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嫡长子名唤许向箜,年纪比容苏明小两岁,在歆阳公府挂刀当差。
冬月初他奉命到珑川府公务,今日午后才风尘仆仆归来,正好错过容苏明成亲。
闻表姐要来,他特意向上官告下半个时辰假,亲自在许家门口迎接容苏明。
待容家马车停稳,许向箜快车夫一步将车凳拿来放好,抬头恰见容苏明从马车里出来。
“姐,”许向箜咧嘴笑,狭长的小眼睛弯成一条缝,细月牙似的:“等你好久了。”
“笑这么甜,可没给你带糖吃啊。”容苏明调侃,提着衣裾迈下车,站定后回身扶随后的花春想下来。
许向箜歪头,没敢上眼仔细看花春想,只觉这丫头年纪好小,叉手行礼,笑意融融道:“给小嫂子问好了,弟向箜有礼。”
“花氏给许家小叔回礼。”花春想回以半屈膝,落落大方。
许向箜不敢耽误时间,将人请进家里。
许家正厅不比容家大,却乌泱泱站了几乎满屋人。
跟着容苏明进门后,花春想确实有几分意外,不曾想,被苏明用一句话笼统带过的许家庶出子女,竟如此数量庞大。
许老爷和许太太端坐在堂,容苏明牵着花春想上前行礼。
未叩拜,只是寻常晚辈问安,容昭躬身叉手,花春想随之屈膝,许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许老爷点头唤起。
而后是许家其他同辈过来见礼,花春想一一与众人认识。
闲谈几刻后,一五六岁男童从外面跑进来,身上斜挎着的书袋鼓鼓囊囊,显然是才下学回来。
小家伙一蹦三跳进门,径直张开胳膊扑在了容苏明身上,撒娇道:“苏明姑姑,我要吃糖。”
容苏明捏开侄子嘴巴,瞧见那口缺着一颗门哥儿的奶牙,忍不住弹了他个脑瓜崩:“还敢吃糖,回头给你那个门牙也粘掉,说话漏着风,叫别的小姑娘小哥儿笑话哦。”
“任他们笑话去就是,又长不到我身上来,”男童揪住容昭腰间靛蓝色荷包,叠声道:“一颗一颗就一颗!好久都没吃过了呢!”
容苏明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嘴里说着不给吃,手上已经将腰间那靛蓝荷包解下来,欣然给了男童:“拿去和弟弟妹妹们分着吃,不准独食。”
男童接过荷包,捏捏里头数量,高兴地蹦起来:“晓得的,谢谢——”
欢呼的声音骤然卡住,男童手里一空,荷包被他母亲郜氏夺去。
男童僵在原地,四周气氛也是微僵。
郜氏上前一步,双手将荷包奉还到容苏明面前,笑容得体赔不是,道:“观哥儿被我惯坏了,冲撞容表姐处还请见谅,也望小表嫂莫笑话。”
花春想颔首一笑,未语,顺势看向身边之人。
容苏明勾勾嘴角,没接那荷包,亦没接郜氏话茬,反而是转而看向旁边的许向箜,微笑道:“不是说有事要讲?我记得进来前你说还要回公府。”
“啊,是的!”许向箜极自然地从郜氏手里拿过那荷包,应道:“不然咱们到书房去说罢。”
容苏明转头看向许太太,许太太欣然朝这边挥手:“去罢去罢,你们的正事最要紧。”
“走罢。”容苏明牵起花春想,迈步朝外走去。
许向箜向父母亲告退,路过儿子跟前时候,顺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叫你贪吃糖!牙都不想要了罢,连大夫说的话都敢不听!”
许观评没能吃到糖,撅着嘴,朝他爹吐舌头,转身跑去祖母跟前撒娇。
容苏明拉花春想走出正厅,径直往东边走,许向箜尚未跟上来,花春想靠近容苏明,低声道:“你和那位郜氏不对付?有矛盾?”
“没有,”容苏明语调无波,侧脸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疏离冷峻:“她与我非亲非故,哪里来的矛盾。”
花春想趋步跟着容苏明行路的速度,疑惑道:“怎么会非亲非……”
“阿姐!”沉厚的年轻男人声音从后面响起,打断花春想的悄悄话。
许向箜追上来,顺手将荷包塞到花春想手里,对容苏明叉手道:“她就是个内宅妇人,不值当和她一般见识。”
容苏明明显不想多提郜氏,根本没接这句话,反而道:“这么冷的天气,你书房里可还暖和?”
“呃……”许向箜明显没想到表姐会没头没脑问这么个问题,他为难地抓抓耳朵,道:“我这就去让人送炭盆。”
容苏明点头,许向箜疾步朝前走,盖向书房去也。
待许向箜走远,容苏明捏捏花春想的小胖手,脸上疏离神色虽并未完全退去,却多少温和了几分:“我和向箜说两句话就行,委屈你陪我在向箜书房待会儿?”
花春想已经看出来,容苏明她不愿和自己多说什么,遂闭着嘴顺从地“嗯”了一声。
容苏明松开她,点点头继续前行。
因个人习惯问题,容大东家走路速度颇快,脚下跟踩了轮子般,花春想速度远不及前面之人,只好趋步而行,努力追上。
容苏明走在前面,竟没发现这个问题,直到走到许向箜书房,回头发现花春想气喘吁吁追上来,她才意识到是自己走得太快。
她有些抱歉,刚想开口说什么,许向箜从门里面一头扎出来,差点撞到花春想身上。
他忙后退两步叉手躬腰,恭敬道:“正要去接你们呢,炭盆暖炉都有了,屋里不冷,阿姐和小嫂子里面请。”
容苏明清清嗓子,迈步进屋,花春想随后,许向箜挥退门下仆人,到院门口去安排长随心腹守在外面,以免被人听去墙角。
也就片刻功夫,待许向箜进门后,他表姐已将花春想安置在书房那一边的坐榻上喝茶看书了,那几个新放进来的炭盆和暖炉,也皆都放在坐榻边上,他小嫂子脚旁。
许向箜心道,阿姐对这小嫂子还挺上心的,边用眼神示意了容苏明——小嫂子在此可方便?
容苏明轻轻摇头,意思是不需要避着花春想。
许向箜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过来,道:“我在珑川是明处之人,不太方便出面,前后统共才弄到这么点,你该是用得到。”
容苏明快速翻阅册子,嘴角冷冷勾了勾,疏离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倒是知道护媳妇。”
“她,我……”许向箜低下头,不敢直视容昭。
他确实是偷偷将自己那个有点缺心眼的夫人给摘了出来,阿姐果真道行高,看两眼册子就知道他动了手脚。
小声纠结道:“我知她身上有诸多缺点,可她,可毕竟是她拼上性命为我生的三个孩子,我总不能置之不顾,姐,我……”
容苏明拍拍表弟肩膀,神色不再是那般清冷:“只要她以后不再裹乱,我这里自当甚事都没有。”
“弟知道了!”许向箜用力点头,快三十岁的男人,在容苏明面前竟表现得像个孩子,笑容灿烂:“以后定管好她,不叫她给阿姐惹麻烦!”
“你能管好她,那还真是日怪了,”容苏明声带笑腔,将小册子卷起塞进怀里。
又从袖兜里摸出一卷银票,随手放进书案上的笔海,如常道:“只要不是甚天大的篓子,姓萨的那里你就权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孝敬打点的也莫要小气,咱自己的前程要紧。”
“……”许向箜捶自己脑袋,转身将自己扔进椅子里,恶狠狠叹道:“我有一腔热血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要与那些肮脏同流合污,愧对自己,愧对先贤哉!”
“那是在你私心看来,”容苏明靠到身后书案上,抱起胳膊温吞吞道:“还记得方夫子说过的话么,为官者清流与否,非在两袖,而在脊梁,若你想抱负施展,不爬到一定位置,该要如何伸展拳脚?”
“可……”许向箜再叹气,似乎满腔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容苏明道:“史实在前,岳武穆忠义传千秋,结局死于莫须有,戚总兵同样威名垂汗青,却无人诘讦他收受贿赂,讨好上官,”
说着,视线往屋子那边的坐榻处瞟了好几眼:“戚总兵亦穷无银钱,以所收之贿转赂上官,为自己铺平脚下道路,他在前线抗倭,上官在后为他保障,算得上两全,转而看岳武穆,若他有戚总兵之变通,不与秦佞明斗,或可有更大成就。”
“秦佞乃大大大奸臣,他力主向蛮子割地赔款求和,我大晋骨头硬,一不称臣纳贡,二不和亲求全,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不会有岳武穆之境况,”许向箜努力辩驳,但似乎已经被容昭给说服了,辩驳的底气显得有些不足:
“况自古正邪不两立,就算岳武穆有戚总兵之变通灵活,最终他也未必就能如愿。”
容苏明扬扬眉,诚恳道:“你说得对。”
“……”许向箜颇为颓然地抱住脑袋,只好实话实说:“几年来都不知让阿姐花了多少银钱进去,弟弟心里有愧……”
“知道有愧就好,”容苏明反而觉得有些欣慰:“待爬上去了,记得报答。”
许向箜咧嘴,翻白眼翻他表姐:“那还要你说?不报答你报答谁!要是哪日我忘了阿姐待我的好,我定会被天打雷劈的!”
“说什么胡话呢!”容苏明抬脚就朝表弟踹过去,虚虚实实的打闹,也未真的踹到许向箜。
她笑道:“老天爷忙得很,可没空管你这点破事儿,时辰也差不多了,不是还要回公府?”
“哦,”许向箜抬眼向刻漏看去:“是到时间了,我送你们出门?还是你们再去同我娘再说说话?”
容苏明朝花春想走过去,边道:“姑母这时候要去照全街打麻将的,我拉着她说话那是纯属找骂。”
许向箜嘿嘿一笑,憨厚模样和容苏明有两分相像:“也是,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容苏明来到花春想跟前,曲起手指扣在她面前的小几上,招呼道:“回家了。”
抬头见容苏明和那边的许向箜都是要走的架势,花春想直直后背,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低声问:“还要去向长辈告辞的罢?”
许向箜已先一步迈出门槛,容苏明歪了一下头,似笑非笑道:“不再去见他们了,直接和向箜一道离开。”
二人并肩往外走,花春想忍不住拉了拉容苏明衣袖,依旧压低声音:“这样会不会太无礼?”
“不会,”容苏明挑开暖帘,让花春想先出去,自己随后:“左右我在许老爷眼里,也一直都是个傲慢无礼的。”
“说来也是奇怪,”等在外面的许向箜同二人往外走,接嘴道:“我爹虽多有不赞同你的行事风格,却时常对你做事深表佩服,还叫我多跟你学着点,说阿姐你眼光长远,谋略无双,啧,他都不觉得自己矛盾么。”
容苏明开玩笑道:“姑爹佩服的哪儿是我啊,他老人家佩服的分明是方孔兄。”
“仔细这话传到我爹耳朵里,”许向箜咯咯直笑:“下次来他拿笤帚招呼你啊。”
“姑爹嘴硬心软,”容苏明几乎是随手的小动作,摸向腰间,却意外摸了个空,顿了一下,继续道:“下次见我时,他必较这次更热络。”
花春想立时没听懂容昭的话有何深意,直到后来某天,她无意见从阿娘口中得知了容苏明那次带的什么礼物给许老爷,当天晚上就虚心向容大东家请教,究竟如何才能做到她这般的厚脸皮。
结果被容大东家假正经地言传身教了一番,气得她两天都没搭理那个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
在许家门外和向箜话别,夜幕垂天色已黑,容家马车不疾不徐向容家驶去。
马车里未点灯,街上万千灯火,从两边车窗微弱透进来,将车厢内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朦胧。
“我的糖呢?”容苏明两肘放在双膝上,扭过头来问靠在车窗边的人:“是否可以还给我了?”
花春想从袖兜里掏出那装着糖的荷包,学着容苏明的样子,欠身过来将两肘放在膝盖上,揶揄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随身带着糖,莫说就是为了哄小孩子。”
这辆马车不是太大,花春想本就几乎和容苏明碰着膝盖,这般猛地一靠过来,就要和容苏明头碰头了。
“可不就是么,”容苏明拿过荷包,熟稔地从里面夹出一颗糖,剥去糖纸塞进花春想嘴里,笑问:“小姑娘,此糖甜否?”
舌尖触及口中糖块,有醇厚奶香在味蕾上肆意跳跃,乃至有点回忆里儿时过年的味道,花春想捧着脸点头:“甜,哪里买的,我没吃过呢!”
“外头可买不到,”容苏明神秘一笑,回身靠到车壁上,将荷包重新系回腰间,修长指间折叠着小小糖纸,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普天之下,独我这里才有,如何?”
花春想将糖纸从她手里揪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咬着糖块,口齿不清道:“不是你家丰豫产的,不是巧儿姐家的,也不是白记的,唔,它到底何处产的?”
容苏明指自己:“我做的。”
“你?”花春想仔细品口中糖块,复闻糖纸,还是没能尝出或闻到丰豫产的糖特有的味道,摇头道:“丰豫的糖不是这个味道,我味觉嗅觉不会连这点东西都辨不出来,我可是花家香的孙女。”
容苏明将腿伸直,身子随马车一晃一晃的,抱着胳膊靠在那里,好一副懒散模样:“没骗你,花家香的六姑娘,这真是我制的糖,不信你回去问迦南啊。”
“真是你制的呀……”花春想将信将疑,又将糖纸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还给容昭,两手撑在身侧,眯着眼睛道:“你制的就你制的罢,手艺不错,值得夸奖。”
容苏明无声笑了笑,没出声,花春想一时也没了话要说,马车里陷入两相沉默,街上嘈杂声愈发清晰起来。
须臾,花春想问:“明日腊八,你忙不忙?”
“问这个做甚,”容苏明靠在黑暗处,叫人看不清神色,语调平平道:“应当不忙的,你有事?”
过了腊八就是年,花春想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闲来问容昭一句,想知道她明日在不在家。
她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何妈妈说,你以前都是不过这些小节日的,觉着麻烦。”
容苏明低低笑了笑。
忽明忽暗光线中,依稀能看见她一副无所谓模样,习惯性用淡然遮掩去深藏的落寞:“可能是罢,然则腊八能如何过,不就吃碗腊八粥,还能有啥?”
“腊八祭祀,你不知道?”花春想狐疑,带着笑腔道:“你真是大晋子民么?怎么长这么大的!”
经花春想这么一提醒,容苏明恍然大悟似的“噢!”了声,左手捶着自己右侧肩膀,温吞吞道:“好像确实是要行祭祀的,祭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还有家中先人,以祈求来年丰收吉祥,是罢。”
“诚然,”花春想点头,接着问道:“明日,你还打算将何妈妈他们都散回家过腊八?”
容苏明:“嗯,人家也要过节的。”
花春想:“那咱家呢,你打算如何过?”
听了花春想的话,生意场上能言善辩的容大东家,原地愣住了。
咱家。
“咱家,”容苏明抬手,在自己和花春想之间指了个来回,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咱俩?你和我?”
花春想点头,促狭道:“嗯,不是你和我还是谁,你莫非还有别人?”
“没没没,没有别人,”容苏明连连摇头否认,摸了下鼻子,道:“就你一个。”
不知怎的,这句解释的话语明明平淡无奇,花春想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甜,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容苏明的糖的缘故。
忍不住咧开嘴无声笑着,花春想傲娇地朝这边抬下巴:“你会下厨做饭么?”
容苏明:“会煮几样粥,炒几个家常菜,烙饼煎饼也会,但是不会起面团。”
马车行至拐弯处,正好一阵冷风从车门灌进来,花春想缩缩脖子,笑眯眯道:“没关系,我会做饭,明日家里就剩你我,还有青荷穗儿,我亲自下厨,做腊八粥,你想吃甜的还是肉的?”
“甜的肉的都想吃,”容苏明从角落里拿来叠放整齐的暖毯,抖开递给花春想,示意她披上,问:“只有青荷穗儿,薛妈妈呢?”
“我让她回家去了,”花春想接过暖毯往身上裹,边道:“如你所言,别人家里也是要过节的嘛。”
裹好暖毯,花春想后知后觉,忙问道:“毯子给我用了,你冷不冷啊?”
“不冷,我穿的厚。”容苏明抱起胳膊重新靠到车壁上,眯眼盯着花春想打量。
“哦……”花春想点点头,似乎察觉到了容苏明正在盯着自己看,她有些羞涩地转过身去,将车窗拉开些许,凑过去往外瞧着:“这一天下来真的好累,何时才能到家呀。”
容苏明开始闭目养神,低声道:“快了,估计再过三四座坊,几条街,就能到家了。”
她也忙碌一日,脑子有些累,闭上眼之后就不想再说话。
觉身后那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悄然撤去后,花春想将车窗彻底拉开,让街上的光亮透进来,自己拥着暖毯半遮住脸,偷偷扭过头来看容苏明。
变化的光线明暗交错,落入马车里,将容家主的脸照得影影绰绰,她闭着眼睛,好似睡了。
花春想咬唇,笃定自己和容苏明之间还有很长路要走,但是否一起走却很难来确定。
容昭,容苏明啊,你是个心思很深很深的人,诚然,你对我设防也很重。
可假如我试着靠近你时,你可能会选择接受我么?当你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你可能轻易放过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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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个没得感情的码字机器,用冰凉僵硬的手敲下四个字——谢谢阅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