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了底,仝则当即上马回裴府。动笔画图,一蹴而就。想象裴谨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应该是相当标致风流。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一头长发,好像有点无处安放。
仝则是受不了原主过长的头发,打进了裴府立刻自己修剪成了披肩的长度,反正梳起来够量就好。如果裴谨也剪成披肩式样呢,整齐飘逸,不经意间垂下一缕,配合他轻柔雅致的微笑,眼前即刻浮现出那画面,他蓦然间意识到,裴谨的美,不仅仅在于他的脸,更是容貌加上风度共同造就出的。
而做什么都极有效率的裴侯,在仝则呈上图样半个时辰之后就给了答复。来传话的还是之前那个人,似乎是裴谨的心腹,名叫游恒。
他说,“三爷看过图样子还算满意。用过饭就让你去给他量尺寸,他不喜欢空着肚子量,因为也没打算在席上什么都不吃。”
真是不亏待自己!雇主发话,理当遵从。仝则点头应下,在房门阖上的一刻,心里突地一跳,裴谨居然没有直接给他尺寸,而是让他亲自去量。
可这量尺寸嘛,势必是要……贴身,且,穿得极少……才能保证精确无误。
第15章
裴三爷的房间,仝则并不陌生,毕竟他曾在这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装修工。
站在屋里打量一下,和之前比没什么变化,看来裴谨很安于目前的装潢。其实细想想,裴谨为人风姿好,但并不张扬,不是那种刻意精雕细琢外表的男人,风格大抵走的是低调奢华路线。
见多识广又有品位的贵族男青年,审美情趣当然和暴发户不一样。
譬如用饭,仝则现在站在软榻前头,看下人将食盒一一摆好,盛菜的碟碗是一水儿的甜白,纹理细腻,颜色如凝脂一样可爱,不过里头的菜量看着可真有点寒掺。
莼菜、蛋羹、外加一小碟牛肉,两三片而已,还切得极薄,夹在手里迎着灯光恨不得能照出人影儿,除此之外另有一小碗甜汤。
连主食都没有,仝则不禁惊异于裴谨的饭量,一个身高约摸在一八五,肩宽腿长的大男人,吃这点东西当真能顶饱?
再看裴谨,此刻袖口微卷,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青筋隐隐,肌肉呈纤长条状,没有狰狞的突起,显得精干而削劲,肌肤之下似乎暗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所以这饭量明显和身材不符,仝则心内暗道,作为一个精益求精又自律的人,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的食欲。
也许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裴谨吃饭很快,安静无声,包括喝汤也没有杂音,不过才尝了两口,他抬眼看向仝则,“用过饭了么?”
别是要把他不喜欢的汤“赏”给自己喝,仝则敬谢不敏,微微笑答,“多谢三爷垂询,小的吃过了。”
裴谨笑了下,“不用客气,私底下没人,你可以不用谦词和敬语。”顿了顿,又说,“表面上谦敬,心里瞧不上也没意思,尊重么,还是发自内心比较好。”
这人该不是会读心术吧?仝则蹙眉,满眼狐疑地端详起他。
于是两下里都在打量对方,各自陷入了某种沉吟:
——一个心怀芥蒂的下属,到底值不值当投资?
——乍看上去如朗朗日月入怀的上司,为什么总让人有伴虎之感?
半晌过去,还是仝则先开口,“您用过饭,我可以开始量尺寸了么?”
这回倒是没再用谦词,却依然用了敬语。话只遵从一半,显示出一点带着微妙感的漫不经心。
裴谨也不在意,先嗯了声,然后起身去书桌上拿了那张图样,边看边赞,“画工不错,你学过工笔,还有西洋素描?”
仝则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回答这问题,其实他会什么,不会什么,裴谨应该比他知道得还清楚才对。
“算是自学的,觉着好玩而已。”仝则想了想说。
“不知道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裴谨回眸,眼里仿佛确有一闪而过的惊和喜,“你比我想象的能干。”
听着是挺不错的夸人话,可转过身,他就似笑非笑的补了一刀,“我一向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又是孩子,仝则发自内心觉得无语,这位侯爷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眼见裴谨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抬腿往内间去,仝则知道他是在为一会儿脱衣量尺寸行方便。
或许称呼自己为孩子,可以让他减少一点尴尬?
仝则想着也往内间去了,入眼先看见一座琉璃小山屏,越过屏风,他望见了床边放着的几案,上头满满当当摞着一摞的书。
他眼力好,看清最顶上一本是西洋史,著书的是个中国人。再往下看不大清,只有一本在讲生物学的书露出扉页,绘有各种动物还有人体图。
裴谨涉猎广这事不新鲜,不过这些书显然是睡前读物。如此用功,自律又自觉,看上去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学习。
自然没有付出不可能有成就,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没有情事,只有工作和学习。怎么看,都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些。
调转视线,仝则发觉屏风里的人已换完衣服,裴谨声音有几分慵懒地说,“进来吧。”
心跳略略提了一点速,可能是太久没单独为一个人服务过了,然而当他转进去一看,原本暗暗期待的活色生香并没见,裴谨身上依然穿着轻薄的中单。
见仝则怔了一下,裴谨便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不用脱得那么干净,隔着一层薄纱而已,我相信你知道量完如何去做减法。”
仝则默了默,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大家确实不算熟,也还没到可以坦诚相见的地步。说起来裁缝这活儿多少有点玄妙,因为涉及客人的尊严和私隐,所以需要建立信任感。好比过去上海滩的阔太太个个都有用熟的裁缝,只要认准几乎不会再换,也就是为这个缘故。
他于是稍作打量,见那中衣的确不算宽松,且本身贴合度够好,凭借他一双看惯了各式美好肉体的慧眼,一望之下,轻而易举就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衣衫后那具身体。
腰身劲瘦,背脊挺拔如松,胯骨处收紧变窄,衬托出肩膀平宽,双腿比想象中要长,仝则在内心默默估算,目测至少接近一米一五。
按这身高腿长,勉强也可以去做模特了,不过漂亮衣架子他见得太多,不至于就这么被蛊惑。淡定的站在裴谨面前,仝则拿起尺子开始专注工作。
一旦做起事情来,仝则就不再去理会面前的人是否诱人,是否美丽。
尽管裴谨确实堪称尤物。身高不必量他也能精准估量,胸围九十八,腰围七十五,臀围九十五,肩宽五十五。
多么标准的数据,好久不见,十分令人怀念。
量好收尺,仝则退一步,站定在裴谨面前。
“好了?”裴谨问。
仝则点点头,抬眸间,视线落在裴谨的发髻上,禁不住操心道,“三爷当天打算梳什么发式,这头发会不会有点长?”
裴谨头上的小冠早就摘了,只剩一根发簪而已,一起手拔掉,头发登时如瀑布般垂下来,根根润滑,鼻尖瞬时萦绕出一股青木香味。
发量是不多不少,而长度刚好到肩。
“那就束起来,扎在后面。”仝则职业病发作,开始一心打理雇主形象,干脆身子前倾,将裴谨的头发拢起,挽成一个低马尾。
裴谨微微侧过头,一呼一吸,清浅温暖的鼻息刚好吹拂在仝则的脖颈处,“你身量有八尺?”
比裴谨低上半个头,肯定不到一米八。仝则嗯了声,心里略有点不服,前世他有一八二,这辈子撑死也就一七八。不过现在他还年轻,怎么着二十三也能窜一窜,说不准到时候就比裴谨高了。
可干嘛要和裴谨比,长不长得过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么一想仝则立时就松了手,自然而然往后退了两步。
裴谨也将身上腰带紧了紧,转身去椅子上坐了,两条长腿搭在一起,身体呈放松姿势。
“按你的图样去做吧,鞋子我单找人订。那块墨绿色的是留给你的。”
仝则问,“三爷打算带我一起去?”
裴谨颔首,没有多余的话。
“以什么身份?”仝则不解,“身为下人如此盛装,不会过于隆重?”
裴谨眯眼笑了下,“我有说让你做下人么?我们的契约还没签,但你要知道,我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在找一个佣人上。别介意,虽然你名义上还是裴家的人,但这件事不必再对外面人提起。”
说着蹙了蹙眉,他跟着问,“上次在公主府,有没有人注意过你?”
仝则回想,摇头一哂,“谁会注意一个小厮,我这张脸也没出众到让人瞩目的程度。”话说美貌如谢彦文,被人盯上还差不多,他暗笑,并没出口这句话。
“好,七天之后,我试穿衣服,看看你手艺如何。那台机器你先用着,如果不合适我再叫人置办新的。”
真体贴,听上去像是个好雇主。仝则道谢之后准备走,刚转身,裴谨又叫住了他。
他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怀表,银色的表链,银色的表盘,铜钱大小,表面上刻有花纹,是龙凤呈祥的图案。
“拿着吧,当作是签约前的订礼,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嗬,好大手笔!凭仝则对现今物价的了解,这一只怀表少说能卖上五十两银子,万一有点年头那就更值钱了。
仝则忽然心生狭促,把玩着怀表笑问,“三爷不怕我转手卖了?我可是有前科的人。”
“给你的,怎么处置是你的权利。”裴谨好风度的说,忽然笑着眨眨眼,“不过当天要带着,等出席完宴会再卖。”
啧,不光慷慨还很大度,仝则在心里赞了声好上司!把怀表揣进兜里,估摸着这位侯爷该没话说了,于是正式告辞。
脚步声渐远,裴谨从最底层抽屉里抽出一页纸,那是手下心腹奉命去查访,和被探访人的对话记录,所谓被探访者,是曾在奉天将军府做乳母的妇人,对话的内容则是围绕她当日伺候的小主人,少爷仝则。
纸上头赫然写着:小爷纨绔,文不成武不就,中举无望,功夫稀松平常,要说斗鸡走狗最是拿手,从来只知道祸祸东西,新上身的狐裘转脸烧出洞也不在意,你说什么,补衣服?没见过,他连针和线怎么穿都闹不清……
事实和描述不符,是真人不露相,还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裴谨掩卷思量,笑意浮上唇角,这人本身值得玩味的地方颇多,不知还有多少惊喜,值得他去了解挖掘。
第16章
秋凉时节,那件类似四件套的燕尾礼服已做成。至于穿在裴谨身上的效果,也无非是让那些玉树临风,英姿勃发一类的形容,都显得像是苍白的陈词滥调。
他是天生一副好骨相,仝则再一次确认这点,然后禁不住感慨老天爷不公,给了这人好运道,居然还能不吝惜的再给他好相貌。
说到宴会,裴谨的确打算带他出席,只是头天晚上才把他叫到书房商议这事。
屋内,一个中年男子正和裴谨对坐,其人面阔鼻方,周身气度和他那张脸一样,透出一股心宽体胖的质感。
“这是燕京学堂的总办徐先生。”裴谨介绍,“明日宴席你跟着徐先生前去,就说是他远房亲眷。遇上有什么问题,你只虚心请教徐先生就是。”
仝则向那位徐先生致礼,三言两语之后方明白过来,所谓燕京学堂是本朝最高学府,在当下的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北大清华,而最最重要的,是这家学堂最大的资助人,正是承恩侯裴谨。
徐先生名功茂,总办则相当于学堂校长。其人在京都知识界享有盛誉,和权贵阶层打成一片,与裴谨更是私交甚笃。
此刻他正和蔼可亲地笑看仝则,“好俊朗的孩子,侯爷看中的人,个个都这么出色。徐某明白怎么做,一定将仝小哥儿安排妥当。”
裴谨笑着点头,一副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放心的模样,然而眉峰微微一蹙,他说,“他的姓氏不能用了,改做人冬佟吧,之前那个字太扎眼,容易叫人认出来。”
听上去是要把他引入京都上流社交圈,仝则挑了挑眉,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是心里还是对自己忽然被改姓略有点不满。
当然不满也没用,通过个把月相处,仝则对裴谨有了更深一层了解,此人的强势可谓深藏不露,外表看上去中正文雅,情绪内敛得恰到好处,然而在关键时候,却总是能微笑着,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令人无从反驳的话。
所以只是改姓氏又不是改性别,仝则决定从善如流听取裴侯吩咐。
第二天傍晚时分,仝则坐在徐功茂的马车上,随他一道前往法兰西公使府邸。徐功茂很健谈,一路上跟他介绍了不少人和事。譬如,今天莅临的会有哪些国家的使臣,哪些国家前来留学的勋贵,其中有仝则听过的,也有他见过的,好比那位迄今为止他遇上的人当中,论容貌最精致无暇的宇田殿下。
不知道今天这个场合,他那位秘密情人成安君是否会来,两个人之间又是否会上演激烈地眉来眼去,或是私下里的偷情戏码。
徐功茂说完,颇有点自得地感慨,“宇田殿下在本学堂进修有些时日了,近来研读庄子著作十分有心得,前些日子写了一篇论作请我去看,我以为已到了能刊印成册的水准,哎,等回头闲了,我拿给你一观。”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是在告诉仝则,宇田是他的学生。借着赞学生,顺带连自己一并吹捧。
仝则侧头听着,含笑看他,心下开始揶揄,知识分子自夸起来,居然也能这么不遗余力的高调。
“那小人今日到底要去做些什么?”趁着徐功茂暂停话头,仝则赶紧将话题突围而出,“小人猜不透三爷的意思,也不大敢猜,先生要是知道,可否明示。”
徐功茂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些声音,“侯爷难道没跟你说?”
看来是有特别任务,仝则心里闪过一丝隐秘的兴奋,一面装出一脸纯善无知,摇了摇头,“小人是真不知道,侯爷事情又忙,小人哪里敢贸然去问他。”
徐功茂哦了一声,可半天过去,只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酒壶,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才摇头晃脑道,“这个嘛……侯爷也没跟我说。”耸了耸肩,干巴巴撂下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