着报仇,可又都无从下手,一个在等待时机,一个在寻查下落,捉迷藏似的已经拖了半年多了。
    二秃子万万想不到谢三儿会窝在畲家的山寨里,谢三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二秃子会自己送上门儿来,真叫做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谢三儿搧了他两个嘴巴,又照他心口踢了两脚,这才回过身来,两手抱拳高举过顶,向立本下了个单腿半跪,满腔怒火喷发而出,大声地说:
    “大哥,兄弟我在江湖上闯荡半生,没家没业,从小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盗富济贫的没本钱买卖。这上八府五六十个县,二十多年里跑了一大半儿,到哪儿都是严守师训,没有动过穷哥儿们的一根毫毛。刨去官绅大户不算,我谢振国只有一个冤家对头人,就是这个兄弟不离口、背后下毒手的狗杂种范通。我谢三儿一辈子没受过小人欺,发誓要出这口气,今天冤家路窄,天教他自己上门儿来送命讨死。求大哥看在兄弟也曾为山寨出过一点儿力气的份儿上,成全成全我,也成全成全他,把这小子交我去审问发落吧!”
    关于他们两个人的陈怨宿仇,雷家寨人大都早就知道了。吴石宕人则在上山之后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些。一听谢三儿管这个假货郎叫“二秃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儿。昨天刚上山的刘保义,察言观色,也看出了他们两人之间不但熟识,还有冤仇,不过到底为的什么事情,却不清楚。他见谢三儿下了半跪请求把奸细交他发落,心知审问是假,泄愤是真。若是如此轻重不分、主次颠倒,必然会忽略敌情,贻误军机,造成败局。略一思索,先向立本耳语了几句,接着就向身旁的本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范通暂且押下去。立本离座双手扶起谢三儿,拉过一张椅子来,强摁他坐下了,这才劝慰他说:
    “兄弟你放心,是你的冤家,也就是咱们大伙儿的仇人,我要是放了他,大伙儿也不会答应的。看起来,这小子乔装打扮进山来,不是找你而是找我。他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凭他这点儿胆量,也不放往刀口子上撞。只要你知道他的来历,就不难把他这次进山的底细摸清楚。你们俩的事儿,头两天我倒是听一飞兄弟说起过几句,连他也知道得不怎么详细,更甭提我们后来的了。为了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你把你们俩的那宗公案先细说一遍,怎么发落他,一会儿大家再商量,好不好?”
    谢三儿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把他怎么上当受骗的前后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刘保义听说这个青皮赌棍儿已经投靠了马翰林,而马翰林父子又是舒洪团防局的前后台团总,就意识到范通此来,不单与马家有关,八成儿还与县里这次出兵有关。也就是说,范通假扮货郎,挑着担子从南山脚进来,穿过雷家寨,再从东山坡出去,并不是为了寻找谢三儿的下落,而是来探听山寨的虚实动静、兵力强弱、布防设施和进路出路,以便躲开埋伏,从虚弱处攻打山寨的。
    刘保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审问范通,对反击官兵第一次攻打山寨的胜败关系重大,必须讲究策略,慎重对待,切不可大意草率,鲁莽从事。
    雷一飞也看出了范通的来意,就做好做歹,劝谢三儿先回家去,叫他要以山寨为重,先公而后私,等把口供问出来了,再把仇人交他发落不迟。
    劝走了谢三儿,再把院子里看热闹的闲人也都撵走,几个主事的人又计议了一阵子,决定只留下雷一飞和小虎两个来主演这一出,其余的人都退到内室去听隔壁戏。
    一间小小的草堂,临时布置了一下:正中放一张方桌,桌子前面是一个火苗儿直窜的炭火盆儿,烧着几根火筷子,选了八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一色儿宽边大领的蓝布袍子,整幅的白布扎腰,大肥裤腿儿的下半截儿打在裹腿里,脚蹬熟皮钉靴,头戴宽边毡帽,脑后一把儿大红缨流苏,手执雪亮的钢刀,一排四个,八字形站在桌子两边,十分威武。布置好了,雷一飞站在桌后,一只脚蹬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活脱一个山大王的模样,一拍桌子,大喊一声:
    “带奸细!”
    “带——奸——细——!”堂上八条大粗嗓子一齐鼓噪起来,震得草堂里嗡嗡作响。小虎听得一声令下,刷地甩掉了内外上衣,光着大板儿脊梁,露出一身的伤疤和胸前的茸茸黑毛,带着风儿大踏步地飞出草堂去了。
    范通被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旁边还有两个人手持钢刀看守着。刚才在街路上,由于对金银坑现况不明,说错了话露了馅儿,让人给抓了起来,事情虽然麻颂,但他并不十分害怕。没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咬得住牙,舍出一顿打去,哪怕是自认为贼呢,小命儿还是保得住的。设想到冤家路窄,居然会在这畲家山寨碰见谢三儿。这一来,招认成什么都免不了一死了。要是落在仇人的手里,只怕还不能痛痛快快地一刀了事,零剐碎割的活罪怎么个受法,到时候只好由着别人的高兴了。
    这时候,他后悔不该愣充能人,自告奋勇上山来当暗探;也后悔不该贪图那五十吊钱出卖了财神,断了自己的财路,还结下了冤家,在人前更抬不起头来。早先那会儿,谢三儿除了上赌场,就整天盘在他家里,身上的洋钱银子叮噹响,花起来哗哗地像淌水,单单花在他“妹妹”身上的,又何止三五个五十吊?如今投靠在老财奴马翰林门下为婢作仆,供他驱使,除了一天白吃三顿饭,晚上有个能伸直了腿睡觉的铺位之外,大老爷还说他是个躲灾避祸的闲汉,白养着他就不错了,竟连一个工钱也不给。赌场里进出的人,没了赌本儿,真比没了三魂七魄还要难受。就说这次冒险进山吧,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得几个赏钱好去捞本儿?他后悔自己错打了主意:杀鸡取蛋,得罪了财神爷,却投靠了吝啬鬼。只是事到如今,后悔已经太晚,以前办的事儿对与不对,这会儿也没那工夫再去细细品味了。要紧的是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求一条活命的生路,倒是事关重大,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不可。看刚才的场面和谢三儿说话的口气,在这个山寨里,他不单不是为头的首领,只怕连大头目都不是。因此,自己是死是活的生杀大权,并不操在谢三儿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寨主至少是大头目的手中。怎么想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能讨得寨主的欢心,不叫自己落到仇人的手中去呢?
    范通正在转动着小黄眼珠子想主意,忽听得草房中厅堂里传来一阵阴森的吆喝声,接着跳出一个赤裸着上身、圆睁着虎眼的人来,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面前,见捆绑范通的绳头还在柱子上拴着,也不耐烦去解那扣儿,干脆拽住了绳子,一脚蹬住柱子,只一扽,一根比大拇手指头还粗的崭新的麻绳,“嘎蹦”一声就断了。由于用力过猛,房架子晃动起来,发出一阵“叽叽嘎嘎”的响声。范通见此情景,差点儿吓掉了魂儿,浑身筛糠似的嗦嗦发抖,就像一只小鸡子似的,让小虎悬空提走了。
    进了草堂,只听见八条嗓子齐崭崭地一声呐喊,扑通一声,小虎把范通像一头死猪似的扔在地下,不交一言,站到桌子旁边去了。
    范通让小虎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知东南西北,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正想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向上行一个插手礼自报姓名,抬头一看,只见桌子后面站着刚才要拿刀子扎他的那个壮年畲客,一手叉腰,一脚蹬在椅子上,两眼圆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范通!”
    随着这一声喊,两旁的八条嗓子又打了一个闷雷,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闪光耀眼,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两个波罗盖儿就着了地,跪倒在桌子面前了。
    不知是出于恐惧呢,还是由于在马翰林家里养成了习惯,每逢有人这样怒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总是要弯下身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一个“在”字的。这次即便是在惊魂不定之中,也没有忘记,没有例外。随着一声喊,两旁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跪倒在桌子面前。
    随着范通的应声,雷一飞举手一挥,八把钢刀晃一晃,刷地一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雷一飞趁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大模大样的,俨然是一副山大王的架势,一脸怒气,冷冷地说:
    “范通!你这个吃里爬外、卖友求荣的狗东西!你不是投靠了马翰林了吗?今天乔装改扮进山来,又想干什么?是来追查谢三儿?还是来刺探我山寨虚实?”一拍桌子:“说,说不清楚,叫谢三儿来一刀一刀零割碎剐了你!”
    范通直起腰来,把屁股坐在脚后跟儿上,先偷偷儿地打量一眼座儿上这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见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头到脚,一身畲家装束,脸上的怒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火燎燎的了,心里先自放宽了一半儿,胆子不由得猛地增大了一半儿,又直了直腰,居然半扬起脸来说:
    “启禀大王,范通这次进山来,一半儿是为了来救我谢三哥的一条性命,一半儿也是为了大王和山寨里上千生灵免遭浩劫。大王不问情由,不分好歹,就一条麻绳把我捆翻,还口口声声要杀要剐,未免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也太不顾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了吧?”
    雷一飞一听,好滑头的家伙,转眼之间,就改了词儿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尽管雷一飞是个山里人,没到过大地方,没见过大世面,但是多年来打猎,尽跟狐狸、山猹打交道,对狡兔、黠鼠的脾性,更是摸得一清二楚。刚才在街上和廊下,这小子还口口声声自称是金银坑的货郎,待到被谢三儿认出,也只知哀告求饶,为什么再押上来,就改了词儿了?这不分明是欺人之谈么?看起来,这个家伙滑得像只油耗子,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是不肯老老实实吐露真情的。这么一想,“哼”地一声,火气顷刻之间就烧着了上丹田,一拳捶在桌子上,噌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指着范通骂:
    “住口!你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知道你安的是啥心肠。你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不来!你要是懂得半点儿江湖上的规矩,办错了事情,知错改错,不藏着掖着,倒不失为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即便谢三儿不肯饶你,我也好替你作主。如今进得山来,满嘴里跑马,一句实话也没有,不单不认错请罪,反倒夸起功来了。你这不是放着自在不自在,自找不自在么?来呀!把火筷子烧红了,先在他腮帮子上捅两个窟窿,且看他还说瞎话不说!”
    话音儿刚落,四个小伙子一齐上,两个摁住了肩膀,两个抱住了脑袋,小虎怪叫一声,从火盆儿里抽出一支烧得通红的火筷子,一手揪祝蝴耳朵,一手就要往他腮帮子上扎。急得范通差点儿尿了裤子,杀猪也似的没命价大叫起来:
    “听我把话说完了,死也甘心!不听我的话,眼看着你们离死都不远了,等吃了大亏,那时候可别怪我!”
    雷一飞见这小子嘴头上还挺硬,又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就高叫一声:
    “停!且让他说!再要胡说八道,一边腮帮子上给他烙上两个窟窿,叫他关不住风,再也说不成瞎话!”
    小虎嘘出了一口恶气,把火筷子插回火盆儿里,噘着嘴退回到桌子旁边,气得胸脯子像皮老虎似的一起一伏。四个小伙子也都松开了手。
    范通吓得脸皮铁青,脑门儿上冷汗淋漓,瘫了似的跪在地上,半响里一句话也没有。
    雷一飞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一拍桌子催促他:
    “有什么话,快说!”
    范通慢慢儿地直起腰来,偷偷儿地瞟了雷一飞一眼,先说了一句试探性的开场白:
    “这事儿,说来话长,请大王容我把话说完了,别打岔儿!”
    雷一飞真的烦了,一挥手:
    “别啰嗦,快说,没工夫跟你嚼舌头打哈哈!”
    范通又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路,琢磨着从哪里说起好。雷一飞见他尽在宕延时间,又要发作,他那里却突然说了话了:
    “回禀大王,你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的那宗买卖现了,眼下守备梅大人已经发兵来清剿搜捕你们啦!”
    雷一飞吃了一惊。尽管这消息并不新鲜,但是范通这么单刀直入,却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和突然。按照常情,这时候他是应该尽力回避这些事情的,为什么他先翻牌儿亮相了?雷一飞口问心,心问口,吃不准他施展的是哪一招儿。急切间不及细想,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许胡说!我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什么了?”
    见雷一飞不认账,范通一歪脑袋,苦笑了一下,又接茬儿往下说:
    “我说过,不要打岔儿,听我慢慢儿说嘛!头五六天,城里有个公差骑着驿站的马给马翰林送来了金太爷亲笔写的一封书子,封套上贴着三根鸡毛,硃笔批的‘十万火急’四个字,是我给递上去的。老爷拆看了之后,吓得面如土色,一面大叫:‘反了!反了!’一面叫我马上赶到舒洪镇上把三公子请回来,只说有要事面商,不许耽搁。来回三十多里路,等我伴送三公子从镇上回到洪坑桥,天都已经黑了。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儿,单等三公子回来。老爷一见我把三公子接回来了,就挥挥手叫我出去。我多存了一个心眼儿,退出书房顺手带上房门儿,却故意留下一道缝儿没有关严,站在隔扇外面悄悄儿地听了一会儿。老爷先给三公子读金太爷的书子,说有个南乡人名叫雷一鸣,因为诽谤朝廷命官给送进了站笼。昨天夜里,来了一帮匪徒,把站笼砸了,把人抢走了。除此之外,还从大牢里劫走了一名姓吴的杀人凶犯,杀死一个刀笔先生的娘子。衙役、小队子和绿营官兵闻讯去追,反叫匪徒杀得大败而归。金太爷的书信中还说:雷一鸣是南乡人,那个姓吴的杀人凶犯是壶镇人,匪徒又有好几百人之众,闹事之后,不是逃回乡里,就是聚啸山林,为此,特责成壶镇团防局和舒洪团防局,务必在短期内查明上述匪徒的行踪去向。三公子说:雷一鸣是个畲客,家住在白水山雷家寨,平常日子总是改了服色走江湖卖膏药,很少有在家里闲住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先着人到他家里去看看动静再说。第二天,三公子派两名团勇进山来,不到半天儿就回去了,说是进山的各处险要路口都有人把守,进不去。用不着问,雷一鸣一定已经回到家里,畲山一定又要反叛朝廷了。马老爷得了这个实信儿,赶紧修了回书,当天就着人火速送进城去。前天夜里,金太爷和梅守备又打发人送来一封联衔的便函,说是县里已经得到确报,案子正是吴、雷两姓联手做下的,如今连壶镇的吴姓匪徒也投奔到白水山来入伙儿了,人数不详,男女一共大概有七八十个。又说守备大人不日将起兵进山征剿,责成舒洪团防局从速查明山中虚实和各处进出通路埋伏设施,兵到之日,再共同研讨进兵之策,合力剿山。西路道口已经堵死了,进不来,大管家说:南山脚杨村,有一条山径小路能通雷家寨。可是没人敢从这条路上独自一个进山来,派谁谁都往后躲。我想到雷大哥是江湖上一条好汉,一定得给他报个信儿,让他走避走避,不要跟官兵硬拼,免得吃亏。又想到谢三哥上次在我家里喝醉了酒,让三公子给逮了去,后来逃跑了,听说一向窝在雷家寨。他不明就里,非得埋怨是我把他给卖了不结。我们江湖朋友,义气为重,就是两肋插刀,也得冒死上山,给他通个风儿,报个信儿。只为有以上这两种因头,是我自告奋勇,把这份儿差使讨了下来。我的话说完了,信与不信,当然全凭大王自己决断。该怎么处置我,大王您就发落吧!”说完,眨巴眨巴眼睛,乞怜似地望着雷一飞,居然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听了范通的这一篇自供,雷一飞不觉又感到为难了。范通说的这些话,有些是山寨中早就知道了的,有些是通过推测,多少也估计到的。这些话,原打算先揪住一点儿头绪,再顺藤摸瓜,要从他的牙缝儿中间慢慢儿往外挤的。没有想到,他竟通通通地自己全都倒出来了。这些话,能相信么?雷一飞把他讲到的几件事情串起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这才淡淡地问他:
    “你说的这些话,有一句是真的吗?”
    范通连忙赌咒发誓:
    “老天爷在上,我范通要是说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雷一飞冷笑一声:
    “不要弄鬼了。老天爷真要是有这么灵验,天下的官绅财主还不得死掉一半儿多?我再问你:这些话,你进了山寨以后,为什么不及早说出来,直到谢三儿认出你来了,还要遮遮掩掩的呢?”
    范逼梗着脖子瞪直了眼,真事儿似地说:
    “这可是绝密的军机大事呀!当着那么多的人,我又不认识您是谁,我怎么敢随便乱说呢?”
    “那么说,这会儿你知道我是谁了啰?”
    “还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又敢对我说这么绝密的军机大事了呢?”
    “不认识您大王,还不认识花虎雷小虎么?他是雷大哥的养子,有他在场,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雷大哥信得过的自己人,我也就完全放心啦!”
    多么通清达理的人,又是多么无可辩驳的话呀!连雷一飞这么精明强干的人,都犹豫起来,决断不下了。考虑再三,只好叫人把范通押下去先看管起来。
    范通冷眼看见雷一飞半信半疑的神情,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一场惊心动魄、雷鸣电闪的刑讯,怎么把奸细审成了义士,躲在幕后听“隔壁戏”的人们,有明白的,有糊涂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公堂”撒去,各路头目们又回到了“中军帐”,议论范通的口供究竟是虚是实,有几分可信。
    立本是个厚道人,每每不肯把别人的心肠估计得太坏,因此认为范通的供词大体上可信,主张先把他开释,等打过了这头一仗,他的话也都印证了,再放他下山去不迟。
    大虎走的地方多,深知人心险恶,尤其是这一类青皮光棍儿,惯于出尔反尔,弄虚作假,寡廉鲜耻,奸诈邪恶,他们的话半句也听不得,不然就会吃亏上当,因此主张先关押起来,等把官兵打退了,再来核实发落。
    其余的人,不外乎也是这两种主张。可信与不可信,牵扯到该放与不该放,各说各的理儿,争执不下。
    只有刘保义一个人却静默沉思,不发一言。雷一飞感到事情难办,又见刘保义只顾反复琢磨,不置可否,就请他为这件事做一个公正的决断。
    刘保义又沉吟了一会儿,这才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
    “我新来乍到,人地两生,许多事情还没有摸到头绪。像这样一件牵连多方、关系重大的事情,要我拿出准主意来,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新来的人也有新来的长处,那就是不会被先入为主的成见所左右。不管对不对,先说说我的看法,最后还得请大家都来琢磨,商量通了,再由寨主决断。先说这个范通。看起来,这是一个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做绝的青皮光棍儿。第一条,他那个女人不论是他妹妹也好,是他婆娘也罢,反正是只要给他几吊钱,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出租出让,可见他是个要钱不要脸、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朋友的那么一种人。第二条,他眼下投靠了马翰林,在马家帮闲打杂,来回奔走,成了亲信的腿子,由此可见谢三儿在他家里醉酒被抓的事儿,绝非出于偶然。第三条,他说这次上山来的原因,是为了给谢三儿报信儿,这更是一点儿根据也没有。照我看,他进山之前,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谢三儿,他要是真为报信儿而来,乍一看见谢三儿,为什么不说有要事找他,反倒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求饶?再说,像他这种良心长在后脊梁上的人,说他只恨谢三儿不死倒还差不多,要说他忽然天良发现,生怕官兵剿山的时候谢三儿会吃挂落,为此上山来通风报信儿,那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如果我这三条看法都正确,事情大概是这样:这小子财迷心窍,要钱不要命,仗着自己会说两句半吊子的永康话,觉着蒙蒙你们山里人绝不至于露马脚,就自告奋勇进山当细作来了。设想到那双滴溜乱转的贼眼先引起我的疑心,半像不像的永康话又叫大虎兄弟识破,三问两问,就给问漏了底儿了。那时候,他是哪怕自认作贼,甘愿挨一顿打,也不肯说出他是马翰林派来当暗探的。等到谢三儿认出他是范通以后,他想到这一次落到了仇人手里,八成儿是活不成了,除了说好话求饶之外,没别的高招儿。就在咱们商量怎么审他的时候,他也在琢磨着怎么对付咱们。他不是傻子,也知道只有山寨的头目才能不叫谢三儿杀死他。为了取得山寨对他的相信和欢心,就把绝密军机当做破烂货贱卖出去。为了换命,他也不敢拿假货来骗咱们。所以说,他刚才招的供,大体上都是真的。事实上,跟咱们知道的和估计到的也不相上下。不过,他知道的事儿不见得统统说出来了。比如知县和守备联名写给马翰林的密书上,哪天出兵、多少人马,要是不写清楚,怎么给他们准备粮草、住处?又比如马三公子要跟梅守备合兵剿山,眼下都做了些什么准备,打算从哪条路上进攻?这些事儿,范通可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一定肯说。这种节骨眼儿上的军情,就算他说出来了,未经查对核实,也绝不可轻信。只有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才能做出怎么处置他的决断来。我说得对不对,大伙儿再琢磨琢磨吧!”
    刘保义到底不愧为久经风云的太平军将领,他对范通这个人剖析入微,了如指掌,赢得了在座每个人的钦佩。雷一飞醒过茬儿来了,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门儿,大声叫着说:
    “好险!好险!要不经高人指点,差点儿让那小子给蒙了。放他回去是个祸害,不如过一会儿再审他一堂,叫他把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和三公子攻山的打算统统说出来,过后再找一个碴儿,把他交给谢三儿去发落算了。这么一来,叫谢三儿痛快痛快,也不枉他下山辛苦一趟,怎么样?”
    经刘保义这么一指点,二虎的脑袋瓜儿也开窍了,对雷一飞的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满意,忙不迭地摇手反对说:
    “你这么办,把马翰林专程送上山来的活宝贝白白给糟蹋了,不能不说是下策。你没听师叔刚才说的吗?有些事情,范通不一定全知道;即便知道一些,有意无意地给弄错了,你是信他还是不信他?咱们城里有耳目,镇上有坐探,梅守备出兵的日期和马三公子的动静,咱们的人会有准消息报上山来。要紧的,是要借用一下范通的眼睛和嘴巴,让他回去把马三公子的团勇统统带来自投罗网,这叫做放长线、钓大鱼。你放心好了,这个范通,早晚还得让谢三儿去把他收拾掉的。”
    雷一飞还有些不明白,反问说:
    “你的意思是把他放掉?他把咱们这里的底儿全泄了,还不是白白成全他一注赏钱?要我看,这个人可万万放不得!”
    二虎见他还不明白,故意逗他说:
    “就是要他回去给马翰林送信儿哩!咱们山寨里的动静,最好还得多叫他知道一些。层层关隘,滚木礌石,瞭望哨,烽火台,也叫谢三儿带着他全去观光观光,回去以后也好给山寨扬扬威名。马三儿听了,一害怕,不就不敢来攻了吗?”
    刘保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夸奖这个年轻人心眼儿灵活,一点就透,难怪哥哥在世的时候喜欢他。为了不拖时间,他把话茬儿接了过来,挑明了说:
    “对,不单要把他放回去,还要叫谢三儿手拉手地从西山口送他下山,叫他见识见识弟兄们日夜赶工修出来的各项防御设施,叫他回去替咱们张扬张扬。马三儿不是笨伯,听范通回去这么一说,绝不会引了人马从西面硬攻。南山口的那条小路,山高林密,咱们没有设防。范通这一次上山,咱们谁也没有发觉,不能不说这是失着。如今咱们就利用这一失着,在这上面捞回一个大胜仗来……”
    雷一飞已经明白过来,不等刘保义说完,两手做了一个包抄扼杀的姿势,把话头抢过去说:
    “咱们只要在险要处设上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全笑了起来,二虎也笑着补充说:
    “这不叫瓮中捉鳖,这叫做引蛇出洞。咱们也趁下午和晚上的工夫,先稳住范通,分一拨人马火速到南路悬崖上设滚木礌石,平路上挖陷阱,树林子里多埋几处绊马索。马三儿和梅守备不来便罢,只要他敢来,管叫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谁也别想跑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也没有人不明白了。大伙儿在细枝末节上又作了不少补充。最后,刘保义说出了他的通盘计划:
    “这是咱们显名扬威的第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这一仗打胜了,往后官兵做梦都怕见到咱们,下回再交手,就好像耗子见了猫,逃都来不及了。这一仗难的是:咱们人马不多,又得兵分三路,攻守并举,再者,还不知道马三公子是跟梅守备合兵一处呢,还是各打各的。我的初步想法是:探明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咱们分头在双龙山和大玉岭上打埋伏,叫他没进舒洪镇就全军覆没,剩几个败兵也只能往城里跑。这样,叫他两处人马想汇合也合不成,然后另出奇计,一举歼灭。最好的办法是:两处战事,一前一后错开一些。比如说,先击败团防局的人马,咱们就可以解除后顾之忧。除留下少数人守寨之外,可以用全力去堵截绿营兵。不过这个前后又不能相差太大,以免梅守备得信儿变卦。我正在想,除了二虎说的设下埋伏把蛇引出洞来打之外,能不能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给他个直捣蛇窝。马三公子的团勇不是大都住在舒洪镇上吗?他的父亲马翰林住在洪坑桥老窝儿里,估计看家护院儿的人不会太多,加上村卫,最多不过四五十个人。咱们要是分一小股人马出击一下呢,能得手,把马翰林逮上山来,当然更好;即便不能得手,撩拨他一下,也好叫马三儿早日出兵来攻山。只有引他自投罗网,咱们才能够不出大力气就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二虎的脑瓜子好使,你有什么锦囊妙计把马三儿引出来,先吃掉他,再回兵去恭候梅大人?”
    一番活,说得在座的人个个拍手称快。二虎让刘保义给说红了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过他究竟不是大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朝刘保义连连作揖说:
    “我一个种田汉,要没有刘师傅开导指点,能知道什么呀?还不是只会砍柴放牛耪大地?刘师傅常说,官绅财主祖祖辈辈用势力压咱们,使奸计害咱们,逼得咱们不得不聪明起来,多学一些本事去反抗他们。我这个不开窍的脑袋瓜儿呀,要跟师叔您比起来,那简直成了石头疙瘩啦!师叔这一夸,要是别人,早羞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为了打胜这上山以后的第一仗,我的腿脚不灵便,上不得阵,就只好在出主意上头多花些力气了。师叔刚才说到的那些做法和打法,我都同意。说到提前把地头蛇引出洞来打死它,我倒有个办法,那就是重赏范通,叫谢三儿把他领回家去,摆酒压惊,不叫他随便走动,饮酒中间,叫谢三儿多发牢骚,拿话引他,告诉他山寨空虚,只要马三公子敢来攻,还可以给他做内应。范通回去,必然瞒过他被山寨识破招了口供这一节,又探明了南路空虚,一定会力劝三公子来攻。咱们这边呢,来一个兵分两路,一路守山,一路只等团防局点兵出动,马上抄小路去洪坑桥端他的老窝儿。等马三儿中了埋伏,咱们把他的老窝儿也端下来了,再回兵去对付梅守备,三箭齐发,各挡一面。这个主意,师叔您看还有破绽没有?”
    刘保义这一回没有马上夸奖二虎的神机妙算,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大放心似地说: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只要范通和马三公子肯听咱们的将令,准时发兵来攻,就算他们中计输定了。要害关键是谢三儿。我对这个人还不太清楚。乍一看去,好像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粗鲁人。要他把仇人放下山去,我还怕他不肯答应呢,再叫他跟仇人面对面坐着饮酒言欢,这场戏,我只怕他演不像。我看那范通,倒是又奸又滑,万一要是让他瞧出破绽来,那可真叫放虎归山,一步棋走错了,全盘棋可就都乱了。”
    雷一飞笑着代二虎作了回答:
    “要说我是个粗人,脸上掩不住三分假,倒还差不多;要说谢三儿粗,那您可真是看岔了眼啦!这个谢三儿要是长一身毛哇,那真叫比猴儿还精。您想想,干他们那一行,在地底下还能分出个东南西北上下高低来呢,不机灵还行?别看他刚才见了范通又是锅贴又是火腿的满招待,他那是一者叫范通给害苦了,二者仇人已经捆在柱子上,还用得着耍什么心计?您放心好了,谢三儿的事儿,包在我的身上。准保您露不了馅儿。这种一点就透的主儿,言语神态全用不着教,就会演得比咱们想到的还漂亮。不过有一句话咱们可得先说清楚了!事成之后,这个范通该杀还是该剐,可得听由谢三儿发落。要不的话,只怕谢三儿不干。怎么样?请寨主做最后决断,发个令儿吧!”
    在一片欢笑声中,立本站了起来,容光焕发,胜利在握地朗声笑着说: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只要振国兄弟能演好这场戏,把马三公子引出洞来,事成之后,逮住了范通,一准由他便宜处置。除此之外,还在功劳簿上替他记上头功。眼下光阴紧迫,不能拖延时日了。刚才大伙儿商量定了的事情,马上就得分头去办。这样行不行?南山口那条小路,一飞兄弟本来就熟的,等交代完了谢振国,发放了范通,你就带上几十个人,找好了险要去处,先安滚木礌石,后安绊马索挖陷坑。我和保义二弟在这一带眼生些,依旧是这一身收货客人的装束,火速到大玉岭背和双龙山去走一遭儿,去晚了,只怕连舒洪镇都过不去了。大虎在这一带挑过炉匠担子,难保有人认识,还是不要随去的好。有三条扁担跟着,收货客人也就满阔的了。”
    雷一飞满意地点点头说:
    “这样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又快又好,你们只管放心好了。南路的埋伏和防守都交给我,明天上午就请寨主去验收。四条扁担少了一条不要紧,叫我小兄弟一声换了装束跟你们一路去。这一带的进出山路他全熟,用不着过舒洪镇上,就能抄小道儿把你们送到。眼前开战在即,一处埋伏一处截击,都少不了要用弓箭,中军离位,这些事情谁管哪?如今咱们是各抱一摊儿,地头蛇出洞来了,抓他不住,唯我是问,要是双方交了手缺弓少箭,可就得打中军的板子啦!”
    大虎听雷一飞拿他打哈哈,又说到弓箭的事儿上来,不但没有发笑,反倒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们两头,往西的不让我去,在南的不叫我走,还要问我要弓要箭。我又不是孙猴儿,就那几位铁匠师傅,赶着打刀造枪还来不及呢,上哪儿给你变出箭来呀?”
    刘保义听大虎诉苦,知道武备供应确实困难,手摸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接口说:
    “仓促间进山造反,兵器武备供应不上,那是一定的。好在猎户人家,鸟枪都不缺。这种打铁沙子儿的土枪,尽管打不到洋枪那么远,可打着了就跟筛子似的,一片儿窟窿,比洋枪还厉害。我们太平军,就是用土枪打洋鬼子,夺洋枪来解决武备短缺的困难。咱们眼下时间紧,材料缺,也只好用太平军的老办法,夺取一些,自己再打造一些。我是个学徒出身的兵器匠,打刀造枪制火铣可不外行。只要这头一仗打胜了,腾下工夫,我来管这一摊儿,保管人人都能使上称心应手的家伙。只要有铁有火药,抬杆儿、过山炮②也造得出来。告诉弟兄们,万事开头难。这开创山寨基业的头一仗,更难。箭不足,就要求咱们大家练出一手箭不虚发的硬功夫来,每射出一支箭,就得射倒一个敌人,缴回十支箭来。这样,咱们的箭就不是越射越少,倒是越射越多了。”
    抬杆儿——是一种巨型火铳,有胳膊粗细,因份量较重,要两个人抬,故名。
    ②过山炮——是一种土炮,能把铁沙子儿打过山去,故名。
    听了刘保义的话,大家顿时精神振奋,必胜的信心油然而生。时间不早了,两路人马分头准备出发。
    雷一飞叫来了他的小弟弟雷一声。这是个圆乎脸儿的小胖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听他哥哥一说,回家去换了一身汉民的装束,又回来了。立本见他的衣服挺合身,问他借的谁的。雷一飞代答说:寨里经常下山走动的人,都备有一两套汉民服色,为的是少惹人注目,办事方便。立本由此连想到住在寨子里的吴石宕人,跟本地人服色各异,谁来了就能一眼认出,为此,急忙跟大虎商量,要求每一个吴石宕人,在寨子里都穿畲家的服色。同时要求每一个准备出战的雷家寨人,各准备一套汉民服装,以便随时下山,不易被人发觉。大虎领命,照办去了。
    雷一飞等西路人马动身之后,把谢三儿请来,细细地跟他说了审讯范通的经过以及大伙儿商定的对策,要他以山寨为重,暂且藏起个人冤仇,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些,千万不能露出一丝儿破绽。同时告诉他:这时候动手,只能杀掉一个范通,稍稍推迟几天呢,不单能把马翰林的老窝儿给端了,就是范通,也还得照样儿逮回来,最后由着他谢三儿的高兴,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谢振国不是个不懂道理的人,说通了,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演起戏来,更具有特殊的才能。对于这一点,雷一飞充分相信他。响鼓不用重捶,三言两语,就把一切过场全合计好了,接着就把范通提了上来,两人当面对质。谢振国巧妙地装傻充愣,很懂分寸,恰到好处:先是死活不信,继而疑信参半,说到最后,居然拍着胸脯子敢替范通写保状了。
    雷一飞在范通的分辩和谢三儿的帮腔之下,最后也装出一副豁然贯通、疑虑冰释的样子来,哈哈大笑着,亲自替范通解去绳索,再三地致以歉意,并立即传话备酒,要与范通陪礼道谢压惊。还是谢三儿做好做歹,说是哥儿俩许久不见,正想掏心肺腑仔细聊聊,非要强做这个东道主不结。雷一飞无奈,捧出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来相谢,乐得范通心里喜脸上笑,咧着大嘴跟谢三儿走了。
    走完了过场,下面的好戏要看谢三儿的,雷一飞就不管了。
    这时候,天已响午,大家急匆匆地扒完了饭,一行二十多人,带上绳杠斧镐,一齐出村奔山南而去。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