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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表姐烧香许愿受了惊吓】
    抗日战争期间,缙云县因为地处山区,有省政府的保安队武装、共产党的游击队武装和各乡村的自卫队武装出没无常,到处活动,日寇不敢往这里伸腿儿,八年抗战,只有半年左右时间县城和公路沿线被日寇占领,离城五里之外,日寇就不敢伸腿儿,当权的不管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地方势力,至少依旧是中国人的天下,百姓生活相对稳定。
    我四叔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南乡舒洪镇东面二十里双溪口村的洪姓人家,丈夫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生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男耕女织,日子过得倒还安定。我们全家从上海内迁缙云城内以后,我这个姑妈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城来到我家走动。我这个表姐比我整大十岁,却只读过两年书,就因为“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而辍学了,还没有我的“文化水平”高呢。我表姐名叫桃花,真是人如其名,一张粉脸长得有如桃花一样鲜艳娇嫩,伸出手来,也像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尽管穿的是家织的土布衣服,也没戴什么头面首饰,看上去还是很惹人喜爱。我见她的那年,她才虚岁一十七岁,当地人崇尚早婚,早在两年前就经人撮合,许配给邻村洪坑桥地方的青年农民潘振华为妻,只等我表姐满十八岁,就要过门成亲了。
    我姑妈登门,一者是为走亲戚:我们全家定居上海多年,她也多年没与我们见面了;而主要的原因,还是来与我父母商量:她的儿子,时年一十九岁,虽然国家有独子不服兵役的规定,但是农村中的乡保长办事可不全按规定,他们村子里,就有两个独子被抽了壮丁。我父亲在北伐军中当过团党代表,又是上海法院在任法官因战事暂时回乡来当律师的,在当地也算是个“著名士绅”。我姑妈的意思,是要我父亲给他们乡的乡长写封信,以免他日抽壮丁的时候抽到她儿子的头上。我父亲呢,是个积极抗日的开明士绅,这样的信他不肯写。再一问,她儿子只读了四年村小,就动员我姑妈让她把儿子送到城里来上中心小学,这样,按国家规定:学生可以缓役,绝不会被抽壮丁,文化知识也可以得到提高,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至于学费,我父亲答应适当资助。我姑妈自己没主见,当然一切都听我父亲的。于是通过我父亲的帮助,我表哥一十九岁了,比我高出一尺多的大个子,却成了我的同学,也穿起童子军服装来。
    我表哥与我不同,我家在县城,是走读生。他家在乡下,我家只有租来的两间房子,没法容纳他,所以他只能住校。当时的住校生大都来自农村,交得起学费却交不起伙食费,所以有相当多一部分学生自己做饭吃:在宿舍的一角放一个小炭炉,用一个小铜罐焖饭,做一次吃三顿,菜是从家里带来的霉干菜、豆腐渣之类,可以不用做。每逢节日,我母亲总让我叫他到家里来过节,平时也常常给他送点儿时新的菜去。我的表姐洪桃花,也常常进城来,给哥哥送米或送菜。
    就因为哥哥上学,桃花的婚期推后了一年。我九岁那年,我表哥终于小学毕业,回家去了。因为家里穷,无力再上初中。
    我表哥一回家,潘家就托媒人来催办婚事。双方商定,当年秋收之后,就给我表姐完婚。为此事我姑妈特地进城来一趟,通知我母亲,要我们全家都到她家去喝喜酒。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了抗日前线,家里只有母亲、小姐姐和我三个人。于是我天天盼着快到秋天,好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双溪口观光观光,看看热闹。
    那一年气候反常,一连旱了三十多天没下雨,加上时疾流行,暑泻、疟疾,交相为害,乡民们苦不堪言。潘振华白天黑夜地车水浇田,饥寒劳累,喝多了生水,加上夜间又受了点儿凉,不幸染上了痢疾,久泻不止。当时农村中缺医少药,农民患病,大多是找偏方吃草药,再不然就是去拜佛许愿,求神佛保佑。潘振华吃了几服草药,总也不见痊愈。
    洪桃花听说未婚夫患病卧床,忧心如焚。当时风俗: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是不作兴登门探病的。桃花无奈,只能在家里烧一炷香,恳请神佛保佑夫君早日康复。只是消息传来,潘振华的病不但不见有起色,反倒日见其重,瘦得都脱了人形儿了。桃花心想一定是自己拜佛不够诚心,许的愿也不够大的缘故。正好同村的树才大嫂也因为丈夫得病要到城隍庙去烧香,于是桃花就和父母商量好,决定跟树才大嫂一同进城上城隍山烧香许愿。
    炎天盛夏,暑气蒸腾,桃花和树才嫂虽然天一亮就离开了村子,可是一人手提着一只遮着新毛巾、装满了香烛供品的细篾红漆竹篮子,刚走出五里路,就已经汗津津的了。走到舒洪,太阳已经老高,汗水把两人的阴丹土林蓝布上衣的肩头全打湿了。过了舒洪,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们几乎流油。当时当地人的说法,拜佛烧香是不能坐轿也不能打伞的,桃花和树才嫂两个为了表示自己礼佛的心诚,也没敢带阳伞,只是在确实顶不住的时候,才用大蒲扇遮一遮脑袋,看见路旁有凉亭,就进去坐下喘上一口气儿,扇上几扇子,等汗水落一落,再继续赶路。
    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县城东门,已经将近中午。我家就住在东门,按说她应该先到我家吃过中午饭,再上城隍山的,但她一者拜佛心切,如果半路上拐到别处去,未免有不诚心之嫌,二者又与不是我家亲戚的树才嫂同行,带到我家来,也似乎有所不便。因此她跟树才嫂说:不如先到城隍庙拜佛,然后再把撤下来的供品送到我家来,在我家吃过中饭,躲过中午的大毒太阳,等下午三四点钟,再动身回家。
    树才嫂三十多岁了,平时经常上山下地,身板也结实,如今在大太阳下晒上半天,虽然也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倒还顶得住。桃花是个大姑娘,主要在家里干点儿家务活儿,平时除了农忙季节往地里送几趟点心汤水之外,大热天儿的很少有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时候;今天给夫君烧香许愿,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半天,汗水把衣服湿得全贴在身上不说,口干舌燥,头晕脚软,眼花恶心,直想呕吐。但为了给夫君消灾降福,她硬是咬住牙根儿在树才大嫂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庙前那二百多级台阶,等到她站在大殿前面,已经又累又饿,原本像桃花一样艳红的脸色,都变白了。
    两位女香客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爬完了这二百多级石砌台阶,穿过了一个大门洞,迎面是一个大院落,正南有一个大戏台,两旁各有几间披屋。院内紧靠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朝留下来的,唐朝李阳冰迁庙的时候把他砌在围墙之内,如今已经与围墙长在一起,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了。因此有很多妇女生下儿子之后怕命蹇运乖长不大,就让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儿鞋或一个红肚兜儿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杆上,从上到下挂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绣花儿鞋,有红的,有绿的,远远看去,饶有风趣。
    正对着戏台子,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大号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一个拳头还厚,内外全铸满了捐资者的姓名和乐助的数目。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真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了。
    迈过高门槛儿,门内东西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都有丈八开外。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儿、头戴瓦罐儿帽的衙役的塑像。庭中东面一个大化纸炉,西面一个大香炉,都是条石砌的。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那都是许愿有应的香客们送来的。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个其大无比的铜铸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案前面,是一座高矮三排的铁铸大烛台,每排能插二十四支蜡烛。香案前面的供桌上,放满了时新果子和煮得半生半熟的鸡、鹅、肉、猪头之类。
    由于这天正是阴历十五进香的日子,再者近来瘴疬流行,烧香许愿的人特别多。桃花把供品拿出来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烛,好不容易等到蒲团上有了空,赶紧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低声祝愿:一愿父母长命百岁;二愿夫君早日病愈;三愿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妯娌和睦,早生贵子,发家致富。要是以上愿望都能实现的话,来日生猪生羊抬到城隍山来还愿……刚说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只见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她嘻嘻而笑呢!
    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海。反正他家的房产颇丰,靠着几栋房子出租,满能混日子——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大陆新村的三层住房,就是向他租的。他虽然是个军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如今闲来无事,就每天在家里青灯黄卷,木鱼古佛,做起居士来。
    “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回到浙江老家。头年又应他的好友、浙江省省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省保安军司令。杭州沦陷以后,浙江省省政府搬到永康县方岩山上,省保安军也分散住在永康附近的几个县里。陈司令相信作战的胜负取决于神佛的保佑而不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到一处地方,首先要去拜神佛菩萨。最近来到缙云县,听说本方城隍庙灵验异常,忙备下香烛供品上山礼拜。
    桃花一回头,只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陈司令矮个儿,四方脸,脸色红润,留着两撇胡子,嘴上挂着笑意,左肩斜背着三角武装带,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黄澄澄的文明棍儿,脚登黑油油的长统马靴,刺马针闪闪发亮,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地一响,神气非常。两名勤务兵替他捧着香烛供品,正往大殿里走来。
    陈平的这支队伍,名为保安军,实为扰安军,军纪之坏,早已四乡闻名。特别是他属下一支叫“奋勇队”的支队,一个个都是身穿纺绸衫裤,头戴细麦秸编的小草帽,斜背着盒子炮的年轻小伙子,不但手上戴着金戒指,露在多耳麻鞋外面的脚指头上,也套着金戒指。他们住在缙云地面,作威作福,强派柴米不说,上街买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儿,上饭馆儿吃碗馄饨面条,也是把手榴弹往桌子正中一放,吓得别人都不敢进店,吃完了抹抹油嘴提起手榴弹来就走;半夜里闯进民家把男人反吊在门环上当面强奸其妻的事情也发生过,老百姓一见保安军,躲之唯恐不及。今天见是保安军的司令来了,用不着高老道轰,呼啦一下子全躲到后殿配殿去了。
    桃花也听说过保安军的厉害,却不知道陈司令竟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一见是保安军司令到了,吓得心惊胆颤,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正忙于收供品,行动迟缓了一步,慌忙中向左右一看,只见西面与大殿相连的城隍寝殿门儿开着,室内没人,慌不择路中只好一闪身躲了进去,但是室内并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匆忙中就坐在城隍老爷那张特制的雕花大床床沿上,又放下半幅红罗帐来,遮住了脸面身子。在大殿上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陈平在勤务兵和高老道的前后张罗下烧了香,上了供,行了礼。两个勤务兵都去烧纸钱了,他在高老道的陪同之下点着文明棍儿四处闲逛。他看了城隍雕像,转到神像西侧一面高架大鼓前面抬头仔细地看了半天,驻足凝神沉思起来,一副疑窦难解的样子。
    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本也不是道教的教徒,只因他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连个正经的差事也没有,只是每天挑着两个写有“敬惜字纸”的大竹筐,手捏一把竹夹子,沿街收集字纸,然后挑到孔庙门前的字纸炉内焚化,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在缙云城内也算是个知名的“大善人”。他的表兄是个在籍赋闲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又是城隍庙诸庙董中的头脑人物,见他没有挣钱的本事,年过不惑,依然衣食无着,就把他安排到庙里来当一名管香火的庙祝。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穿起一件灰布道袍,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簪子把长发别到头顶上,再穿上黑布的云鞋白布的袜子,再加上他一副笑眯眯的眉眼,爽朗朗的笑声,居然就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了。庙祝这差使,明面上并没有工薪可领,但是单单每天从蜡台上拔下来的半支半支的“残烛”,就能够攒上半箩筐的,加上香客们贡献的供品和灯油,数量也相当可观,一个月的收入,绝不比一个中学老师差,何况城隍庙的账本子就在他手上,可变的戏法还多得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陈司令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陈司令,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陈平用文明棍儿点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陈司令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罗?”陈平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们缙云人怎么那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陈平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司令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张人皮,是从一个江西人身上剥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儿出不了。自从缙云的风水被他破坏了以后,二三百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甚么大官儿了,整个清朝,只出了一个举人,连一个进士也没有,可见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陈平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高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四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就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
    “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你想: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轩辕氏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陈司令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唐朝人羊愔(yīn音)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土,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俟,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子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这是后话了。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把同善桥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液体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液体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边的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人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都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陈平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风水破坏,无法恢复;但可以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未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陈司令又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大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陈平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儿,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谁也不知道。当时缙云人用的土法,是把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陈司令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桃花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吓得心惊肉跳。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个典故,点头哈腰地又把陈司令往寝殿里引,陈平那文明棍儿点地的声音也已经响近寝殿里来了。桃花更是心慌异常,连忙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缩了上来。
    陈平走进寝殿,看了看铺排摆设,倒是琴剑书画应有尽有。要是没有那张床,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看那布置,这城隍老爷并没有把夫人带在身边。想这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来当城隍,单是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是五百多年过去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世当光棍儿吗?回头一看,正好庙祝就在身边,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到这里不过二百里路,干嘛不把夫人接来?就算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可以的呀!”
    老道赶忙回答:“陈司令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相配,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据小道所知,胡大老爷追随洪武皇帝南征北战,生前并未婚娶,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得一位夫人来。到了那时候,小道如果还在这里管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的金身,早晚上香供奉。塑像落成之日,还要请司令大驾光临开光呢!”
    陈平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玩笑不由得越开越大: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照我看,与其远道寻求,不如就地取材。缙云山川秀丽,姑娘也长得水灵俊美,只要他不嫌在下是个粗人,我一定给他保媒,替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新娘子,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时候采买好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别忘了宴请全县的父老绅衿,大家一起热闹一番!”
    高老道受宠若惊,着力奉承:
    “只要陈司令肯于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算是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不胜荣幸,荣幸之至。”
    陈平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出寝殿,忽然又站住脚,回头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是不是有大姑娘藏着呀?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帐门挂起来?”
    庙祝见问,也感奇怪,忙回答说:
    “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都是由小道亲手经管的,每天晚上十一点正铺开被子,放下帐门;早晨五点正挂起帐门,叠好被子,从不出错。今天恐怕有香客到内殿随喜,动手动脚,不小心把帐子碰掉了。待小道挂起来,请司令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上。这一撩不要紧,可就把桃花给露出来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最怕的就是见官,如今见了保安军的司令,直臊得脸红耳赤,低着头傻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平见城隍的床上果然藏着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心里其实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仍然打着哈哈逗乐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选定了一个藏在床上了,用不着我陈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躲进这里来的香客,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陈司令又瞟了桃花几眼,就笑着率先走出了寝殿。老道只说了声:“那姑娘,快下来,别弄脏了城隍老爷的床。”就连忙跟着司令出门了。
    过了好一阵子,桃花听不见屋里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抬起头来,见陈司令已经走远,赶忙溜下床,回到大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桃花直着眼睛走向供桌,把供品全都收进提篮里,盖上盖子。心想陈司令正在后殿,还是赶快离开大殿,找到树才嫂下山去吧。她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已经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隍老爷的虔诚,她走过去把扇子捡了起来,想把它放回城隍手中去。但是那神像坐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手;她略一沉思,一只脚蹬着供桌的横档,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在地上一踮,使劲儿往上一蹿,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像上去了。——这些天来酷暑难熬,今天一早起来提着篮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身子已经很虚弱;刚才听了剥人皮的故事,心里又受了一些惊吓;再加上躲在寝殿里被陈司令给撞见了,又羞又恼,来到大殿已经是脑子昏昏然,这会儿一蹿一蹦,大脑中的血液突然往下奔流,血压立刻降低,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几乎向后跌倒,急切间只好赶忙去抓城隍的手。前面说过,胡深的这尊木雕神像,所有关节都是活的,桃花一手扶它膝盖,一手抓它小臂,那神像忽地站起,向她猛扑过来。桃花赶紧往前一推,城隍倒是复了原位,可自己立足未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桃花感觉到那神像先是拉了她一把,接着就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直着脖子嚎叫起来:“放开我呀!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过去了。
    等到树才大嫂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桃花从城隍的怀抱里抱了下来,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不是吓着了就是中暑了,从头髻上拔下一枚大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讨来一碗凉水,用手蘸着,拍在她的脑门儿上。过了一阵子,桃花渐渐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接着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吐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又睁眼看看四周,忽然站起身来,清清楚楚地说: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家去,不要误了我的吉期呀!”
    树才嫂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看起来,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她真的急了,扑上前去,抱住了桃花的肩头,又是摇又是喊的,乱成了一片。
    这时候,庙祝带着陈平从后殿踅了回来,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出于好奇心,陈司令挤进人群中去,用一种颇为亲切的口吻关怀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树才大嫂到底是年长几岁,又是个结了婚的妇女,见了当兵的,不像大姑娘那么害怕,急忙说桃花姑娘是她的邻居,只因她定了亲的夫君久痢不止,她是特地上城隍山来烧香许愿为夫君攘灾祈福的,只为天气炎热,桃花姑娘体弱身乏,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了。
    正说着,只见桃花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似的直,指着树才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定亲了?我一没进过他潘家的门,二没吃过他潘家的茶,怎么能算是他潘家的人呢?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归置呢。晚了,可就赶不上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口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珠儿是发直的,脸色也是铁青的。陈平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活。他到底是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遇事不慌,当即吩咐勤务兵赶快下山去找一顶轿子来,先把姑娘抬到县前春寿堂药店请何大夫看一看再说;回头又叫树才嫂把桃花搀到廊下先歇着,好好儿照料她,等轿子上山来。树才嫂正要扶她到廊下歇着,不料被她猛地甩开,跺着脚嚷了起来:
    “我又没病,要你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推开树才嫂,迈开步子登登登地就往大殿外面走去。
    树才嫂拖她不住,只好也跟着她往外跑,连装供品的提篮都扔下不要了。两个女人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庙外走,刚走到大殿前面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那儿,桃花两眼发直,只看前面,不看脚下,没能迈过门槛去,身子晃了一晃,一个前栽,就跌倒在门槛上了。
    树才嫂抢上一步,想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心里一着急,没了主意,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桃花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高老道提着提篮和陈平从后面赶到,见是这副样子,忙把她们两个拽了起来,让她们在高门槛上坐着歇气。一会儿勤务兵到山下去叫来的两顶轿子到了,陈平向树才大嫂问明了桃花的姓名地址,帮着把桃花塞进轿子里,吩咐轿夫直接把她们抬到双溪口洪家,路上不要耽搁。两名轿夫答应着如飞一般抬走了。
    陈平眼看着轿子走远,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说:
    “天下事儿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我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陈司令如此说,小黄眼珠滴溜一转,赶忙抢上前去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司令,姻缘前定,只怕这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鳏居了五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按姓名地址先访一访那姑娘的人品,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确有缘份,这才真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了那个时候,司令的月老大媒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来亲自主持盛典的啰!”
    陈平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真是胡老夫子的点化明示不成?高老道真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了,胡老夫子心里一高兴,缙云县的风调雨顺全是我陈某人所惠所赐不说,就是本司令带兵打仗,有本方城隍的佑护,准也会所向无敌,旗开得胜的。如此好事,怎能不挑头不参与?他歪着脑袋斜睨着高老道,不觉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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