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不通,不过聊以塞责而已,惭愧!惭愧!”就扶着藜杖,离开了石桌。
高公子擎起诗笺,因字小,怕大家看不清,就朗声读了出来:
流云缥缈树参差,
仿佛胡髯②欲堕时。
向识荆山曾铸鼎③,
今闻恶水驾骖螭②。
四围绝壁岩疑铁,
一柱支天石作池。
怅望轩辕丹灶迹,
秋风飒飒拂兰芝。
参差(cēn-cī)——长短不一,高低不齐。
②胡髯——胡:指兽颔下下垂的肉;髯,指两颊的长须。《史记·封禅书》:“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参看下注。
③荆山——在河南阌(wén文)乡县(今灵宝县)南,又名覆釜山。《史记·封禅书》中说:黄帝采首山之铜,铸三鼎于荆山之阳,鼎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
恶水——这里指恶溪。因为要与上文“荆山”对仗,故改。
②骖螭(cān-chī餐痴)——骖是多匹马驾车时两旁的马;螭是传说中的蛟龙之类。骖螭,指驾车的龙。
学宫里教官的诗文,即便不通,在这种场合也不会有人出来指责,何况还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呢#旱过几句拜年话之后,座中有位富绅,读书不成,弃儒经商,成了陶朱公的弟子,幼年时候,五七言诗倒也读过几篇,写过几首,平仄对仗还依稀记得。今天大家对景抒情,各写心声,人人有感于怀,忽然之间,他也诗兴大发,思路大开,不多工夫,居然凑成四联八句,自己玩味玩味,觉得还无甚大错。于是等朱老夫子的诗写罢,就也迫不及待地落座挥毫,从容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怪石嶙峋插碧霄,
通天有路乐逍遥。
奇峰突起三千尺,
直往九天架作桥。
云生石隙龙影动,
月出松尖鹤声嘹。
轩辕辙迹今犹在,
洒落金莲万里飘。
诗文虽然平庸,并无奇句可赏,而且颇有些富贵气,但是出自一个商人之手,也颇不容易的了。众人照例夸奖了几句。高公子鉴于每写出一首就由大家评论一首的做法在时间上太不经济,而且也不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优劣,评定好坏,于是请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请构思成熟的诗翁们依次挥洒,等全部写出以后,一起贴到妙庭观的前脸儿上,请大家来评论高低上下。众人称善,一时写完贴出,连同高公子的共计十首。下余一半儿贵客都甘愿受罚,自称不能的了。
大家拥到观前争看新写出的几首,只见丁拐师爷写的是:
名山本是列仙居,
白昼轩皇脱肉躯。
柱顶有湖留玉液,
岩阿②无路接金舆。
瑶台欲长新芝草,
宝鼎犹存古赤硃。
炼液③滔滔西向淌,
飞升乏术最踌蹰。
轩皇——指黄帝轩辕氏。
②阿——旁边,侧面。
③炼液——从鼎湖到小赤壁这一段清溪又名炼溪或炼金溪,比喻是黄帝炼丹时从宝鼎中流出来的炼液。也作练液,是水澄如练的意思。
李梅生写的是:
巍巍万仞耸云霄,
泂④接天河险又高。
玉笋参差难立足,
银潢⑤潋滟⑥不容舠⑦。
半空莲瓣飘金影,
绝顶松声涌翠涛。
一自龙螭腾驾后,
琼楼几度醉仙桃。
④泂(jiǒnɡ窘)——远。
⑤银潢——即银汉,天河。
⑥潋滟——满,盈。
⑦舠——像刀形的小船。
刘福喜写的是:
擎天玉柱耸仙都,
轩后飞升信不诬。
白昼风雷生宝鼎,
黄昏星月浴神湖。
千层浪激金莲落,
百仞峰高玉笋孤。
我欲青云平步上,
天宫可有好书无?
轩后——同“轩皇”。轩,指黄帝轩辕氏;后,是古代对君主的称呼。
刘福喜写完以后,高公子再三动问哪位还有佳作,全场都默然不语。这时候素云款款起立,低声赧颜地说有一首已经打好腹稿,只是还未修饰,尚欠推敲。姽婳夫人见这个小女子不但姿容艳丽,歌喉婉转,而且还能诗文,十分喜欢,拍着手儿要她快写。素云不肯当众挥洒,就微笑着口述,由高公子笔录:
绿水青山世外天,
良辰美景伴神仙。
高峰突兀遮云路,
浅壑平畴②种秫田。
选胜③何妨登蜡屐④,
探奇休问避秦年。
金风送爽红叶舞,
恍若飘来鼎上莲。
②平畴——平坦的田地。
③选胜——寻找名胜古迹游览。
④蜡屐——用蜡润屐,使生光泽。
素云轻启檀口,微呈皓齿,舒声朗诵;高公子揎袖援管,拂纸悬肘,奋笔疾书。她那里刚念完末一联,他这里也写完了末一句,放下笔来,朗读一遍,句句吻合,字字无错,不由人不赞叹素云之所学,全在夫君胸中。高公子再问还有何人佳作已成,却都摇头摆手,报以不能,没有一个肯于一试的了。
金太爷见贵客当中能够拿得起笔来的,也不过这几个人,下余几位不是不通文墨的富商,就是识字无多的豪绅,就解嘲似地笑着说:
“诸位贤达久居缙云,长住画中,对仙都山水了如指掌,久而久之,正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对于眼前的奇景,反倒视而不见,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有道是‘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②,如此说来,是不是可以推而广之,再添上一句,叫做‘缙人不能写景’呢?”
伊挚不能言鼎——伊挚:即伊尹,是商汤的贤臣。鼎:指烹饪。传说伊尹是个很善于烹饪的人,但是说不出其中的道理来。
②轮扁不能语斤——轮扁:是古代一个善于做车轮的工匠,名扁;斤,指斧子。他能用斧子做车轮,但不能说出其中的巧妙。
姽婳夫人本是个读书不多、粗通文牍,却又自命不凡的人,如今成了两头大的太太,不单在内衙里呼幺喝六惯了,就是大堂上的公事,她也能插上一手,左右三分,加上那一班吮痈舔痔的无耻之徒尽情地捧拍,惯得她更加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起来。这会儿听金太爷说久居风景中人不能写景,大不以为然,登时就梗起脖子来,洋洋得意地跟丈夫扳杠,实则是奚落那不通文墨的俗客说:
“什么‘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哪!我看那伊尹是故意神乎其神,卖弄自己的本事;那轮匠是怕别人学了他的手艺,不肯传人罢咧!世界上的事情、哪有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道理?就拿这仙都风景来说吧,我看也还是本地人的感受最深。至于面对如画的山水,却写不出诗来,那只能怪自己平时短练,文字上的功夫还不到家。要是从头好好儿读几天‘三百千千’,再到这里来游览,好诗佳句就会像溪水一样滔滔不绝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