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按住心口,缓了片刻,慢慢偏过头,缓缓说道:“本王是大延的昭王,从生到死,不会改变。”
拾京愣了好久,起身,慢慢给了他一个拥抱。
昭王微微颤抖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二人无话。
昨晚,皇帝跟他说过。
早已没有其他选择,也不可能让他公开认回父亲,如果他只是想知道父亲是谁,是什么人,那她已经告诉了他。
如果想公开认父,要回本属于他的身份和位置,她做不到。
至少,这十年内,或者直到她去世之前,她做不到。
皇帝说:“我会尽量补偿你,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可以给你补偿,哪怕你想入朝为官,虽然难,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考虑。”
拾京说道:“南柳告诉我,我无法跟她大婚,就是因为出身太低,家中无助力。”
“不错。”
“……我已没什么话可说。”拾京明白道理,也理解京城中,这些人的苦衷,如叶老板说的那般,京中的人,人人之间都有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使朝局发生变化。
最终,拾京对皇帝说:“……我要拿走这幅画。”
“随你。”
拾京轻轻叹气,放开昭王,说道:“我想去看橘娘。”
“是于嬷嬷……”昭王笑了笑,“当年,换牙……说话不清楚……就他叫于嬷嬷橘娘,我和他差两个月,从小一起长大,于嬷嬷是我们的奶娘……你想见她……可能不太方便……”
昭王这句话,未说出名字,但拾京能听得明白。
或许是拾京落寞的表情刺痛了昭王,昭王又改了口:“于嬷嬷毕竟年纪大了……院子里人多,你……我带你远远看一眼吧。”
昭王转动着轮椅,来到前院,招来人问道:“于嬷嬷起身了吗?”
“卯时一刻就起身了,老人觉少,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就问问,醒了就好,我打算到库房里找些工具,跟你们说不清,我自己亲自去。”昭王说完,转身拉住拾京,“乖徒,你来,随王叔一起到库房看看。”
王府一处僻静的后院里,一个银霜黄发相间的胖老太太,一脸喜气相,正坐在院中的摇扇喝茶。
人上了年纪,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敏感的很,昭王的轮椅声一进院子,她就听到了,睁开眼,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拾京。
老太太老眼昏花,拾京在她眼中,几乎和她奶大的班尧一模一样,顿时就知道了,这是昭王带着拾京来让她看上一眼。
老太太很是机敏的藏起刚刚露出的惊与喜,站起来,远远探着身子,想靠近又不能,急巴巴问道:“王爷这是要到库房去?”
“唉,还是把奶娘惊扰到了……”昭王指着拾京说道,“这就是我跟您老人家说的那个特别有灵性的徒弟,奶娘瞧瞧,是不是很精神。”
“是是是!”老太太迭声道,“这孩子一看就生的好,有福气,是个好孩子,王爷可要好好教……多年没见……这么好的孩子了……”
拾京带着笑意,轻轻唤了声橘娘。
昭王拉着他离开了,老太太又坐了回去,失魂落魄了一瞬,默念了一句苍天护佑,继续闭上眼,慢摇着扇子,过一会儿,用蒲扇捂住脸,掩住了老泪横流的自己。
拾京翻遍了制造办的书库,工具库,找到了很多阿爸曾经写的,用的东西。
他看着这些,把这些拼起来,试图拼出那个未失忆的父亲。
他对京城和皇族的认识,仿佛还隔着一层雾。
他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却仍是不能完全明白,父亲叫班尧意味着什么。
皇帝告诉过他,这事很重要,重要到会动摇这二十年来之不易的平静。
所以,他心中揣着这一份重要,悄悄地找寻着收集着关于建元元年之前,那个班尧的点点滴滴。
六月二十七,皇榜公布。
虽大丧刚过,但皇榜公布后,皇帝仍是批了今年的游庆。
拾京拿着一本从书阁里淘出来的九章算术,一边看一边心算,坐在观花楼看皇榜三甲戴牡丹,矜持着笑意游街。
今年还有个特殊,榜眼是个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准母亲,因而,往年簪花骑马游街,之后乘舟顺着昭川绕京一圈的规矩,今年改为了乘车辇游街,之后连车辇一起登舫,接受京中百姓和各州学子的祝贺。
拾京换了个姿势,边看下面的人群,边在草纸上写下算好的一串数字。
他的连发枪还差点意思,有时候不能连贯射发,会卡弹。
他熟练拆了火铳,找出了几处瑕疵,算法不精确,自己做的工艺又粗糙,因而有了误差。
车辇临近,缓缓从楼下而过,百姓们和一些年轻的学子们,都上前,摸一摸三甲车辇外垂下的素色锦缎,讨个喜气。
拾京抽空看了一眼,找到了带领三甲游昭阳京的南柳。她在队伍最前端,与高中状元的老人谈笑,向路边的百姓学子挥手致意。
拾京见到她后,心满意足地捧着书,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离开观花楼。
刚刚来到街上,正要往制造办去,忽然听到一声痛呼。
榜眼的车辇恰巧停到他身边,他回头去看,车辇上那个身怀六甲的榜眼捧着肚子痛呼起来,歪躺在车辇上,咬着唇,满头大汗,面色窘然。
“对……对不住……帮……忙,叫个人……”
周围群众齐齐惊呼:“唉哟,这是要生了吧!”
“林榜眼,大喜啊!!”
“好日子,好日子!”
拾京对上她满是汗的苍白色的脸,愣了片刻,把书塞进怀中,想也没想,蹬上车辇,把人放平,林榜眼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抑制不住,又是一声痛呼。
队伍停了下来,百姓迅速围成了圈,拾京无措地看着林榜眼,最终决定就在这儿让她拽着。
有个郎中在人群后面跳着,大声问道:“林榜眼!疼了几时了!?”
林榜眼苍白的脸上硬生生羞出两坨红云,存力大声回应道:“从……从面圣时就……”
今日是她高中的喜日,再诞下新生,那便是喜上加喜。
只是,她从未想过,要在满街围观的百姓中生孩子。
其实收到高中喜报后,三甲到宫中面圣时,她就有些痛,那时她以为是自己太激动,因而坠疼。
这下惨了。
这个娘当的有些盛大,全京城的都知道。
林榜眼在阵痛中,把因公务待在家乡未能陪她上京赶考的夫君掂来覆去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南柳接到传报,顺手吩咐人把那个郎中拽出来,又让人快马到宫中请太医。
蹬上车辇,她看到拾京弯着腰,让林榜眼拽着衣袖,愣了一愣,笑道:“哪儿都有你。”
她和拾京有十天未见了,没想到今日遇见,是这般乱哄哄的场景。
拾京未出声,只给她笑了笑。
郎中满头大汗挤出来,侍卫从旁面的布店垂帘上前查看完:“开了开了,就现在了,林榜眼,生吧!”
南柳听了,打消了挪她去旁边铺子的想法,让侍卫把车辇围了起来,旁边布店的老板扯了几匹布,两侧观景楼的人帮忙把布搭了起来。
林榜眼终于放开了拾京的袖子,南柳一个转身,把他推下车辇,自己也从里面出来,站在车下,和状元探花等着消息。
探花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还未婚,这会儿的脸上都是茫然,跟着林榜眼的痛呼一抖一抖的。
“顺利吗?”
郎中在里面回应道:“顺,顺!莫急莫急,稍待!!”
就是在这热闹中,拾京开口对南柳说了第一句话:“南柳,我想回云州。”
南柳的笑容凝固了:“什么?”
“我想回云州。”拾京说,“回去把我阿爸带回家。”
听到他还回,南柳的表情恍惚了一会儿,眉头松了些,说道:“哦……还回来啊?那你……那你等着,等我忙完今天,回头拨些人跟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拾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钩,咔嗒开了脖子上的锁心环,在南柳因惊恐而煞白的脸色中,把锁心环套在了她身上,扣上锁。
“这个给你戴上,等我回来再还我。”拾京笑道,“本来想让雁陵跟你说,我等不及了,他们要去动我阿爸,我怕他们伤到他尸骨……”
南柳怔然摸着锁心环,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么。
“挺快的,他们挪不动那些石块,但我可以。”拾京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我阿爸是谁了,我会带他回家的……等我。”
“你别骗……”
“没有。”
拾京的唇轻轻擦着她的发丝,轻轻笑了起来,退后几步,笑看着她。
“我走了,等着我。”
南柳回过神,刚要喊住他,就听身后一声嘹亮啼哭。
“哈哈!是个女儿!林榜眼,大喜!!”
小探花也不顾身份了,扶着南柳的胳膊瘫软在地上:“娘啊……听着好疼……吓死我了……”
拾京的身影消失在欢腾的京城百姓中。
南柳心中一空,回过神,不知怎么,泪忽然落了下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他还回来。
虽然这么想,但南柳的泪,止不住。
建元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
拾京带着余下的二十三两,以及一幅画轴,登上了回云州的船。
昭阳京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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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来了~
☆、第62章 重归岚城
林榜眼放榜之日生的女儿,皇帝亲自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