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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 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第五十九回: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在水旱疫疠的恣意蹂躏之后,再加上城隍娶妻的大肆囊刮,缙云县的黎民百姓,粮光财尽,两手空空,苦不堪言。
    由于春旱严重,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先旱后涝的结果,大秋能收回三五成来,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在这青黄不接的要命时刻,粮食成了奇货可居的宝中之宝,粮价好像驾了筋斗云,翻了几个个儿之后,接着就扶摇直上,一下子折到半空中去了。饶是这么高的价码儿,手里拿着现钱,还没地儿买米去。粮店里偶尔摆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尽管都是经过洪水浸泡的霉米发面,转眼间也会被抢购一空。全县的百姓,除了家有囤粮的大户之外,全都陷入了饥荒之中。
    饥荒,无法解救的饥荒,杀人不见血的饥荒,这是继天灾人祸神害之后的又一场灾难,又一场浩劫呀!
    没有经历过饥荒折磨的人,万难想象到挨饿是个什么滋味儿。塞饱了肚子的人,“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看见一个瘦小干枯的饥民一顿能吃下一大铁锅野莱去,就说这是“荒年出饿鬼”,“你看,这么大的肚子呀,吃也吃穷了”。肚子里装满了嫩鸡肥鸭鲜鱼美酒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到吃树皮草根野菜观音土的人是怎样“饥火如焚”的。吃下观音土,肚子胀得硬梆榔的,却拉不出屎来,不得不用手指头去掏。人,则慢慢地瘦下去,瘦下去,最后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远远看去,活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细土。民间传说是荒年中观音大士赐给饥民的神粮。其实根本就不能吃。
    一顿两顿饭没吃,消化功能处于极度亢进状态,饿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迸,一旦得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醒来,饥饿的各种征象也就随之消失,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这叫饥饿,不叫饥荒。
    三天五天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三天一过,肚子一空,消化功能停止运转,就再也不觉得饿了。拖够了七天八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也就完了。因此绝粒而死的人,不过开头几天难受,后几天躺着等死,就好像耗灯油一样,灯盏里的油耗干了,灯也就灭了。——尽管人都饿死了,但是这叫饿肚子或饿死人,仍不叫饥荒。
    所谓饥荒,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灾难,是许多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至少是几十天、几个月地处于半饱状态;或者肚子倒是揎起来了,好像吃得很饱了,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全不是人吃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吃的东西,而消化功能却正常运转,于是长时间处于饥火中烧的状态。这才叫饥荒:饥指的是肚子饿;荒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成为灾难,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饿肚子。
    由于粮食的亏空匮乏,一家之主的当家人,不得不把手头仅余的一点点粮食控制起来,细水长流,每天擓出几两来,掺上糠菜,拿它去填一家老小的肚子。
    饥荒的年代,想手端破瓢去沿门乞讨是不可能的。一者是没饭吃的人太多,二者是谁家也不打发叫花子:有粮食的不布施,没粮食的又布施不起。于是乎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各的路子。平常的年头,在浙南地区,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山上有飞禽走兽、野菜野果;溪里有大鱼小虾、河蚌螃蟹,只要不偷懒,大人孩子都有办法把吃的东西弄回家来。但是在大旱之后,溪水干涸了,鱼虾之类几乎断了种;飞禽走兽也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吃野菜。架不住吃野菜的人太多,渐渐地,野菜也减少了,难找了,于是饥荒又加深了一步,灾难又加重了一分。
    越是长时期的肚子里亏食,肚子的消化力反而越加强盛。那些揪下来洗巴洗巴煮煮就吃的野菜,尽管越吃越多,当时似乎也很饱了,但是并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样子,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子。人到底不是牛羊,并不适应于吃草。有的人是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头脸手脚似乎都很胖,但是一摁一个坑,半天也凸不起来——那不是胖,而是膀(pānɡ乓),也就是浮肿。嘴里老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就是喝凉水,也好像放得有糖似的。小便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一夜要起七八次,每次又只有一丁点儿,不尿吧,又憋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在裤子里了。接着,两条腿逐渐沉重起来,每往前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最后连二尺多高的床铺也爬不上去,不得不在床前放一张小板凳,先登上小凳子,再爬上床去。或者先坐在床沿上,用两手帮着把脚搬到床上,再躺倒身子,往床里面一滚,才能完成“上床”这样的艰巨任务。——饥饿到了这步田地,就要开始死人了。
    不要以为先饿死的一定是老弱妇孺,不是的。任何一个村子,头一批倒下来的,必然是身坯最强壮的小伙子。正因为他们身体强壮,平时吃得也多,到了饥荒的年月,亏得也就比谁都多。他们往往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个栽歪,跌到在路旁,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二批倒下来的,才是那身体最差的老弱残。他们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很薄,营养一跟不上去,什么老根儿老病一起发作,百病丛生,再加上无药医治,硬挺硬拖了一阵子,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弯”回去了。
    在饥荒年月最能拖的,倒是那些体质中不溜儿,不强也不弱的人。几次三番,似乎就要栽倒了,但是再挺一下,硬挺一下,居然又直起腰来,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出于生存的本能,为了活下去,饥饿的人群总是不大遵守“非礼勿取”的古训而主张“予取予求”的。这也许就是荀子所说“人之初,性本恶”的依据吧。对于他们的“取”和“求”,官府豪绅称之为“偷”和“抢”,而他们自己则称之为“公平”或“平等”,并称自己为“公平大王”或“平等大王”。他们或单身翦径,躲在路边伺机打闷棍儿;或聚啸山林,结伙儿四出吃大户:杀猪出谷,赈济饥民,替天行道,实行平等。这在饥荒的年月,民间也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
    予取予求——语出《左传》,本来是“随意向我求取”的意思,这里故意曲解成“我随意向人求取”。
    也许是雷家寨人竖旗在先,早已名声远扬四方震慑的原故吧,不论是东乡还是西乡,也不论是单身还是结伙儿,哪怕是远离白水山几十里的地方,每逢“公平”的当时或“平等”过之后,“大王”们往往都自称是“雷家寨的弟兄全伙儿在此”。地方上报案的禀帖传进县衙门里,连金太爷都感到纳闷儿:小小一个雷家寨,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遍布东南西三个乡?难的是:捕快、小队子和各镇团防局虽然常常逮到一些抢匪、票匪送到县里来,严刑审讯的结果,却又连一个真正与雷家寨有关联的人也没有。
    开初,抢劫绑票等等情事还只在乡间至少是在城外发生,渐渐地这股风也刮到城里来了。半夜里,拂晓前,月黑风高,公平大王们一哄而来,扛上钱财粮食,又一哄而去。等到官兵捕快们闻讯赶到,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本主儿遭抢之后,还不得不准出一注钱财来,才能把另一伙儿比强盗还强盗的非强盗请走。弄到后来,连失主都不敢去报案,以免惹起这种排解不开的麻烦。
    七月初的一个夜晚,与老隐吏邻近的两家殷实人家遭抢。据长孙烂板在楼上隔窗注视,明明看见那匪首举着火把儿在门口跟老隐吏说了好久一阵子话,却居然没有光顾他的家,为此引起了烂板的疑窦。第二天一早,小条儿就飞进衙门里去了。
    李隐吏家里,除了有一屋子书之外,并无长物。因此,门前只有竹篱一道、柴扉一扇,并不设防,盗匪不去光顾他家,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怪的是如此孤僻不群的老头儿,怎么居然会跟匪首攀谈起来?要不是早就熟识甚或通同一气,又作何解释呢?
    金太爷很赏识烂板的洞察力,赏了几两烟膏,指令他在几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访个水落石出,来去分明,侦破之日,另有重赏。果然,钱能通神,也能役鬼。三天之后,另一张条子又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老隐吏与匪首确不相识,半夜交谈,只为盘诘。
    随着条子送来的,还有老隐吏事后因感慨而作的五言古风《诘盗》一首,以为旁证。诗曰:
    初秋犹酷热,暮雨风凄凄。
    夜聚谁家子,悄声傍我篱。
    火炬乍明灭,邻墙架长梯。
    贼子七八个,入室抢东西。
    惊起呼比邻,四顾唯鹑衣。
    急召彼来前,诘渠胡若斯②:
    “尔胡不力稼?釜内有余糜。
    尔胡不自织?桁上有青缁(zī资)。
    尔胡不自强?聚众发人私。
    尔胡学胠箧?以为饔飧②资。
    一旦罹(lí离)官法,面目将安施?
    夏楚③纷然下,谁能为尔辞?
    孰非父母身,忍令无完肌!”
    盗言:“君知一,其二未得知。
    今春以至夏,水旱失其时。
    瘴疠加瘟疫,夺我子与妻。
    高堂两老病,襁褓孤儿啼。
    我死无足惜,难解老弱饥。
    家徒空四壁,租税频仍催。
    衣食尚不足,何物本息归?
    舍命为盗匪,劫掠却心悲。
    不见公堂上,攘臂任恣睢④!
    鞭扑伤肢体,吮吸竭膏脂。
    旦夕苦力役,征召无常期。
    更有爪牙吏,虎狼不及之。
    举手或上下⑤,公帑(tǎnɡ倘)成漏卮⑥。
    民已不堪苦,官犹发征师。
    城镇有戍鼓,村落无鸣鸡。
    我辈失业久,槁项安能支?
    尔曹咸面从,曷以救阽危②。
    更有市井客,网利多投机。
    官吏相表里,谈论或是非。
    偏袒若左右,能令曲直移。
    路人早侧目,长官则讳之。
    此汝皆不诘,岂乃真不知?
    泾清渭自浊,陵高谷已卑。
    造物多变化,取舍固不齐。
    良民填沟壑,奸莠却轻肥③。
    我今分其馀,庶以疗予饥。
    替天行平等,人我两不欺。
    何须空喋喋,何必假蚩蚩!”
    反复斯人言,喟然心惨悲。
    其行虽失足,其言理不违。
    愧无济世术,幽居独掩扉。
    鹑衣——本指破旧的衣服,语出《荀子》:“子夏贫,衣若悬鹑。”这里是拟人化用法,转指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即饥民。
    ②诘渠胡若斯——诘:问。渠:他。胡:为什么。若:像。斯:这样。全句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胠(qù去)箧——胠:打开。箧:箱笼之类。胠箧,打开箱笼,指盗窃。
    ②饔飧(yōnɡsūn拥孙)——饔:早饭。飧:晚饭。
    ③夏(jiǎ假)楚——夏,通槚,楸树的别名。楚:即牡荆。古时候用楸木棍和荆树条做打人的刑具。这里泛指刑具。
    ④恣睢(zìsuī自虽)——暴戾任性。
    ⑤上下——“上下其手”的省略。这里指官府舞文玩法,偏袒轻重。
    ⑥漏卮(zhī支)——卮,是古时候一种圆底的酒杯。漏卮,比喻国家的收入有漏洞,利益落入私人手中。
    尔曹:你们。咸:皆。面从:面相从而心不从。
    ②曷:通“何”。阽(diàn店)危:指临近边缘,有跌落的危险。
    ③轻肥——“肥马轻裘”的简略。
    金太爷得到了这篇长歌,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的是老隐吏几次三番把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的根源追究到官府身上,十分可恶;喜的是有了这篇不打自招的供状,送到京师去,纵然不能把他的脑袋搬家,但是打他一个“勾结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他拿起笔来,先把诗句中言词不大明显不太激烈的地方改动了几处,重抄了一遍,接着又给他老子写了一封密书,危言耸听地把老隐吏与匪徒的交往尽情夸大了一番,亟言此老不除,地无宁日,国无宁日,终成朝廷心腹大患。书信写成,连同老隐吏的“反诗”一起装进了马封,当天就以特急件发到军机处去了。
    果然,金达拉密一连收到儿子寄来的几封密书之后,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也为儿子的处境危险而十分担忧。一方面,县里有那么多的灾情匪患,叫人坐卧不安;另一方面,顶头上司又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纰漏,弹劾劣迹的表章就接二连三地飞往京师。这种两头受压的夹板气,确实不好受。儿子此去,本来就为监视李侍郎的动静,如今端倪已现,证据已获,这场戏也应该收场了。
    县里的事情,杀一个犯人,好办;委一个守备,也不难。即便囿于成例,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当官儿,变通一下,因武官缺员,一时无人接替,由兵部出个札子,暂由团总署理,也无不可。难的是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一向官声甚好,新近又有慈禧的宠臣做了他的戳杆儿,要想白捏一个罪名参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掂掇再三,干脆送一个顺水人情,正好云南边地有个道员开缺,就上专折明保,让自多明去接任。实际上,这是明升暗降,谪戍边疆。一路上的委顿劳累,比起那判处流三千里发配到极边烟瘴之地的“配军”来,只怕也不相上下了。与此同时,趁虚而入,来一个托梁换柱偷天换日,另委了一个自己人去接替白太尊,真是一举而两得。
    藩台衙门刚刚挂出牌子,一明一暗两道谕旨也到了县里:一,对李侍郎,即日起实行软禁,划地为牢,不得越出雷池一步,一切与其明来暗往的可疑人物,如有发现,立即拘捕;二,吴本良等一众叛匪,验明正身,秋后处决;三,梅得标准其告老,所缺守备一职,即着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署理。
    藩台衙门——布政司的俗称。
    开台锣鼓一响,一场凤起云涌、有声有色的好戏,又将开始了。
    收到父亲密札的当天上午,金太爷就写了一封书信,差专人到壶镇去报与林炳知晓,要他收拾收拾,交代交代,准备三五天内急速到县赴任,共商大计。午后,点齐了三班衙役,带着刑房书吏,打着全副仪仗,坐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直奔雪洞前的吏隐草堂而来。——当年金太爷“被贬”出京,为的就是这个老头儿,如今大功告成,有了结果了,他怎能不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呢!
    开道的锣声传进吏隐草堂的时候,李老儿正跟他儿子李继文和正觉三个坐在书房里,替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校订缙云话罗马字圣经。
    近年来,卢益世趁水旱灾荒时节粮价高地价贱的机会,低价买进了大量田地,按照庙产可以不交赋税的先例,悉数报了教产。然后又以减收二成租谷为饵,招人租种。唯一条件,就是只租会友,不租外人。佃户中有贪图他租谷轻的,不管他上帝下帝,只要有地种,就去入了会。后来瘴疠盛行,耶稣堂里又施医舍药,救活了不少人。就医者,当然也只以会友为限。因此,又有许多病急乱投医的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教堂。药到病除的结果,这一批人也就相信这是上帝的福音,虔诚地拜倒在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前了。当饥饿的烈火席卷全县的时候,卢益世又拿出粮食来开粥厂施赈。就食者,当然也以会友为限。于是又有更大一批人成了耶稣堂的座上客。风气之所及,连少数士绅中也有人在胸前挂起了十字架,把家里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换成了耶稣蒙难像,接受洋大人的庇护。
    这样一来,耶稣堂的会友大大地扩展了。壶镇地面,在林国梁的奔走张罗之下,一个规模稍小的教堂也已经开张。安息日到教堂来听洋和尚讲经的人,也与日俱增。早先匆匆印成的薄薄一本福音书,早已经不敷应用。这时候,李继文已经辞去了学馆,受聘为教堂的西宾,跟他父亲分居另过了。以他为名以老隐吏和老和尚为实所拟制的《缙云话罗马字拼音方案》也已经产生。经过争论和试验,确定了“按词书写、非必要不标声调”两大原则。最后得到了卢益世的认可,决定就用这种新字分册译印圣经,翻译工作由卢益世和李继文合作进行提出初稿,而由老隐吏和老和尚校勘定稿。
    对这两位老人来说,圣经上的那些谎言,当然是不能吸引他们的。不过他们知道,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只要学会了文字,就可以写所欲写。而推广这种拼音文字,目前又不得不借助于教会的力量,暂且拿圣经当课本,来实验和推行这种易写易学的新字。
    今天,老隐吏父子二人与老和尚一起推敲修订的,正是圣经第一本《创世纪》的译稿。尽管锣声和喝道声已经到了门口,三人却全不在意。没有想到锣声和喝道声到了草堂柴扉前面,就一齐停住了。紧接着老苍头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说是金太爷专程来拜,可又没有手本拜帖之类。老隐吏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说了声“出接,备茶”,又叫老和尚和儿子到厢房去回避一下,自己戴上个帽子,匆匆迎了出来。
    刚迈出房门,走到滴水檐前,不速之客已经不肃而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柴扉,迎着老隐吏走过来了。
    老隐吏心中虽然极为不快,却又不能有失官场体统,只好站在道左拱手相迎,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山野老朽,两耳昏聩,不知老父台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金太爷大剌剌地走上前来,在滴水檐前站定,这才绷着脸略拢了拢手,盛气凌人地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学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少候,望勿见怪!只为今有上谕驿传而至,却与老先生有些关联,学生不敢耽搁,特地送来与老先生过目,并请老先生的示下,是否可以遵旨照办。”说着,向身后的小跟班儿以目示意。
    小跟班儿的抢上一步,毕恭毕敬地把一件公文连马封一起双手呈到了老隐吏面前。
    老隐吏吃了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双手接过马封,取出瓤子来就着阳光眯眼一看:是军机处抄转着缙云县知县立即照办的一道“上谕”,清清楚楚地写着:
    ……查该员自退归林下以来,不知体恤圣眷,感戴皇恩,自恃三朝遗老,一意悖谬孤行,发废除国字之奇想,制切音土字以惑众,行为乖张,甚失朕望,虽经多次劝喻,奈已积重难返,不知悔改。迩来闻又勾结匪类,书写反诗,乱我纲纪,图谋不轨,情同反叛,罪在不赦。姑念其为先祖宣成皇帝之遗臣,年迈昏聩,受人愚弄,实非出其本性,特加恩前事不予追究。一应怪诞文字、荒唐书稿,着该县知县抄查存库可也。嗣后只许深居简出,闭门思过,不得招朋引类,妄议朝政。如有违拗,两罪并发。钦此。
    宣成皇帝——即道光皇帝清宣宗旻宁。
    老隐吏明明知道这是军机处以皇帝名义草拟的“上谕”,垂帘听政的太后们可能过过目,也可能连看都没有看过。正因为如此,金太爷进得门来,并没有大呼:“圣旨下。跪听宣读!”而只是把转发来的原件叫他自己去过目。但是出于他的忠心,捧读一过之后,还是颤颤巍巍艰难地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望北叩头谢过恩,这才爬了起来,把文书双手捧还给那个小跟班儿的。金太爷一见老头子那副迂腐的模样,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冷笑一声,又尖酸地加了一句。
    “老先生,还有什么要分说的么?”
    老隐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摇头说:
    “英主圣明,老臣不敢有辩,不敢有辩!”
    金太爷见他事已至此,还自称“老臣”,心里很不受用。自打满请进关,入主中华以后,规定只有汉籍官员才能在皇帝面前称臣,而满籍官员,不论品级多高,都只能自称为“奴婢”。照汉人看起来,似乎“臣”比“奴婢”要高得多;而按满人的说法,则“臣”比“奴婢”不知道要低多少等。因此,金太爷眉毛一扬,老实不客气地发了话:
    “老先生既然无话可说,那咱们就公事公办,恕学生无礼,我这里可要动手啦!”
    说完,一歪脑袋,门外几十名衙役一哄而入,垂手站成一排,静听吩咐。
    金太爷下令把屋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一齐轰到竹篱的一角去站着,自己在当院儿一坐,吩咐刑房书吏和衙役们逐房逐室仔细搜来。
    抄家,或称之为查抄,对衙役们说来,本是一件难得的美差。不论是抄人还是查物,当然都要翻箱倒柜儿,开笼启箧,搜检一番。于是那些值钱的金银细软、珠宝玉器之类,也就希里糊涂地跑到衙役们的身上去了。
    遗憾的是,这位在籍侍郎打京里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光蛋,全靠亲友们周济;定居在雪洞前之后,也是自操井臼,耕作而食,纺织而衣,除了书房里有几架书,卧室里有几床被,厨下有几口锅之外,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细软之物来。有关禁违的物品,更是一件也没有。衙役们啐了几口唾沫,骂了几声“晦气”,最后只好从书房里把那二十大厚本《吏隐草堂笔记》和一大堆用缙云话切音土字写成的课本教材悉数抱了出来。
    有个书办在桌上发现一本“天书”,那字体曲里拐弯儿的,既非国字,也非李氏所创的切音字,那封面上写的是:
    方框内的三行缙云话罗马字,分别是:创世纪、缙云话罗马字圣经、第一本。
    书办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拿出来交金太爷过目。金太爷连看也不看,扬着脖子不耐烦地问:
    “这会儿没工夫细看这个,统统带回去再说!还有别的禁违品没有?”
    “回大人的话,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违禁物品。”
    “有闲杂人等没有?”
    “有一个老和尚,说是李府上的客人。”说着,把正觉带了上来。
    “既是方外之人,为何不在庙里诵经礼佛,却在老先生府上做客?分明是个不守清规的和尚无疑。这里不便细问,暂且押过一边,带回衙去发落!”
    李家的厢房里拢共有几个人,金太爷早已得到禀报。他之所以要故意这么说,无非是因为这个老和尚,上一次好不容易抓来了,却又叫白太尊给硬保了去。今天既然是冤家路窄,又在这里撞个正着,就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打算希里糊涂地带了回去就算完事。老隐吏一听要把正觉带麦,倔劲儿又上来了,一闪身把正觉藏在背后,就冲金太爷嚷了起来:
    “且慢!这是我李家的客人,一不作奸犯科,二不为非作歹,请问所据何条,横加拘捕?奉劝老父台,不要欺人太甚了吧!”
    金太爷一阵奸笑,慢声细语故作镇静地说:
    “老先生不要动气,不要肝火太旺嘛!学生此来,只知遵旨办事,不知枉法徇私。圣上的硃谕,方才老先生已是过目了的。末后两句,‘只许深居简出’,‘不得招朋引类’,想必还不曾忘记吧?请恕学生实说:不单府上这位贵客今天非带走不可,嗣后一经发觉府上留有外人,还将立即拘捕,绝不徇情。以学生看来,老先生年高德厚,声望卓著,还是自重一些的好!”说到这里,也不容老隐吏答话,就吩咐下去:
    “把这个和尚拿下,备轿回衙!”
    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
    要论武艺,这一帮酒囊饭袋就是再加上三五十人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不过为了避免给老隐吏增添罪名,他没有恃勇拒捕,而是乖乖儿地让人家一根铁链儿给锁走了。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上人。
    老隐吏眼睁睁看着金太爷把老和尚锁上扬长而去,直气得瞪眼跺脚,说不出话来。
    等到进屋一看,只见盆儿翻,罐儿倒,柜儿启,箱儿开,几件稍为整齐点儿的衣服,也已经不翼而飞,用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诗稿文集,又统统“奉旨”查抄入库封存起来了。连替卢益世校订的《创世纪》,也给抄了去。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又倔又拗的老头子,有一颗忠于皇上的耿耿忠心,还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诚意,但是多年来他的忠心和诚意都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理解。好心得不到好报,加到他头上来的,总是疑忌,打击,疑忌,打击,循环更替,周而复始。通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他感到委屈,感到了一个“孤臣”的委屈。从不因伤心和失望而流泪的老头子,一个人失神似地坐在凌乱的书斋里,流下了伤心和失望的眼泪。
    李继文抚慰了父亲几句,扔下家里的事情先不管,却忙着去找他的东家卢益世,跟他诉说《创世纪》被抄的经过,要他出面去把文稿取回来。而更主要的,还是要他去保老和尚。
    卢益世虽然知道老和尚也是缙云话罗马字的创制人之一,而且还参与了圣经的校订,但是听说要他去保一个土和尚,心里先就八分的不乐意。到了县衙门,除了说他有一个稿本在西宾李继文手中校读,被金太爷误抄,请赏脸发还之外,有关正觉的事儿,连一句也没提起。待到他袖了书稿回到耶稣堂,却又说是太爷不肯赏脸,没有保出人来,两头一打岔,就把这件事情支吾过去了。
    李继文匆匆赶回家来跟父亲商量,是不是可以到处州府去走一趟,再借重一下白太尊的鼎力,先把正觉保出来再说。正商谈间,恰好白太尊“奉调云南,克期启程,不及面辞”的辞行帖子送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有如屋漏又遭连夜雨,父子二人虽有满腹的经纶、通天的本事,也只能绕室彷徨,束手无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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