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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瓜还在叶流西手里——她做了假动作,才刚撒手,反手又接,抢在他前头拿到,然后笑眯眯搁到他空张的掌中:“刚才接了不就结了?就这么说定了,手机。”
    昌东拿手机给她,她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一声挂断,然后递回给他:“你准备好出发的时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这,找不到的话打我电话。”
    什么都让她说了做了,看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昌东不想多话,转身走时,叶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东。”
    昌东回头。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东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个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镇上最好的,也最显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吗?”
    她解释:“反正你付了过夜的房钱,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东皱眉:“你家里没洗澡间?”
    叶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响声咣当咣当的。
    “我就住车里。”
    ——
    昌东送车子到镇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维护,接手的师傅见车子模样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经心,真到紧固排损时才看出端倪,不时一惊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这改装绝了!”
    昌东没吭声,盘腿坐在一边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纸笔,慢慢地勾画路线图。
    两年了,大多时候都困在回民街那个几平米不到的后台,逼仄的空间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间,像平地起了风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声响刮成齑粉,极目四望,还是身处万里戈壁。
    他早知道终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个人,凭什么只活他一个呢?
    墨笔在纸上迤逦出一道弯弯绕绕的路线图,一个个站点,像是刻在脑子里的。
    罗布泊的东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这一条,起始点是玉门关,业内叫西出玉门。
    他看自己标出的路线。
    玉门关——三垄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踪地——红柳墩——罗布泊镇——湖心——余纯顺墓——龙城
    “龙城”两个字上,他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尸体,怎么会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个诡异的传说——
    死在沙漠里的人,尸体从来都找不到,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乘着戈壁的大风,在大漠里来回行走,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
    除了孔央,还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黄土垄堆里?
    ——
    车子检修完已经是晚上,有几样损件没货,要等明天调配,昌东在车行旁边的饭馆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大厅里跟前两天不同:几个穿着撩人的年轻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道是讲到什么好笑的,正前仰后伏乐不可支。
    而一侧的楼梯口,有对男女正搂抱着上楼,那个女人很是眼熟。
    叶流西?
    昌东想起sunny的话。
    ——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异,南面含蓄点,而北面的广告发得活色生香。
    叶流西今晚既然已经找到下家,看来是不需要去他房间洗澡了。
    昌东推开门进去,垂着眼经过沙发时,有几句压低声音的对答传进他耳朵里:
    ——“他偷偷给流西下药,你看见没?”
    ——“看见了,大概想玩花样,怕她不乐意……今晚那男人会爽到吧。”
    ——“我没提醒她,反正她也乐意,自己跟人走的……”
    几个人咯咯笑成一团,风月场里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于是乐见别人倒霉。
    昌东皱了皱眉头,走到电梯边揿钮:走楼梯的大多是住二楼的客人,三楼以上就要用到电梯了。
    电梯到了,昌东进去按了楼层,没人同乘,电梯门缓缓关闭,小地方的电梯,广告包满四面,连地毯上都印餐饮店标语,讲明全年八五折。
    这是叶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见惯,自己用不着多管闲事。
    到了楼层,昌东出电梯,快走到房间时,忽然犹豫。
    有人对她下药,于情于理,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
    他走过房门口,从疏散楼梯下了二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
    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楼的空间受挤压,房间少,都是单排,门对着走廊,有几间没亮入住灯,空关。入住了的大概有十来间,只有一间门把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昌东上去敲门,没人应答,他手上力度大了点:“叶流西?”
    试了几次,里头还是没动静,昌东低头去看锁,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你叫我啊?”
    昌东迅速回头。
    居然是叶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双拖鞋,脸上的表情比他还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么会敲一间客房的门喊我的名字呢?”
    昌东收回手:“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晚上去你那洗澡吗?我车停在后头车场,从后楼梯上来的,听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楼吗?”
    昌东说:“我认错人了。”
    ——
    叶流西洗澡的时候,昌东又下了一趟二楼:刚刚的事情,他总觉得不对劲。
    那间房的门口明明亮灯,却怎么敲都没人应,他试着用楼道的电话拨房号,同样没人接。
    昌东从楼梯绕进酒店后的停车场。
    停车场其实是片半开放的用地,里头停了不少车,有私家车,也有电动三轮,并不只对酒店住客开放,他在停车场站了会,抬头看酒店的大楼。
    黑漆漆的墙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亮灯的窗户像嵌进黑幕的一只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间拉着窗帘,帘上偶尔映上人影。
    冷风吹过,昌东打了个寒噤,转身想上楼,走了两步,心里忽然一动。
    他转头看向二楼的一扇窗户。
    里头没亮灯,这不稀奇,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关的。
    稀奇的是,那间房开窗——那旗镇多风沙,窗户很少打开,即便想开窗透气也是选中午没风的时候,更何况现在是晚上,温度正持续往低走。
    整幢大楼,只有那一间开窗的。
    昌东将衣服的上拉链口松了松,活动了一下头颈,退后几步,快跑提速,一个踏冲踩上墙面,身体拔起,胳膊伸长扒住空调外挂,借力提气翻进窗子。
    这屋里有动静。
    昌东在窗口站了会,借着外头微弱的光,渐渐看清楚。
    床上躺了个肥胖的男人,赤身裸体,手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枕巾,喉咙里唔唔的,正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昌东走到床边。
    那男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来者会对自己不利。
    半晌,昌东弯下腰,抓住抛在地上的被子顺手一提,把被子抛盖在男人身上。
    ——
    酒店的热水水流大且稳,相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车,催不得也踹不得。
    叶流西洗得心满意足,换好了衣服出来,扯了条毛巾擦头发。
    昌东在看电视,看不出这么大个男人,居然爱看狗血的婆媳剧:儿媳妇正拽着男人不依不饶,另一边,婆婆骑驴样跨坐在窗台上,声嘶力竭叫嚣:“你今天不赶她走,我就跳下去!”
    叶流西擦着头发,目光往电视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这当口,昌东举起遥控器一摁,电视机黑屏。
    叶流西觉得他是故意的,皱着眉看他。
    昌东迎上她目光:“我去过那间客房了。”
    “什么?”
    “你干的?”
    看来没法装傻蒙混了,叶流西毛巾往边上一搁,伸手抓理头发:“你把人放了?”
    “给他盖了被子。”
    叶流西语带讽刺:“真看不出来,你还长了颗菩萨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现在的温度,开窗,人脱光了过一夜,轻的冻残,严重点会失温冻死?”
    叶流西漫不经心:“所以呢?”
    昌东盯着她看:“那人冻死了,就是命案。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你和他搂在一起,警察第一个找上你。”
    叶流西笑:“这么为我考虑?怕我坐牢啊?”
    昌东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赔命没关系,但会耽误我的事。”
    “龙城这事没了结之前,我希望你循规蹈矩,有点法律意识,别给大家找麻烦。完事之后,杀人放火都随你,跟我没关系。”
    叶流西不说话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过了会说:“好啊。”
    语气柔和,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但走的时候关门,整个楼道里都有回声。
    这声响……昌东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
    叶流西下楼,在心里骂昌东:教训我,什么玩意儿。
    进了停车场,回头看那扇半开的、黑黝黝的窗户:她要是再翻窗进去生事,显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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