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莫名觉得委屈。
于是,坐在后排的傅居和拾京,全都在出神想别的事情,跟前面双眼放光求知若渴的学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按例,讲完一小节之后,在梁修远歇息时,皇帝要提些问题,让学子们解答探讨。
这一环节,叫试才,识才。
今日讲完半场后,梁修远恭请皇帝提问,皇帝却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南柳代她发问。
学子中,头脑灵光的都瞧出了端倪。
虽说储君身体好了些,但这些日子却并未上朝理政,朝堂听政巡兵问贤,都让公主去做。而今,皇帝让公主做的,都是之前储君要做的事。
皇帝恐怕是要易储了。
看来,储君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稳啊……
南柳起身,玄衣干练,迈步行至长角号前,说道:“今日梁师讲的是《新语》中的品学论,既如此,那我们就来谈品性与学问。我近日听闻,有些地方的读书人,读书只为求富贵,求仕途顺达,他们拜访名师,四方游历,并非求学,而是求名。众位对此,如何看?”
这问题不难,比较好说,又是公主提的,众学子顿感压力减小,有勇气说一言两语的人多了起来。
拾京盘腿坐着,撑着脑袋看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跑到旁边的长号角那里,先报上名字跟籍贯,接着讲自己的看法。
拾京歪头对傅居说:“挺有意思的。”
傅居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你能听懂吗?听不懂也不亏,起码见到公主了。”
拾京高兴赞同:“你说的对,从我住到雁陵家之后,好久没见南柳了,也不知道她现在都在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忙接手政务。”傅居说道,“那些个政务之前都是储君操心的,公主从小到大从未上过心,现在要接手,自然经验不足,需要历练。如今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她要做不好,今后就难服众了。”
话说完,傅居忽然开窍,觉得,大婚的人选,可能也没他戏了。
公主本就经验不足,若是再找个远离朝政没有经验不适合官场的人当王君……
傅居不得不承认,陆泽安比他更合适官场。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看向拾京的目带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跟拾京一起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的学子们一个个站起来说自己的看法。
直到长角号里带着回音的张河山三个字传进拾京的耳朵,拾京才一个激灵,立刻把魂收回来,坐直了看着张河山。
张河山激动不已,先歌颂赞叹了皇帝伟业后,开始谈自己的看法。
其实和之前几个都差不多,他总结了一下前面几位的观点,将现在学子们求学为富,为沽名钓誉捞钱求官的现象批判了一番。
张河山其实很谨慎,聪明又谨慎的在他的安全区内进行了尝试,不谈新奇看法,站出来只是为了能说上一句话,好让自己的身价再往上拔上一拔。
张河山心花怒放,自他拿了那张银票后,运气似乎好了不少。
先是结识了不少京城学子,一起作诗作赋,其中还有凉州云州在读书人中很出名的几位知名学子,这样一来,他拿着这些人的诗赋回家,就可说自己和这些学子私交甚笃。
紧接着,他跟着这些学子进了国子监,还听了梁修远讲学,这样,他就可以说,自己曾拜访过梁师,梁师还对他大加称赞。
其实,到国子监听梁修远公讲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运气顶点。
没想到,今日圣上亲临,这真是上天注定的好命啊!
张河山兴奋的直哆嗦。
若是刚刚发问的是皇帝,张河山也不敢出来博这个出头的机会。
但上天待他不薄,让公主发问,而且又是很安全的问题,张河山鼓起勇气,走出来说了自己的看法,心中已经在构想衣锦还乡后县镇的官员们争先宴请他,他在宴席上大谈公主如何赞扬他的画面。
富贵闻达,就在今日!
张河山一脸喜色,越说越顺:“读书是为了修身修心,读书人需品学兼优,若因慕身外之物钱财仕途而丢弃高洁品性,是读书人之耻……”
南柳以袖掩面偷偷打了个哈欠。
这人不是人才,只是把前头几位学子的话挑挑拣拣给又说了一遍,倒是有点小聪明。
傅居听张河山发表言论,轻声对拾京说道:“我还是觉得刚刚那个身怀六甲的洛州学生说得好,书读得好,学问满怀,身外之物自然无忧。但却不能一开始就为了身外之物去读书,读书就是读书本身……所以你挺好的,你读书就是纯粹的读书……对了,你最近在侯府有没有坚持读书?《六论》读完了吗?”
傅居边说边转头等拾京的回答,可一转头才发现人不见了。
傅居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刚要张望寻找,只听长角号里传来一声:“张河山,你说的都是假话,不会脸红吗?身为读书人偷人钱财不说,偷完还敢在皇帝面前扯谎,谈什么品学兼优,把你偷我的银票先还我,五十两!”
不止傅居,在场的,不管是高台上的皇帝公主也好,还是下方空地上的学子和传讲人,所有人俱是一愣,瞌睡的,开小差的,觉得无聊的,现在全都打起了精神,伸直脖子朝后排的牛角号看去。
拾京很惹眼,身上穿的是自己操剪刀改过的制造办发的官服,露着白皙的胳膊和脚腕,手腕脚腕上套着五六个银镯,碰撞时响,不撞在一起时,上面的银铃响。
总之,他每说一句,银饰就响几声,从长角号中传出来,听的大家脑袋一阵疼。
拾京头发依旧很长,垂到腰。因为制造办规矩少,拾京画图时把头发扎上去,不画的时候就把头发放下来,银簪随意一绕,于是,现在他就像刚睡醒未打理头发,莲花型的银簪摇摇欲坠,还有脖子上非常扎眼的九瓣莲锁心环,被眼尖的人见了,顿时就猜到了他是谁。
“张河山,若是不记得我,我来提醒你。来京途中,你跟我在一条船上。我们遇到过两次,第一次,你被江鬼打劫,是我帮了你。之后又在洪洲遇上,你住在我旁边的船舱中,我受伤生病,你用生锈的刀剜了我的伤口,我支撑不住,睡前提交待你,船到港之后叫醒我。你却偷了我身上的一张五十两银票,把我扔在马厩里就离开了。若不是被路过之人搭救,我早就没命了。对了,我身上的伤又复发了一次,郎中说了,是因为你那把刀太脏,还不如不用。你要还钱!把偷我的东西还给我,你再谈什么学问和品□□。”
众学子哗然一片。
张河山在认出他后,双腿就抖了起来。
刚刚心中还在幻想的画面全都灰飞烟灭了,脑子一片空白,满背冒汗。
然而,他在一片哗然声中,快速反应过来,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拾京的通缉犯身份,抓过眼前的长角号一端,大声回道:“胡说!你是通缉犯!我背你下船后,放你在马厩休息,去给你找大夫,没想到你却是个通缉犯!我看到通缉令了,你是延半江的干儿子,那次江鬼劫船也都跟你是一伙儿的!我当时是去找官兵抓你,没想到却让你跑了!”
张河山指着拾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皇上!皇上,此人是前朝旧党,是洪洲的通缉犯!”
众人又是一惊。
傅居惊愣之后,在满脑子回府要挨鸡毛掸子的想法中,大义凛然,决定冒死过去把拾京拉回来,却晚了一步。
侍卫们训练有素,反应神速,听到前朝旧党四个字,不管他是不是,先出手押下控制住,再等皇帝发落。
拾京被按在地上时,叫了一声南柳,声音不大,但南柳听了,心猛的揪了起来,想也未想,不管不顾地翻过高台,跃过水榭,经过张河山身边时,怒火冲天地吩咐道:“拿下!”
她相信拾京说的话,更是对张河山没好气。
张河山说出前朝旧党这个词时,皇帝抖了下眉毛,恍惚了一刻,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南柳慌忙奔下去,什么话都没说。
好好的公讲来这么一出,她面上却什么表情都不露,也不知心中是怒还是忧。
南柳扶起拾京,回头狠狠瞪了傅居一眼:“你带他来的?
傅居立刻承认:“我的错……”反正鸡毛掸子少不了了,再承认一错他死不了。
南柳对拾京说:“这时候来捣乱,你真是……”
皇帝神情悠然,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抿了一口,说道:“去,把人送刑部查明白。”之后,又坐了回去,说道:“梁修远,你继续讲。”
拾京被侍卫送出国子监时,对南柳说:“我跟你说过的就是他,叶叔送我的钱袋你也见过,里面的五十两银票就是他偷走的!”
南柳又想发火又想笑,最后只得板着脸点了点头,让侍卫把他和张河山都带了下去。
南柳转身回高台时,远远听到拾京对侍卫说:“对了,他还有个女儿,你们记得跟她说一声别让孩子着急……”
南柳叹息一声,目光柔和了许多。
拾京和张河山收押刑部后,分开查问。
刑部的官员查问拾京的都是一些关于延半江的问题。
拾京有删有减的把怎么跟延半江遇上的事交待了,之后,把重点转移到了讨要银票上,仔细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拿起记录状,认真看过之后,写下名字画了押。
“什么时候还我钱?”
刑部官员说道:“公子稍安,一经查实,我们会立刻告知。不过……”
不过,拾京还有几条罪要领。
于是拾京领了扰乱公讲,御前失仪的罪,挨了十下板子,坐在刑部的公堂上等人来接。
过了不久,裴雁陵的母亲江蕊匆匆从宫中赶过来,半句话未说,把他接回了侯府。回府后才仔细问了事情经过,闭上眼叹了口气,让他回房歇着。
拾京是个麻烦。
一个犹如上天横□□京城局势的一个钉子,突然出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挪不走,也无法除掉,所有人都绕着他生疑,绕着他猜想着当年旧事。
旧事和他有没有关系,他是不是旧人之子,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他都不能掉进任何政局势力中去。
皇帝的意思,江蕊明白。
要让他安全,也要让他远离朝政,旧事还不能让公主知晓,对他的处理也不能让公主不满。
江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只得自告奋勇领了这个麻烦。既然他已经来了,那就让他处在这暴风雨中心吧,越接近敏感点,反而越不引人怀疑,而裴家的这个侯爵,正适合做拾京的避风港。
裴家与昭王息息相关,是敏感中的敏感,却巧妙地避开了朝政中心以及势力争夺,是站在众多势力中间,最安全妥当的皇党。
可想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江蕊万万没想到,拾京这么能招惹麻烦。
江蕊忧愁自语:“不知公主是否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可惜,南柳不明白。
她到底还是年轻没经验,只心乱如麻的想如何让皇帝接纳拾京,未考虑其他。
回宫路上,南柳趁此机会,跟皇帝说了推迟大婚,给拾京三年时间历练机会的想法。
皇帝恼怒:“你说什么?给他三年,让他在朝中占一席之地,拜三品职,让朕好封他做你的王君?!”
南柳态度坚决:“是,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抬起手,想一巴掌打到她脸上,又不舍得,把手狠狠拍在车辇的扶手上,恨声道:“想都不要想!”
她的回答在南柳意料之中,她无所谓道:“傅居和陆泽安,我哪个都不要。”
这话像挑衅,也像气话,不管怎样,这句话的语气,能刺伤九五至尊。
皇帝气的脸色发白,手抖着,按下心头怒火,冷冷撂下话:“你若再说,朕明日就下婚旨!滚下去!”
车辇欲进内宫,南柳还需在外殿问政。
南柳依言跳下车,却忽然一笑,直接跪在旁边,说道:“若母皇降旨赐婚,儿臣只接有拾京名字的。”
宫人们吓得跟着她跪了一地,皆头冒冷汗。
一片寂静中,南柳听到皇帝说:“摆驾宁和宫!”
皇帝身边跟了多年的老宫人犹豫道:“陛下,公主她……”
“就让她跪着!!”
宫人们连忙站了起来,跟着皇帝的车辇离开了此地。
南柳无聊地摸着袖口的牡丹绣,抬头看着天。
“不好,跪的时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