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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受伤的兽
    夕阳下,悠悠的人音若远若近,袅袅炊烟点坠于天际,沉沉的暮钟笼罩着你的意境。细细听来,像是古刹里的沉钟。
    “这附近有寺庙吗?”
    “回主子,主子暂住的宅子就紧挨着一座‘雨神寺’(也就是福佑寺),顺治初年所建。宅子对面不远还有座佛堂,原是前朝兵仗局的小佛堂。宅子建在佛寺附近,也正是皇上与太后对三阿哥的庇佑。”纳喇明珠回得极为归整。
    宁芳的胃胀走上不短的路到是好多了,看了眼说话的明珠:“快到宅子了吗?”
    “是的,主子。”
    “那就去家边上的那个什么佛堂看看吧。”
    明珠顿了片刻,才回道:“主子,这恐怕——”
    宁芳见他犹疑,很是不解,难道不能进吗?
    “那里是造兵器的衙门,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进去。”玄烨拉了拉宁芳的裙摆。
    “进不去?那我在外面看看还不行吗?走!带路。”
    几个人因着宁芳要看人家佛堂外面长什么样,正站在兵仗局的对面儿,就着人家洞开的门缝儿往里瞅。没什么新奇的,不过是一门二堂,此刻也没了钟声。
    宁芳瞅了没半分钟,没了兴趣,正要转身回宅,从门里不紧不慢地晃出个老头来。
    玄烨只见宁芳瞪大了双眼,挂了五分的笑,冲了上去,正把人给堵在外廊上。
    “Where  are  you  from?”宁芳那个兴奋呀。怎么能不兴奋?在现代她没少见过老外,可这是哪?清朝!除了满人就是汉人,哦对了,还有自己是蒙古人。怎天的困在封建王朝里,别说是见外国人,就是男人这种生物也没几只。当然,太监不算。今天好啊,逛了街,吃了饱,知了明珠长啥样,回了还能和外国人来个亲密接触!她能不兴奋吗?她是被困神经了。
    宁芳一见那外国佬呆在那了,只当是搞错了国别,连忙改口:“d-où  viens-tu?”(法语)
    嗯?还是不行?
    “Woher  kommen  Sie?”(德语)
    还不行呀?西班牙语我可只会听,俄语就更是找不到北了,看他这样,总不会是阿拉伯人吧?
    宁芳还在那纠结,老头到开了口:“我来自德国科隆。”标准的京片子。
    宁芳的嘴角线扯大了,直对着人老外傻笑。人老头也不恼,还挺乐呵的用德语问她:“你会德语?”
    “会,我不但会德语,还知道圣-彼德大教堂(就是科隆大教堂,建了230多年才建完),科隆之水(就是香水,最早),巴登—符腾堡州的黑森林,那咕咕钟——”宁芳发觉自己说多了,正不知如何回头解释。
    “夫人如何称呼?”
    “嗯?Kathrin。”
    “您很了解德国。如果有时间可以到我府上去喝杯咖啡吗?很难得我已经几十年没有遇到讲德语的女士了。”
    “咖啡?好呀,走了走了。请问你那的咖啡是哪里产的呢?”
    “呵呵,看来夫人真是无比知识渊博的女子……”
    玄烨见这一老一少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聊的忘了还有自己的存在乐呵着向街角而去。
    “喂。”他喊的很轻,但素心等人都听到了。
    “喂—”边喊边上前走了几步。
    “额娘。”满面纠结地喊出来,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宁芳正听那自称Johann的老头讲着当地的香肠,不禁也想起了家乡的金华火腿,越发得兴奋,当然不会去在意满大街的“喂”。至于那“额娘”,玄烨本就少这么叫她,再说了,宁芳可是个姑娘,正正经经的大姑娘,她怎么会自动自觉的把“妈”这个词扣在自己的头上。
    素心见小主子已是面色发红,气息急促,上了两步正要替三阿哥追回主子去。
    “皇额娘——”
    孩子的高音你听过没?那是没遮没掩的破坏存在,完全的“歇斯底里”。宁芳就算不知这是喊她的,走在大街上听到这种客意的噪音,也要回头看两眼,看看是谁家没有教养的孩子这么发镖。
    玄烨这声喊叫,那是完全顾不上教养的“歇斯底里”,宁芳回头一见他那煞气的满面暴红,心里就是一震,暗里道:完了。
    果然,那小子回头就走,完全不再理众人。
    宁芳抽了抽嘴角,唤了得得来跟那Johann问住址,连道别也没时间便措败地追了去。
    她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被这小子给累住了?他又不是她亲儿子。
    话虽这么讲,宁芳的脚步却没有停。
    哎,就是心常好,见不得小孩子不高兴。
    (推荐曲目:张悬《南国的孩子》)
    屋檐的翘角上只余淡淡的白光,西院里安安静静的。
    宁芳立在正屋的门前已经小半刻,虽是苦口婆心,正屋的门还是一般紧闭。
    其实宁芳并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就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哄一个这种情况下的孩子。
    那檐顶的翘角十分精致,蹲着几只辩不请何物的人怪,在昏迷的光影里透着股疏离与寂寞。堂子里有股夏日落沉时起的风吹来,生生的,宁芳打了个抖颤。
    寂寞?是啊,这么长的时间。她几乎都已经把寂寞丢弃在生命之外。
    堂下,一个人也没有,昏暗的宅影四处现着,衬托着yīn冷与孤寂。
    那是多久前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不去想那过去,过去似乎就从回忆里消失。妈妈,宁宁一直不曾回头地向前走着,只带着幸福、快乐与满足,丢弃了悲伤、寂寞与悲愤……多少年了?只自己一个人走过……
    眼泪,从眼眶滑落……
    爸爸,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哪里才是我的家?要到何时,我才能重新拥有一个你曾告诉我的家?
    宁芳走出屋檐下,盯着那漆灰的暮色,眼泪不受控制的下落。不停以双手去抹,却无法阻止泪水地肆意。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真的,爸爸……爸爸……我不想哭的,不想哭……宁宁一直很乖……很乖……呜……嗯……要坚强,不要哭,只想快乐的,过好每一天……要坚强,不要哭,只想快乐的……过……过好每一天……呜……
    却还是在某些时候止不住孤独与害怕的yīn影。
    在哽咽,在哭泣,却没有声音。拼命的抑制,却只有更多更多的泪水。周身打着惊栗,却越是抑制却是强烈。口腔像是裂开了深刻的口子,盖不住一种绝望无助的情怀由躯体内冲出,xiōng腔没有空气,头脑却益发清晰。
    “宁宁……宁……宁……”那是爸爸的脸,在记忆的迷雾里清晰。那是被严重挤压变形的头颅,血肉模糊,白骨击出了肉皮……爸爸……爸爸那只右眼呢?
    玄烨打开了那道门,只见他皇阿玛的再续皇后他的皇额娘瘫在廊下的黑暗里,身体剧烈地抽栗,像在承受着无比的痛苦。他趋前两步,已现她满面的泪水,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唇上已经满是鲜血,眼泪没有停,却是整个人一点声音没有发出。那样子,像是沉默地受着火刑、油煎。
    玄烨吓着了,他也见过宫里那些受刑的奴才,也见过受刑时无法忍痛哭爹喊娘的惨烈,也见过受刑后断了气的死人,却没有见过这般压抑而无声的纠葛。
    “皇额娘!皇额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奔上去,想去抓住她的双手,却已触到满手的粘腻,那是血,扑鼻血的味道,这么刺激、清晰、暖热的感觉,“啊!呜……”
    玄烨吓哭了。他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即便过去见过血,也是与他没任何关系的奴才。可宁芳不是陌生人,不是奴才,甚至不是他额娘。她只是对他好的人,比他额娘都对他好的人,比他奶娘都对他好的人,只有她曾对他这么好,这么好,像记忆里抱裹着他的暖水一般……
    一个对他如此好的陌生人……她不能死……呜……她不能死!……不要一个人……不要再一个人!……呜……我要她!……我要她好好的!……一辈子陪着我一辈子对我好……呜……
    宁芳沉睡在回忆里,承受那撕心裂肺的记忆。却渐渐听到孩子的哭泣。那声音如此渐次清晰地冲入耳膜冲破恶障,就像是在耳畔撕烈开一角孤寂的空间。寻着那可怜的孩子哭声,睁开眼睛,刚才那强大的可怕空间猛得撕去一身的沉闷与痛楚遗留下满身满心的茫茫虚脱。玄烨那张五官扩散、大肆渲恐、外加那十几个结了疤却未退的痘痕,怎么看怎么像个无赖小屁孩。
    宁芳冲破痛苦的魔障笑了,才发觉自己的面部在整个身体上抽凝着一种痛过不休的疼楚,竟是死过一般得惨烈。
    玄烨没有发觉宁芳的苏醒,还在一个劲的大哭特哭,那哭声虽是小孩子发出的,却震耳欲聋。被支使出院子的奴仆并安排完吃食回来的素心唬得推开了院门,就见他们的两位主子全都匍匐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皇后的脸色在昏暗里看不清真却可预见的苍白,而三阿哥趴于皇后的身躯之上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呜哝着,带听了几遍才明白:“你坏你坏……你不要我了……不许你不要我……你坏……呜……”皇后把三阿哥抱于怀中,一手抚着他的后脑,一手拍着他的背,不停用虚弱的声音安抚着:“是……我坏……再也不会……不要你了……不会……不要你的……玄烨是……宝贝……我的宝贝……再不会……丢下你了……”
    素心没有上前去,两位主子间虽然透着悲伤,却也扬着更强的温情,像是两只同样受伤却渴求相守的兽,像一只受伤的母兽与一只差点成孤的小兽。
    抹了一把面颊,素心无声地把大家打发出去打水、拿衣、取食。等两位主子发泄完了,饭还是要吃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而且,会过得更好。素心吸了吸鼻子,开心地去取主子最近迷上的酸梅汤了,只嘱了得得近前侍侯着,别让主子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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