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琴方才听得浑身冷汗津津、脊背生凉,勉强牵起嘴角,笑得牙齿磕磕直打架,哼了一声转脸往后院去了。鸨儿在她身后急得直叫:哎!你上哪儿去?
晚琴头也不回地说:去泡茶!
王老烟非但不恼,反而喜欢她使小性儿的机灵劲儿,对鸨儿笑说:无妨无妨,我去房里等,去房里等。
晚琴走到灶房,挑了最劣的高碎掺着小叶双熏茉莉花茶偷偷往壶中倒,窗子吱呀一响,蹿进一个人影来,她生怕被发觉,手忙脚乱地将壶往身后藏  。见了来人,晚琴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急得直跺脚:贵子大哥!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贵子是打后墙翻进来的,他守在胡同里已有多日,但是并不打算解释,而是指指二楼的房间,问道:王老烟?
晚琴想到了点什么,脸色刷得一下全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平民百姓手无寸铁的,怎好去同那些老爷先生们较量个死活呢?她心中明白,可到底是年纪小,心里又慌,嘴上什么也说不出,只会阻拦道:你不要去寻仇!
琴、琴姨!贵子道——他们剃头行的自知身份低贱,见了窑子娘儿们,甭管多大年纪、是美是丑,一律都得叫姨。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抬举!凤娥死、死得不明白!我去问两句话,问完就就、就走!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两腮却咬得紧紧的,双手在肥大的裤管上攥来攥去,膝上一弯就要跪下,把话说得很坚决:您行个方便!
晚琴慌忙去搀扶,只好道:我引你去房里,最多两句话的功夫,千万别叫人发觉,不然我又要吃鞭子。
看准了院中无人,二人悄悄上了楼,王老烟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连声高叫:人呢?
晚琴强撑着笑嘻嘻地陪了不是,她心中有惧、手上就没准头,斟一杯茶,泼出去的有一大半。王老烟的太古灯烧得旺旺的,已经打好一个烟泡,他斜在榻上将烟枪凑在唇边,也不急着吃,冲晚琴招招手,指着自己怀中:来孩子,别怕,坐这儿。
她正踌躇着,贵子快步上前请了个安,王老烟见他颇为知礼,也没恼,问道:新来的茶壶?
贵子回答说:小、小的从扬州来,有剃头修面的功夫,不知老爷肯不肯赏脸!他一向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平时少言寡语,当下紧张得顾不得那许多,竟然也能说出来囫囵句子。
听你这腔儿,不像啊?王老烟搔搔耳朵,嗤一声: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扬州搓澡的功夫怎么成了剃头的呢?他将贵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瘦高个子白净脸儿,没怀疑太多,道:巧了,我这好些日子没剃头,脑袋像上了箍儿似的难受。。
贵子弯了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快刀热水,老爷,您擎好儿吧!
晚琴帮忙提来开水,也不用板凳,就让王老烟半躺着,拧好手巾板儿热热地敷在他脸上,舒服得他鼻腔里直哼哼。贵子绕到王老烟身后,从肩膀上的褡裢里拿出刮刀、拢子、手推子,先给他拢拢头发,刀片在一个乌黑锃亮的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磨得锋利闪寒,刀锋呲着头皮哗哗几个来回,便出来一个精神利索的青光脑袋。
热天里头这功夫能叫人身心败火,冷天亦能解困消乏。
贵子用一只短柄小圆刷蘸着水,在猪胰子上擦出了牛奶冰糕似的白沫,还没向他下巴上涂,王老烟支起身子说:慢!我喝口茶。
他捞起桌上的茶杯,将将儿饮上半口就啐了出来,指着晚琴骂道:这沏的什么玩意儿,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他脚尖往晚琴怀中一踹,踢得她眼前一懵,连翻几个骨碌。
晚琴忍痛蜷着脊背磕头道:老爷,我知错了!这就给您沏新的去!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王老烟哼道:好嘛,这小狗日的也敢跟老子耍猫儿腻!
贵子一声不响,拿出一把刮脸刀,五寸来长、寒光凛凛,从下巴修到眉毛,手上灵巧仔细,一时间室内只余唰唰刀声,王老烟赞道:好刀,好手艺!
是德产刀片。贵子很谦逊地答了话,替他揩了脸,问道:刀锋洗眼,您试试?
刀锋洗眼是在眼睛里运刀子,刀刃在眼皮上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可以去除眼中污垢而不伤眼球分毫,洗完眼睛明亮清爽,是手绝活儿。王老烟听罢,立即觉得眼中痒起来,说道:那就试试。
贵子先在他肩膀上敲了几个穴位,令王老烟浑身上下筋酥骨软,懒得动上一动,就像刚过完烟瘾似的舒坦,接着他将王老烟的眼皮轻轻撑开,冷嗖嗖的刀子蛇信子一样来回游弋,弄完了,有眼泪自然涌出。可这回,眼中的液体流不尽似的一直往下淌。睁开双目,却是一片漆黑,自己到底睁开眼了没有?王老烟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贵子用手指在王老烟眼皮上抚了抚,问道:不疼罢?
王老烟道:疼是不疼,可我怎么看不见了呢?
贵子道:您哪,别睁眼,先养养神。
他暂安下心来,又听见贵子拉家常似的问道:听——听闻家里近来逢丧?
哦?王老烟不安地挪腾了一下双腿,不悦道:那婊子么,不规矩,留在家有辱门楣,还是死了干净。最近闹得凶吧?我请了七七四十九个道士做法,还怕镇不住?
贵子道:那女、女人胆儿小着呢!怎么死了却这样恶?有冤罢?
王老烟不愿多提,随口应道:怂人也有三分胆儿,谁知道!
贵子哦了一声,声音极轻:这话可是您说的。
头剃净、脸也修毕,贵子又拧了热毛巾焐在王老烟脸上,刀子在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用手背试了试,吹毛立断。
老爷,跳三刀,白给您的!
刀子挨着王老烟的后颈,跳跃着一路刮下去,又凉丝丝地从后背蹿上来,快得好比几十张刀片同时挥在脖子上,令人头皮发麻。王老烟一张口半个音节也未发出,就被死死地捂住口鼻,脸几乎被热手巾烫下一层皮来,紧接着颈子寒嗖嗖贴上一爿刀片,喉咙被深而快地一划,一冷一热间,整个身子轰得栽倒下去了。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鸨儿见这厢房门大敞着,里面静悄悄空无一人,心中奇怪,走进去查看。结果王老烟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被刀子划伤了双目,脖子也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嘴巴还会一张一合,只是阿阿发不出声,像条没死透的鱼。鸨儿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扯着嗓子哭叫道:鬼胎索命啦!
女人的尖叫声、哭声、噼里啪啦穿堂跑过的脚步声乱做一团,晚琴因没了热水,去跨院里抱柴禾来烧,一路上耽搁了时间。她在灶房里听见这动静,联想到贵子的种种情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心想:鸨儿只晓得王大爷是由我伺候的,却不知道贵子偷偷进来过,现而今他跑了,这杀人的大罪岂不是全赖在我身上?
她趁乱顺着穿廊偷溜到大门外,沿墙根儿迈着小步子一路逃了,脚上越来越快,她也忘了辛苦攒下来的几枚铜子,也忘了掖在褥子下的红头板,全然顾不上东西南北,就连奔去哪儿也不知道。
此为第二桩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