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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墨池送思存去学校,又和她的舍监打了招呼,从现在起到寒假之前,思存改成走读生,每天晚上回家吃药休息。
    墨池五点半下班,思存最晚的课六点结束。于是,每天晚上,墨池都会来到思存的校门口接她放学,两人一起慢慢走回家去。他们不想坐车,也不想骑自行车,这样慢慢地走一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从庐山回来后,墨池就对自己的脚力有了无限的自信,一点小小的腿疼他根本不放在心里,连庐山都能爬上去的人,还有什么路不能走呢?
    天越来越冷了,墨池怕思存凉,让她把搀扶他的那只手放到他的口袋中去。他自己的双手,却因为腰拄着拐杖的缘故,被冷风吹出许多条的细细的口子。思存心疼不已,回到家,她端来温水,让墨池把手泡进去,直到冻得麻木的手重新变得白净柔软,再小心地给他擦干,涂上药膏。
    墨池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涂什么药膏呢?”
    思存轻柔地摩挲他的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宝贝,我绝不允许你再受一点伤。”
    第二天,思存变魔术似的送给他一副黑色毛线手套。毛线又厚又软,里面还称上了厚厚的一层棉布,又舒服,又保暖。墨池又惊又喜地问道,“从哪里买的?”
    思存歪着脑袋,“保密。”
    墨池微笑着说,“是手工织的。你不会织毛线,是谁织的?”
    思存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开得出来是手工织的?难道质量不够好?”
    墨池好笑地说道,“买的没有这么厚,而且,手套里面没有商标嘛。是不是你求刘英织的?”
    思存撅起嘴,“在你心目我就那么笨?”
    墨池迅速反应过来,惊喜地说,“真是你织的?”
    思存点头道,“我让刘英教我的。”她学得又快又认真,刘英笑她像个小妇人。
    墨池连忙把手套脱下,仔细地揣在口袋里。思存问道,“你这是干嘛?”
    墨池说,“媳妇亲手织的,我舍不得戴,要收藏。”
    思存笑着把手套翻出来,给他戴好,“真是个傻瓜,我织了就是给你戴的。只要你喜欢,我年年给你织。”
    初冬的北方已经很有些萧索,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墨池和思存相互扶持,不紧不慢,他们一路都聊得很开心,起劲的时候,墨池会拍拍思存的脑袋,思存会抱着墨池的胳膊又蹦又跳。从北方大学到温家小楼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距离却成了他们美好的旅程,这一段路,也因为他们这一对欢快的小夫妻,而多了一道让人会心一笑的风景线。
    温家小楼日日弥漫着中药的香气。思存比墨池幸运,补血的中药没有那么苦,还有淡淡的红枣香。保姆阿姨对思存的身子也十分上心,变着花样给她做滋补血气的好吃的,萝卜炖牛肉、木瓜炖排骨、清炖羊肉汤、红枣阿胶膏……思存到底是年轻底子壮,在日日的滋补下,很快气色红润,精力充沛,而且还胖一大圈。
    思存捏着腰上的一小圈赘肉,对墨池嘟囔着,“你看!你看!我都快变成猪了!”
    墨池怜爱地捏捏她苹果一样饱满的脸蛋,笑道,“你还是胖点好看。”
    思存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你要是能胖点,肯定也更好看。”
    墨池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元旦过后,温家的保姆请了一个长假。喜事临门,她的女儿给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她要回老家给女儿伺候月子,照顾外孙子。
    阿姨在温家工作了五六年,劳苦功高。陈爱华爽快地给了她三个月假。
    前脚人刚走,后脚陈爱华就皱起了眉头。这天墨池接思存回家,一进大厅,只见平日清爽的家里乌烟瘴气,厨房叮叮当当。墨池和思存奔到厨房一看,陈爱华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握着铲子,蹲在地上抓一条光溜溜的鱼。锅里的菜已经烧焦,陈爱华手忙脚乱,厨房一塌糊涂。
    墨池笑道,“妈,您怎么下厨了?”陈爱华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从小外出上学,大学毕业就忙工作,几十年没有休息,在机关里呼风唤雨,在家里墨池却从没见她做过比煮面条更复杂的东西。这次她居然又是鱼又是肉的在厨房忙活,墨池大跌眼镜。
    思存冲上去帮陈爱华抓住那条鱼,陈爱华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做完我还得去开会。”
    思存自告奋勇地说,“妈妈,您别忙了,阿姨不在家,我来下厨房。”
    陈爱华惊讶地看着她,“你行吗?”
    思存说,“家常菜我都会。鱼没做过,不过举一反三,应该和茄子差不多。”
    陈爱华既不会做鱼,也不会做茄子。听不懂她的举一反三。墨池说,“妈妈您就忙去吧,晚上回来保证让您吃上我们做的红烧鱼。”
    陈爱华急匆匆地走了。思存问墨池,“你会做红烧鱼?”
    墨池说,“你不是说和做茄子差不多嘛?”
    思存跺着脚说,“是差不多,可是我不会收拾鱼啊!”鱼在水池里乱扑腾,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一会陈爱华回来,还让鱼在池里悠哉游哉。
    墨池捞起鱼,鱼嘴一张一翕的。他想起少年时代曾经和同学下河摸鱼,自制“农夫烤鱼”。就那么简单地把鱼在鹅卵石上摔晕,再用锋利的石头剖开鱼腹,洗干净。他有了主张,把鱼摔在案板上,那条倒霉的鱼扑腾了两下,没有声息了。
    思存瞪大眼睛,“你还会杀鱼?”
    墨池笑道,“自学成才。”他去除首尾,剖开鱼肚子,把内脏去除,再小心地把鱼洗干净。“媳妇同志,茄子给你收拾好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思存麻利地往锅里倒进清油,烧到五成热,把鱼放进去过油。待到鱼身金黄,赶紧捞出来,仅留底油,烹上葱姜蒜,爆出香味,在把鱼下锅,倒上料酒,闷。思存的一连串动作游刃有余,墨池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握着拐杖,靠在厨房门上,看着思存忙来忙去。对思存说,“有啥我能帮上忙的?我给你打下手。”
    思存说,“把白糖和醋拿给我。”
    过了半晌,墨池没有动静。思存一看,他几乎把自己埋进了调料堆里。正拿着胡椒粉凑到鼻子边上。思存忙喊,“别闻!”
    晚了。墨池一连打了七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思存忙往锅里添了汤,奔到墨池面前,用袖子帮他擦脸,“没事你动胡椒粉做什么?”
    墨池揉揉鼻子,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这是胡椒粉?你不是要白糖吗?”
    思存看着那瓶胡椒粉,“这个和白糖的差距好像很大吧。”
    墨池道,“白糖不是白的吗?”
    思存哭笑不得,“墨池少爷,您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把白色的调料一字排开,“我看它们长得差不多,都是白色的,怎么分得清?”
    思存抓起一瓶,“有那么难吗?你是不是也分不清酱油和醋?”
    墨池道,“当然酸的是醋。”
    “你是说,你得尝尝?”
    墨池理所当然地说,“不尝怎么分得清?”
    思存翻了个大白眼,把他推出厨房,“墨池少爷,你还是别在这添乱啦!”
    墨池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竖着耳朵听厨房的动静。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发出吃剌剌的声音,锅碗瓢盆奏鸣,葱姜蒜头下锅,添醋添水加盖焖,很快传出咕嘟咕嘟的乐曲,不一会,香味弥漫出来。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思存又起了一个炉灶,一阵让人心旷神怡的奏鸣后,思存把几碟素菜端上了桌。
    同样的材料,思存的风格和保姆完全不同。保姆喜欢做虾仁百合炒芹菜,思存做的是素炒芹菜,保姆常做茄汁大虾,思存做成了番茄炒鸡蛋,保姆做凉拌三丝,思存则炒了个醋溜白菜。
    “有鱼有菜还有汤。”思存麻利地摆好碗筷。最后端上了那条按照茄子做法做的红烧鱼。墨池凑上前去,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根青菜丢进嘴里。
    “不许偷吃,要等妈回来一起吃!”思存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
    墨池大嚼青菜,说道,“讨好婆婆就不顾丈夫了。真是个鬼机灵的小媳妇。”
    思存攀在墨池的肩上,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下厨做菜,当然要等妈妈回来一起吃。不过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她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先吃了垫垫肚子。”
    “这还差不多。”墨池顺手在拐杖上磕开鸡蛋,剥开一个,塞进了思存的嘴里。
    几天后,放寒假了。思存不用再去学校,整天在家里,不是泡书房练书法,就是抱着本《大众菜谱》研究厨艺。她的家常菜被陈爱华夸了,说简简单单的菜色吃着最舒服,看不出思存还有两下子。这是陈爱华第一次夸思存,思存受宠若惊。墨池对思存做的菜更是赞不绝口,每次都能超长发挥,吃掉两碗米饭。思存高兴极了,对自己发誓要把菜做得更好,把墨池喂得胖胖的。
    婧然从北京回来了,三个年轻人又凑到一块,高兴得眉飞色舞。思存连忙问她想吃什么,她好去给她做。婧然笑道,“我的好嫂子,你真是越来越称职了。不过不用忙,我就在家呆七天,过完年初二就走。”
    “怎么就呆七天呢?”思存不解地问。寒假有二十多天呢。
    婧然竟红了脸,低着头说,“初三我同学过生日,我得回去。”
    墨池恍然大悟,把他妹妹拎到面前,审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婧然背过身去,不理她哥哥。墨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笑着看婧然。思存高兴得又蹦又跳,叫道,“婧然谈恋爱了,太好了。”
    婧然转过身来,大方地微笑道,“你们那么让人羡慕,我当然也想谈个恋爱了。不过先别对爸妈说,我上大学前他们嘱咐我,没毕业不许谈恋爱。”
    思存赶紧安静下来,把食指竖在嘴边,会心地点点头。她悄悄问婧然,“对方是个啥样的人?能让你看上,肯定很优秀。”
    婧然笑道,“他邀请你们去北京旅游,到时候我和他接待你们,就能看到了。”
    墨池爽快地说,“好,就这么定了。”
    思存又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第 42 章
    春节过后,思存上了大四。他们没能马上去北京,因为思存实习了。
    她的实习单位是X市的《花山文学》杂志社。离民政局只有一街之隔。因此思存对实习单位非常满意。她每天早上和墨池一起出门上班。走二十分钟,墨池把她送到杂志社的门口,再转回一条街,去民政局上班。
    中午他们都不回家吃饭。政府大院有食堂,各个机关的同志和家属都可以在那吃饭,非常受双职工家庭的欢迎。一到中午,大人孩子都涌到食堂,占座的,打饭的,人声鼎沸,不亦乐乎。以前墨池都是请张卫兵随便替他带点包子花卷什么的,在办公室对付一顿,图个清净。现在思存也来和他一起吃饭,他就带思存来食堂,选择的种类多些,可以让她吃好点。
    食堂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一圈的窗口,供应的都是些最家常的大锅菜,白菜粉条、萝卜炖肉、烧豆腐、素馅包子等。中间是一张张的方桌,桌子两边一圈条凳。买好饭菜的人随便找个地方就开吃。墨池占座位,思存排队买来饭菜。食堂饭菜的水准比不得温家小楼,好在他们没那么讲究,两个人头碰头地一起吃得很香甜。有一次,张卫兵让墨池去楼上的处级以上干部用餐的小食堂,温市长和陈爱华都在那边吃饭。墨池笑着摇头道,“我又不是处级干部。吃大食堂挺好。”
    每天下午,墨池比思存早半个小时下班。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思存的杂志社,站在大门口等她。春意一天天的浓了,墨池在等思存的时候,一天天看着空气越来越暖,枝条抽出新芽,泥土变得松软,小草钻了出来。等到思存和同事一起从杂志社出来,墨池的嘴角就会勾起笑意,看着她和同事挥手说再见,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
    四月的傍晚,暖风微醺,他们结伴慢慢走回家,舒适惬意。
    墨池有好消息。局里的领导找他谈话了,他们科的科长马上就要退休,副科长接任科长,而副科长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由于墨池这几年表现突出,局里打算破格提拔他。
    思存为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前几天我们聊天,主编说市里还从来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副科长呢!”
    墨池笑道,“不过,我上任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就因为你年轻吗?”思存不解地问。她知道这几年墨池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也知道他帮助了多少人。
    墨池说,“不是。市里也从没有过只有一条腿的副科长。”
    思存难过了,她搀住他的胳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墨池停住,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不要紧。当不当副科长,我都做好我的工作,能多做点事情就好。”
    思存重重地点头,“我也要做个好编辑,多做点事情。”
    这天思存在杂志社楼梯口碰上了总编牛宇。牛宇四十多岁,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曾经在文革中饱受屈辱。现在终于能够走上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发挥才华,干劲一点也不比思存她们年轻人差。牛宇叫住了思存,说,“小钟,一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思存实习才一个多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跟在编辑后面打下手,拆信件、奇退稿,从没和主编有过来往。她心里不禁打鼓,主编找她做什么,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好?实习前老师对她们说,一定要珍惜实习的机会,实习单位的评语会关系到她们日后的分配。
    思存惴惴不安地敲开牛宇办公室的门。牛宇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啧啧有声地喝着热茶。思存安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牛宇发话。
    牛宇给她一张报纸,点着一篇文章说,“这篇读过吗?”
    思存一看,是X市日报转载的短篇《伤痕》。这篇文章她三年前就看过了,从《伤痕》开始,中国文坛刮起了一股“伤痕文学”之风。她们中文系还专门组织了大量的伤痕文学,从《班主任》到《灵与肉》,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到《本次列车终点》,从中汲取了文学的养料,也批判了个别作品的高谈阔论。
    思存说道,“这篇最早发表于1978年的上海《文汇报》。已经三年了。”
    牛宇说,“伤痕文学现代还在影响着文坛,我们杂志社也收到了一些投稿,但是质量都不高。你丈夫也经历了文革的伤痕,能不能让他也写一篇,投给咱们杂志社?”
    思存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没有必要去写那些过去的事情。”
    牛宇喝了口茶,说,“这毕竟是那个年代造成的悲剧,值得反思,很有典型意义。”
    思存看着牛宇,“主编,生活还是要向前看,总是耽于过去的伤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牛宇没想到被一个实习生驳了面子,借着喝水掩饰尴尬,“你回去想一想吧。”
    思存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托腮沉思。墨池好不容易走出过去的伤痛,她是死也不会让他再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她哗哗哗地翻着案头的文学杂志,各种“伤痕”的揭示此起彼伏。那么多悲惨的故事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黑白颠倒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改革开放政策让社会逐渐走向了繁荣。思存突然来了灵感,拿出稿纸和钢笔,写下了一个题目,《春之恋》。
    又过了一个月,思存结束了她的实习。牛宇不计前嫌,给她的实习评语是,“优”。
    返校的第一天,刘志浩找她。思存去了刘志浩的办公室,刘志浩递给她一份文件,“好消息,鉴于你大学期间学习成绩优异,实习表现突出,学校给你撤销了处分。”
    思存接过撤销处分的决定,并没有感到兴奋,只是松了口气。无形的包袱卸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委屈。现在学校周末都会开露天舞会,新生们聚在一起学交谊舞,也跳霹雳舞。有时还会有人提起她们三年前那场偷偷摸摸的舞会,在低年级学生眼里,那只是个小儿科的笑话。
    刘志浩靠在办公桌前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今年中文系有一个留校的名额,本来以你的成绩,肯定是能留校的,但是因为风言风语太多,学校把名额给了别人——那人也你认识,你们宿舍的,苏红梅。下学期开学,她就是中文系的老师了。”
    思存心里猛跳了两下,很快平复了,她没有吱声。
    刘志浩说,“苏红梅比你聪明,她两年前就利用家里的关系,偷偷把处分撤了。你公公是市长你都不知道利用,你要是让他帮你说句话,也不会一个处分带了三年多。”
    思存硬着口气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想利用任何人的关系。再说,那次处分学校本来就给重了,我还不服呢。”
    刘志浩说,“没见过你这么倔的,这次要不是我跟学校力争,你的处分还撤不了呢。带着个处分,你将来分配都成问题,哪个单位敢要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学生?——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分配个什么单位?”
    思存说,“我没什么想法,服从分配,只要是在本市就可以。”
    刘志浩说,“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学习成绩好,应该去考研究生。以你的成绩,考上研究生很有希望”
    思存道,“我不想考。”
    刘志浩问道,“因为你丈夫?”他至今都不能相信这个清纯的小学妹已经结婚了。
    思存点头。刘志浩马上拿出老大哥的姿态说,“不能因为结婚就不上进了。你们这届有好几个已婚学生,大多都是两地分居。你们班的刘英,丈夫在新疆,一年就见一次,她还是把大学读下来了。”
    思存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反正是下学期的事呢,我还没想那么多。”她借口有事,告辞了。她们只剩下了最近三门课,十分轻松。没课的时候,思存就早早回家,宿舍里越来越少见到她的影子。
    晚上吃完饭,思存和墨池躺在床上聊天,思存又聊起了毕业分配的话题。墨池说,“你还是考研吧,你才这么小,早早工作干嘛呢?不如多上几年学。”
    思存贴着墨池的脸,握着他的手,呢喃着说,“盼了这么多年,总算要毕业了,能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才不再读书了。”
    墨池疼爱地蹭蹭她的脸蛋,说,“我也想天天和你守在一起,不过,考上研究生,是一辈子的事。你上北方大学有点委屈了,应该努把力,研究生考到北大去。”大学生已经是金字塔的塔尖了,墨池却希望她能攀得更高。她有这个机会,不像他,是个没有机会的人。
    思存说,“瞧你说的多轻松,北大,好像和期中考试一样简单。”
    墨池说,“我了解你,你能考上。北大没什么难考的,只要你敢想。”
    思存感慨地说,“当初要不是你逼我,我连考大学都不敢想,更别提北大了。”
    墨池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们温家的人了,温家的人向来是敢想敢干的,你说北大你敢考不?”
    思存说,“有啥不敢的。婧然能考上,我也能。但是我不想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墨池认真地说,“考上又不是不和我在一起了,只是从一周见一次面变成一学期见一次而已,我们已经坚持了四年,不怕再坚持三年。”
    思存说,“我才不坚持了呢,我就只考北方大学,能考上就走读,考不上就算了。”
    离考研还早,他们说着说着就聊到别处去了。没多久,陈爱华也开始热心思存的工作,她问墨池,“思存在编辑部实习了两个月,要不让她毕业后当个编辑?或者当个老师,有寒暑假,方便照顾你。”
    这话墨池不爱听,他皱着眉头说,“妈,我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你怎么老想着让人家照顾我?”
    陈爱华急了,“当初娶她进门就是为了照顾你!是你自己非让她读大学,浪费了四年的时间。要不,你连孩子都有了!”
    墨池从没想过孩子的事,被他母亲噎得无言以对。只得转移话题,“她还要考研究生呢。”
    陈爱华急得声音都尖了,“研究生?你这个傻孩子,思存现在已经是大学毕业了,你初中都没毕业,你还嫌你们的差距不够大?让她读研究生?这个媳妇你还想不想要了?”
    墨池被戳到痛处,黑了脸,“她是读书的料,她读就相当于我读。”
    第 43 章
    一晃到了四月底,婧然又写信回来,邀请墨池和思存北京一游。那时思存刚好结了一门课,有一个多星期的空闲时间。墨池的副科长职务到底还是落空了,鉴于他的身体情况,局里把副科长给了张卫兵。局里跟他谈话,说他在福利科锻炼得非常好,现在可以把他调到更重要的科室,只要在民政局,科室他随便选。墨池知道,局里是在安抚他,也是为了给温市长面子。他拒绝了局里的安排,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思存去北京旅游。
    北京是墨池的出生地,那时温市长还在工厂里当处长。墨池在北京读过了十岁以前的时光。他和思存讲过他留在北京的童年,宽阔笔直的长安街;青砖灰瓦,古树红墙的胡同,墨池带着一群同龄的孩子玩着“驰骋疆场”的游戏;他们住的四合院里有棵很高的柿子树,每到初夏,树下就会摆起一张小方桌,墨池写完作业,就教年幼的妹妹写字数数。到了晚上,陈爱华做饭,温处长逗婧然玩,墨池弹钢琴。四合院里琴声悠扬,饭菜飘香,宁静了整条胡同。
    九、十月间,柿子熟了,满树的橙红金黄,就像挂了一个个的小灯笼。小小的婧然只有站在树下流口水的份,墨池仗着身长矫健,抱着树干蹭蹭蹭爬上树,摘下柿子分给婧然和小朋友们。陈爱华想不明白,那么沉静漂亮的儿子怎么会有这么野的一面,总是管着他。墨池人小鬼大,作业照写、琴照弹,调皮捣蛋也不耽误,只要母亲不在家,他就是胡同里的孩子王。有一次,墨池刚用外套兜了一兜柿子往下爬,陈爱华就推着自行车进了门。看到墨池在树上,气得喊了一嗓子,墨池还没怎样,树下的小婧然先吓哭了,墨池一急,从树上跳了下来,柿子滚了一地,脚也扭伤了。那天晚上,就在陈爱华数落墨池,温处长安慰婧然的鸡飞狗跳中度过。现在回忆起来,都是童年快乐的时光。
    他十岁那年,温处长调到了X市当部长,很快又顺风顺水地当上市长。从那以后,墨池再没回过北京。有时墨池回忆起在北京生活的岁月,都会羡慕自己那时的无忧无虑和健康。
    X市离北京不远,坐火车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墨池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煮鸡蛋、桂花糖、奶油面包、熏肉香肠。思存瞪大眼睛说,“你是要去北京开饭店吗?”
    墨池说,“带了在火车上吃。”他小时候参加学校的春游,陈爱华总要准备这么些好吃的。在学校的包车上,他们就开始你吃我的,我抢他的,本来稀松平常的食物,因为旅途中的好景色而显得有滋有味。
    思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她还是很兴奋。去北京旅游是每个中国人的梦想,她从没想过这个梦想还能成真。思存靠在墨池的怀里,看着窗外的景色迅速的后退,新奇不已。上次她独自去庐山,满怀绝望,根本没有心情看风景。这次有墨池在身边,她心情舒畅,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开心。
    火车在思存的新奇和兴奋中驶入北京站。他们等所有旅客下车后才来到车门前。下车的阶梯又窄又陡,对墨池来说极不方便,思存先跳下火车,接过他的拐杖,正要搀扶他下车,一个旅客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把墨池挤在一边,“躲开给我让让,有东西落车上了。”
    墨池双手赶紧扶住旁边的把手,还是被挤得跌坐下来。思存急得扑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下坠的势态。借着思存的力量,墨池堪堪稳住身形,思存却已经大半个身子跌在列车与站台的夹缝中。
    思存被卡得下不去上不来,双手不忘扶着墨池。墨池担心她受伤,连忙跳下车扶她。思存皱着眉头,拍拍身上的土,忍不住对那冒冒失失的人大叫道,“挤什么挤,没看到有人下车呢吗?”
    那个长着一张马脸,没有找到东西,脸拉得更长了,憋得一肚子火没处撒,骂骂咧咧嚷道,“真晦气,遇到个残废,害得老子茶缸都丢了。”
    思存的火登时窜起来,揪住马脸男人,“你说什么呢?你懂不懂五讲四美?”
    马脸男人怪声怪气地说,“我就懂得残废应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出来添乱。”
    思存脸都气白了,叫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谁给谁添乱?是谁把人挤倒了?”
    那个男人没想到让个小姑娘给教训了,脸上挂不住,推搡了思存一把,“我就挤了怎么着?”
    墨池哪能见得别人欺负思存?连忙把思存拉到自己身后,沉声说,“你别动手动脚的。”
    马脸冷笑一声,“嘿,今天还新鲜了,老子让一个瘸子和一个黄毛丫头给教训了,我就动手怎么地了!”他竟伸手到墨池身后,往思存身上推去。
    墨池猛地把那人向后一推!“你给我放尊重点!”
    马脸没想到墨池竟敢跟他叫板,扬头叫道,“怎么的?想打架怎么着?”
    墨池迎着他的挑衅,目光炯炯,“不想打架,但你也别欺负人!”
    旅客已经出站大半,墨池他们在站台上十分显眼,很快把列车员吸引过来。
    列车员拦在就要动手的马脸面前,说道,“都在这干嘛呢?打架去派出所打去!”
    墨池正要解释,马脸男人抢先说,“同志,我的东西丢了。他们是最后下车的,我怀疑是他们偷的。”
    思存急得跳了起来,“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撞了我们,怎么能冤枉我们偷东西?”
    列车员问马脸,“你什么丢了?”
    马脸说,“钱包。”
    思存急红了脸,“你刚才还说是茶缸!”
    马脸说,“我钱包和茶缸都丢了!”
    列车员看看马脸男人,又看看墨池和思存,思存刚才摔了一跤,裤子破了,脸蹭脏了,十分狼狈。列车员老练地地说,“都别吵了,跟我过来。”
    他们来到车站调度室,马脸男人一口咬定墨池和思存偷了他的东西。
    列车员见多识广,不慌不忙,问马脸男人道,“你说说你的钱包里有多少钱?”
    马脸道,“一百块钱。”
    列车员又对墨池和思存说,“你们把包打开,让他看看有没有装着一百块钱的钱包,不就得了?”
    思存气得直跳脚,“我凭什么给他翻我的包?就是他冤枉好人!”
    墨池深吸一口气,打开提包,拿出一份文件,说,“我是X市民政局的职工,带我的妻子来北京旅游,这里有单位开的介绍信。您代表首都的火车站,不能因为他的信口雌黄就检查我们的包,如果这位同志肯定是我们偷了你的东西,就拿出单位证明来,让双方单位去解决吧!”
    列车员接过介绍信,上面写着,北大招待所:兹有我单位职工温墨池及家属赴京旅游,往贵单位予以接洽。X市民政局(盖章)。
    她的心中有数了,转身对马脸男人道,“你是什么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马脸语塞,讪笑道,“呃,也许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人偷的,我看错了,误会,误会。”
    墨池的目光变得犀利,“是误会吗?还是你无中生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列车员从中调解,对墨池道,“既然是误会,就这样算了吧。我代表北京火车站对您表示歉意。——至于你,”她对马脸男人说,“以后看清楚了再说话,别张嘴就胡说。”
    马脸连连称是,灰溜溜退了出去。列车员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没把事情搞清楚,对不住了。要不,让车站派车送你们去北大招待所?”
    墨池压下火气,说道,“不用了,我们有人接站。”
    思存一拍大腿道,“糟了!婧然!婧然接不到我们,一定急死了!”
    他们奔出调度室,回到站台。远望去,空空的站台上婧然和一个男学生焦急的在等。
    墨池挥手,“婧然,我们在这里。”
    婧然和男同学跑了过来。婧然脸都急白了,边喘边说, “我们刚下课就赶来,还是迟到了,你们去哪了?嫂子的衣服怎么脏了?”
    思存笑嘻嘻地说,“没事,下火车摔了一跤,刚才去调度室洗了洗。”
    墨池笑着岔开话题,对婧然说,“这位男同学,是不是该给我们介绍一下?”
    婧然红了脸。男同学伸出手来,大方地说,“我叫谢思阳。是婧然的男朋友。”
    高大健壮的年轻人,五官长得十分端正,穿着白衣白裤,和红衫黑裙的婧然站在一起,非常相配。墨池对这个未来的妹夫第一印象很不错,和他握手,拥抱,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把最心爱的妹妹托付给了这个年轻人。
    婧然拉过思存,笑着说,“看你们一见如故的样子,都把嫂子给忘了。小谢,这是我嫂子思存。”
    谢思阳又和思存握手。他接过他们的行李,拎在手里。一行人先到车站附近的饭店。谢思阳考虑的十分周到,他知道刚下火车的人没有什么胃口,没点油腻的饭菜,一人一碗阳春面,热乎乎香喷喷,连汤带水的下肚,旅途的疲惫顿时消除大半。饭后墨池和思存去北大招待所休息,婧然和谢思阳去上课。
    思存第一次来北京,看什么都新鲜,趴在招待所的窗口眺望北大校园。墨池见她不累,索性带着她下楼,在北大参观游览。他们来到未名湖畔,挑了个僻静处坐下。不远处几个女生捧着厚厚的英语词典在背单词。微风拂面,柳枝摇曳,湖光滟涟,塔影旖旎,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墨池说,“未名湖是北大的标志,提起北大,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未名湖。你知道吗?有人把燕园的精髓概括为一塔湖图。”
    思存没听清,疑惑地问道,“一塌糊涂?”
    墨池笑道,“亏你还是学中文的,一点领悟力都没有。是一塔湖图。塔指的是博雅塔。”他指着东边的宝塔,“其实这是一口水井,建它是为了解决学校的用水问题,外形是仿照通州燃灯古塔的样子。这就是北大的浪漫之处,化不利为有利,把本来可能大煞风景的水井建成了宝塔,湖光塔影,成了北大最美的一景。”
    思存点头道,“真是不一样。我们学校的人工湖就光秃秃的,没什么特色,晚上路过,还怪害怕的。”
    墨池继续说道,“湖就是这未名湖,很多文人墨客都为未名湖写过文章。”
    思存点头道,“我读过。图又是什么呢?”
    墨池道,“图就是北大图书馆。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学术殿堂,蔡元培、李大钊、闻一多都在那里读过书。”
    一说到书,思存的眼睛亮了,“那是不是什么书都能找得到?”
    墨池笑道,“反正肯定比你们学校图书馆大好多倍。”
    思存的眼睛里露出渴求的神色,墨池道,“你喜欢北大吗?”
    思存点头,“喜欢。婧然真了不起,能考到这么好的学校来。”
    墨池道,“你也能考上。考北大的研究生,天天泡在北大图书馆。”
    思存知道墨池又要给她做考研的思想工作了,拉着墨池的手说道,“我们不是说好考北方大学的了吗?我对北方大学还是挺有感情的,学校说我不好,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是个好学生。”
    墨池笑道,“你还挺有志气。不过,要是真有志气,你就考上北大,让你们学校后悔没留住你这个人才。”
    思存急了,站起来跺脚,“你怎么就想把我弄到北京来!现在一个星期见一次我都觉得难受了,要是来北京,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我不干,我会得病的!”
    墨池好笑地跟着她站起来,拧拧她的脸蛋,“那我就跟你一起来北京。媳妇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思存眼睛直发亮,“你能调到北京来?”
    墨池说,“不能。”
    思存噘嘴,“你就会拿我寻开心。”
    墨池笑道,“我是真的想跟着你。我调不来北京,但是我可以经常坐火车来北京看你。思存,考研究生是一辈子的大事,能到中国最高学府来读书,是很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你有这个能力,我希望你试一试。”
    思存摇着他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
    墨池装出失意的样子,“我的媳妇要飞喽。”
    思存仰脸看着他,“我这只小猴子,怎么飞得出你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你放心吧,我考不上的。”
    墨池被她逗得发笑。她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傍晚,婧然和谢思阳下了课,来未名湖畔找他们。婧然安排了丰富的活动。晚上吃烤鸭,明天白天逛天安门、王府井,后天她陪思存去故宫和颐和园,谢思阳陪墨池去图书馆看书。
    墨池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故宫,我要和你们一起行动。”
    婧然为难地看着他,“哥,小时候你都不知道逛了多少次故宫了。”
    墨池知道她其实是担心自己的身体,笑道,“放心吧,我现在体力好得很,绝对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婧然跺着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墨池笑着说,“和你开玩笑的。说定了一起行动,谁也不许掉队。走吧,吃饭去。”
    位于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是一百多年老字号,一进门就是古香古色。谢思阳忙前忙后,带他们在角落的位置上坐好,又去点菜。付钱的时候,墨池悄悄跟了去,不让谢思阳掏钱。
    谢思阳阻止墨池,“我给你们接风,怎么有让你付钱的道理?”
    墨池把钱递给服务员,对谢思阳说道,“你们都是学生,我是有工资的,不能让你破费。”
    谢思阳拦着墨池,墨池长臂一伸,已经把钱递进了收款台的小窗口,说,“我是大哥,你别和我争。”谢思阳争不过他,只好作罢。
    墨池和谢思阳回到座位上,婧然笑嘻嘻地对墨池说,“还是哥哥好,知道我们学生没有钱。本来我和小谢做好准备,节衣缩食也要招待好你和嫂子呢!”
    墨池笑道,“我怎么能让你们节衣缩食呢?”
    凉菜陆续上桌,谢思阳给思存、墨池、婧然一一夹菜,“墨池,其实我和你同岁,还比你大几个月呢。”
    墨池惊讶,“婧然连我几月生的都告诉你了?”
    谢思阳笑道,“婧然把家里每个人的生日都记在心里,去年你过生日前,我还陪她去给你买礼物呢。她可是很崇拜你,天天把哥哥嫂子放在嘴边。——思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五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对不对?”
    思存点头道,“是,我是五四青年节生日。”
    谢思阳说,“婧然是我们班的班长,有名的才女,可是她说她有个最优秀的哥哥,她连你的一半都比不上。”
    墨池摇头笑道,“她是谦虚呢。我怎么能和你们北大的高材生比。”
    谢思阳说,“北大学风严谨是不假,可是自学成才也不一定比北大差。我们有个师哥,就是初中毕业通过自学直接考上了研究生。墨池你这么多年从没停止过读书,有没有考虑过考到北大来进修?”
    墨池不愿提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微笑道,“你和我同龄,应该也是毕业多年又重拾课本,很不简单啊。”
    谢思阳说,“我是72年高中毕业下乡,在黑龙江当了5年农民,从农场考过来的。”
    墨池问道,“你家乡是哪里的?”
    谢思阳道,“山东曲阜。”
    墨池笑道,“了不得,孔子故里啊。”
    烤鸭推上来了,服务员在油亮的烤鸭上运刀如飞,散发着浓香的烤鸭被削成薄片,皮色光亮,肉质细腻,十分诱人。不消一会,两盘片得皮肉相间的烤鸭上了桌,谢思阳开玩笑说,“据说一只鸭子整整片成一百零八片,一会我们可以数数。”
    婧然亲昵地用筷子敲谢思阳的手,“你又没正形,等你数完,鸭子都凉了。嫂子,别听他的,咱们先吃。”
    思存小声嘀咕道,“没有米饭怎么吃呢?”
    婧然和谢思阳表情一致,扑哧乐了。
    墨池笑拈起一张透明的荷叶饼,放上两片鸭肉,又用甜葱沾了点面酱,裹成一个小卷,递到思存的嘴边。
    思存羞得脸都红了,以为自己出了大丑,低着头啃饼。墨池说,“别理他们。也有配米饭吃的,是他们少见多怪。”
    婧然忍着笑意说道,“哥哥你就是偏向嫂子。我也是第一次吃烤鸭呢,你都不帮我卷饼。”
    墨池斜了她一眼,“你有小谢,哪里轮得到我?”
    谢思阳如梦方醒,赶紧给婧然做了一个卷饼。
    点的菜还有干烧四鲜、火燎鸭心、糟溜鸭三白。口味偏重,他们要了许多茶水,个个吃得肚子溜圆,心满意足。果然是年轻,那么一桌子菜被他们消灭得片甲不留。晚上,他们在北大招待所门前分手,相约次日清晨就去故宫。
    第 44 章
    五一劳动节和礼拜天连在了一起,婧然和谢思阳有两天的时间陪墨池和思存逛北京。按照计划,五一逛了天安门和王府井,五二逛了故宫和颐和园,气势恢宏的帝王之家把思存震撼住了,走在红墙青砖的故宫里,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皇帝的宝座、龙床,都是方方正正的硬木结构,她撇着嘴小声说,“皇上住得一点也不舒服,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要走那么久,坐下躺下都是硬邦邦的。”
    墨池乐不可支,她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思想?
    北京不愧是首都,一个颐和园都有X市半个城中心大。四个年轻人兴致勃勃,一整天竟然逛完了故宫和颐和园。从颐和园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墨池说,“你们饿了吧,想吃什么?”
    思存说,“回去随便吃点吧,走了一天,你肯定累了。”
    墨池精神尚好,却面露倦色,婧然赶紧附和道,“不在外面吃了,咱们先回招待所休息,让小谢去学校食堂打饭送过去。吃完你们早点休息。”这个提议好,谢思阳积极响应。
    他们回到住处,思存连忙撩起墨池的运动裤,看到他的腿已经肿得发亮。在膝盖上轻按一下,疼得墨池窒息冷气。思存心疼地说,“我就知道你累坏了。”墨池笑道,“一点也不累。”谢思阳用饭盒打回了包子、小米粥,就带着婧然告辞了。思存让墨池先吃,自己拎着暖瓶出去了。
    她用暖瓶打来热水,倒在脸盆里,捉起墨池唯一的右脚,轻轻泡在水盆里。
    墨池忙说,“我自己来。”
    思存甜甜地笑着,不肯松手。
    “偏不。”她说。
    水很烫,墨池的脚忍不住往回缩。思存握着他苍白的脚踝,轻轻撩起热水淋在他的脚上,让他慢慢适应水的热度。思存小声说,“热水泡脚活血,能让你好受点。”
    墨池舒服得浑身发麻,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他把思存揽过来,让她和他坐在一起,“你也走了那么多路,和我一起活活血。”
    思存甩掉鞋子,脱掉袜子,白嫩嫩的一双小脚放进水盆。热水溢了出来,直漫脚踝。思存的两只脚丫踩在墨池的大脚上,她轻轻用力,帮他做按摩。
    待到水凉了,思存倒掉半盆水,又续上热的。在热水的刺激下,墨池全身放松,微微出汗,昏昏欲睡。思存用干毛巾帮他擦干脚,扶着他上床休息。
    五月三号,婧然和谢思阳又要上课了。墨池说要再多留两天,在北京给思存过完生日再回去。清晨,他们躺在床上计划行程。墨池问道,“你这一周都没课吧。”
    思存趴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地吹着他额前的发丝,“周五才有课。”
    墨池数着日子,“还有四天呢,你还想去哪里?长城?香山?”
    思存说,“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去未名湖边晒太阳聊天吧,最舒服了。”
    墨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思存拦在怀里,“那今天就去未名湖边晒太阳,明天是你的生日,等婧然他们下课,我们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给你庆祝。”
    过了一会,墨池眉头微皱,喃喃自语,“怎么你长了这么多年,才长到二十岁呢?”
    思存竟然红了脸,小小声地说,“人家不到十六周岁就嫁给你啦!”
    墨池凝视着她,因为常年握拐杖而略微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她青春稚嫩的小脸,目光中不知不觉带了点心疼,“你可真小。真是苦了你了,结婚的时候你还未成年呢!”
    思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的手指修长,和粗糙的掌心形成鲜明的反差。思存窝进他的怀里,贴着他宽阔的xiōng膛,呢喃道,“告诉你吧,我刚嫁给你的时候可是很害怕的,你那么凶,第一天就赶我走,还不搭理我。要不是婧然安慰我呀,我肯定要被你吓死呢。”
    墨池心疼地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亲,“那时是我不好。我总欺负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思存甜蜜地偎依着墨池,笑着说,“你才没欺负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好,让我考大学,还这么爱我、包容我。”
    墨池笑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死心眼,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那天上午,他们在招待所缠绵了很久。中午一起在招待所食堂吃完饭,就去未名湖边晒太阳。一天的时光悠悠闲闲地度过,思存说,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婧然一大早跑过来和心爱的嫂子说生日快乐,她一整天都有课,约好下午一下课她和谢思阳就来招待所回合,大家一起奔赴东来顺。
    婧然走了,墨池和思存也闲不住。墨池说,“我带你去我小时候住的胡同去看看吧,不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可惜现在不是结柿子的季节,要不我还能给你摘柿子吃。”
    思存张大嘴巴,“你现在还要爬树?”
    墨池竖竖眉毛,“怎么,你以为我爬不上去?”
    思存笑着摇他的手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到我小时候爬树,上得去下不来,急得直哭,最后是我哥爬上去把我扔下来的。”
    墨池哈哈大笑,“你可真是有出息。”
    正乐着,走廊里传来服务员的喊话,“X市的温墨池同志出来接电话!”
    墨池笑着说,“可能是婧然。这丫头,怕是上课的心思都没了。”
    他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小方桌,电话被封在木头盒子里,只能接不能打。墨池拿起电话,笑着说,“喂,婧然吗?”
    “墨池,是我。”话筒里传来的是温市长低沉的声音。
    “爸爸?”墨池疑惑。
    “墨池,你马上带思存回家,今天,现在,买最快的火车票。”
    墨池的心提了起来。父亲从来不会干涉他,现在这么急的叫他们回家,是出什么事了?“爸,家里出了什么事?”墨池焦急地问,心里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家里没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晚上必须到家。”温市长说完,不等墨池回答,挂断了电话。
    思存跟了出来,看到墨池脸色不对,担心地问,“怎么了?”
    墨池说,“我爸打电话来,叫咱们马上回家。”
    “马上?现在?”
    “恩。”
    “出什么事了?”思存也紧张了。
    墨池摇头,冷静地说,“不知道。回去再说吧。”
    未知的担忧让他们无心玩乐,迅速收拾了衣物,墨池留条给婧然,“单位急事,我们已回X市,勿念。”
    赶到火车站,刚好有半小时后开往X市的列车。墨池买好车票就带着思存上了车。思存一路上都是神色紧张。墨池握着她的手,“没事的,有我呢。”
    四个小时后,火车进入X市火车站。张伯在站台上等他们,接过行李,“快上车吧,市长在家等你们呢。”
    “章伯,发生什么事了?我妈呢?”墨池问道。
    “温市长和陈主席都在家等你们呢。”忠于职守的老司机如实回答。墨池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又悬了起来,自己的父母都没事,难道是思存家出了事?
    车子平稳地停在温家小楼前。
    一进客厅,只见温市长和陈爱华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温市长起身,板着脸沉声道,“墨池,你先送思存回房休息,然后到书房找我。”
    墨池一言不发地带着思存上楼,回房。
    思存急得眼里泛出泪光,温市长刻意回避她,让她忧心不已,“墨池,会不会我家里出事了?我爸、我妈、我哥……”
    墨池摇摇头,柔声安抚她,“别瞎想,你休息一下等我。”然后按照父亲的要求,来到书房。
    思存坐立不安,从床上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了一会,墨池推门进来。他神色严肃,面色铁青,似乎是刚刚调整过呼吸,嘴唇却忍不住地颤抖。
    思存迎上去扶住他,急切地问,“墨池,出什么事了?”
    墨池有些僵硬地摇头,拉着思存走到窗边,坐下。
    思存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墨池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想法,一定是她家里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思存忧心不已,已经开始害怕。
    墨池赶紧说道,“思存,你别担心,你家里很好,你爸你妈你哥都没事。他们在赶来X市的路上。”
    “他们来做什么?”思存惊诧。这么多年来,她的父母从没上过门。她曾经恨过父母把她当成了谋求利益和荣誉的工具,墨池却总是说,他感谢她的父母给他养出这么好的媳妇,劝她多回家看看,尽一点女儿的心意。在墨池的劝导下,她每年都会回家看看。墨池自己行动不便,没有和她回去过,每次都是叫她大包小裹地给家里带礼物,全家人都很念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婿的好。
    墨池搂住思存,喉结迅速地滚动着,半晌,才下定决心地对她说,“思存,你还记得前不久爸爸经常陪一个美国华裔李先生考察本市的投资环境吗?”
    思存一头雾水,“记得呀。上次吃饭的时候爸爸说过,李先生还是X市人呢,想为家乡建设多做点贡献,就是脾气不太好。墨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扯到李先生了啊。”
    墨池说,“这次回国,先生对市里只提出了两个要求,于公,他要回乡兴办工厂,要求市里给他最优惠的政策;于私,他要找到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他只悄悄的拜托给爸爸。”
    思存更糊涂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爸爸没帮她找到女儿,被撤职了?”
    墨池喉咙发哑,沉声说,“李先生的女儿找到了。那就是你。”
    第 45 章
    思存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她不能思考,甚至发出一声轻笑,“墨池,你别开我玩笑了。”
    墨池说,“我没有开玩笑。爸爸根据李先生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他当年托付的村民,几经周折,找到了你的父母。”
    “几经周折?”思存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字眼,足以证明中间环节出了差错。她从小在天马镇秀水村长大,顺风顺水,没有周折。
    墨池点头,有些不忍说下去,斟酌再三,他说,“当年李先生托付的村民无力抚养你,又把你送给了亲戚,亲戚又送给朋友,几经周折,才送到你父母的手里。”
    “不可能的。”思存已经有些放松了,这个故事怎么听着都不靠谱,“要真有这样的事,我们村的乡亲肯定早就告诉我了,还用等到现在?”在农村,村民拉的家长里短,连谁家米缸里有几粒米都清清楚楚,更不要提这样的大事。
    墨池的脑子有些发僵,他只比思存早十分钟知道这件事,他也不能接受,更不知道该怎样向思存解释。他只知道,这件事已经在暗中调查很久,没有十足的把握,父亲绝不会告诉他。而李先生和思存的父母钟富贵夫妇都在赶往温家的路上。他能做的,只有在他们到来之前把事情告诉思存,让她心里有所准备。
    还是来不及了,陈爱华已经敲响了他们的房门。“思存,客人都来了,咱们下楼吧——墨池就别出来了,在房间里歇着。”
    墨池听出陈爱华话里有话。他想起父亲刚才提了一句,李先生很不满意思存的父母那么早就把他女儿嫁出去。墨池隐约明白,李先生不满意的是自己。
    他却不愿意让思存一个人面对复杂的情况,没听他母亲的,陪着思存一起下楼。不管什么事情,两个人总好一个人。
    楼下客厅里前所未有的人多。温市长陪着一个穿西装戴草帽的男人坐着,男人一脸络腮胡,有点吓人。思存农村老家的父母坐在沙发对面,她的父亲低着头,一双布满皴痕和老茧的手反复搓着,母亲则在抹眼泪。
    她扑上去,伏在父母的脚边,泪梗在喉,低声唤道,“爸!妈!”
    思存看到父母的嘴唇哆嗦着,她无助地望向母亲,象小时候一样喊道,“妈妈!”
    突然,身后一声咆哮,吓得她一哆嗦。“别叫他们爸妈!”
    思存回头一看,咆哮发自戴草帽的络腮胡。
    思存懵了。倒是墨池,摆动拐杖,很自然地走过去,彬彬有礼地说,“您是李伯伯吧,思存刚从北京赶回来,还不清楚事情的经过,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她把事情说清楚好吗?”
    络腮胡子被墨池说得愣了神,问道,“你是谁?”
    墨池有礼貌地说,“我是思存的丈夫,我叫……”
    络腮胡子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钟富贵说,“姓钟的,你真把我女儿卖给他了?”`
    墨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络腮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神色越来越不善,不住地摇头。
    思存仿佛被当头一棒,本能地反问道,“谁是你女儿?”
    络腮胡子的情绪突然十分激动,xiōng口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一直冷眼沉默着的温市长发了话,“思存,这位李绍棠先生,是美籍华人,这次专程回国寻亲。所有的证据都能证实,你是他失散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
    思存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看李绍棠,胡子挡住了他大半个脸,只有一双眼睛,晶亮有神。他咕噜完了,突然提高嗓门,洪亮地说,“思存,别怪爸爸。爸爸回来接你来了!”
    思存把所有人打量了一圈,越发茫然。最后,她看着她的母亲,再次低唤,“妈妈……”
    思存的母亲已经哭开了,“孩子,我们对不起你!”
    思存颤声问道,“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思存的母亲哭道,“那年自然灾害,我怀的娃儿都生下来了,还是没养住。我整日里哭,正好邻村的亲戚把你抱到家里来,说是右倾分子留下的,他们村没人愿意养……我看到你就象我自己亲生的娃一样亲,就收下了……我是真的把你当亲生女儿养的啊,小时候舍不得给你哥吃的都给你吃了……我没想把你卖了啊!”
    墨池的心里咯噔一下。思存妈最后一句话象把锤子一样深深的砸在他的心上。
    “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思存的声音抖得都要断掉了。
    “你是李绍棠的孩子……”思存妈说道。
    思存突然愤怒地转过身面向李绍棠,高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证据?”
    李绍棠大声说,“我的女儿,我当然有证据。你出生的时候,全身白玉无瑕,连个痦子都没有。唯有后背心有一块红色胎记!”
    思存如被五雷轰顶!墨池曾告诉过她,她的背后有一块指甲大的朱砂红。墨池爱极了她背后的这一点红,激情时忘情地亲吻,给她留下过无数悸动的回忆!沐浴时她也曾对镜自照,却因那胎记长得位置刁钻,只能恍惚一瞥,从未见过全貌。
    只有墨池见过的胎记,李绍棠却知道!思存难以置信地摇头,目光迷离,眼看就要崩溃。
    墨池拄着拐杖走到她的身边,扶起她,揽在怀里,“思存,坚强一点,我在这呢。”他在她耳边低语。
    思存仿佛遇到保护神,把头埋在墨池的怀里。所有的一切她都弄不明白,唯有墨池的怀抱,一如既往地踏实安心
    李绍棠见状,又跳着咆哮了起来,“放开我的女儿!——钟富贵!我和你的帐还没算完!我这么宝贝的女儿,你竟然把她卖给这么个……”李绍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咕噜道,“你贪图名利!你趋炎附势!小人!”
    思存感觉到抱她的怀抱猛地一颤!她知道,墨池听出了李绍棠的潜台词。有些话,说一半更伤人心。
    思存不知哪来的勇气,抬起头大声对这位陌生的父亲说,“不管你是谁,你不能侮辱墨池。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爱的人!”
    “嘁!”李绍棠不屑一顾,“你爱他什么?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是爱?钟富贵都告诉我啦,你嫁给他是任务!去他见鬼的任务,爸爸这次回国找你,就是要把你带回美国去。这些年苦了你了,咱们父女两个回美国去,爸爸好好补偿你!”
    “你闭嘴!”思存愤怒了!“我不认识你!你说你是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了?我的母亲呢?我凭什么说我不爱墨池?我们结婚四年了,你都在哪里?你这个莫名其妙地跑出来的老怪物,凭什么对我和墨池的指指点点?凭什么让我跟你去见鬼的美国?”思存发狠地一口气说完,大口地喘息。
    墨池始终搂着她。那怀抱从温暖到僵硬,始终不曾放开。
    思存提到母亲,李绍棠的眼睛突然湿了,“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接到美国去,跟我过好日子。”
    思存说,“中国就是我的好日子。我已经结婚了,哪也不会去。”
    李绍棠又来精神了,高声叫道,“什么结婚,那是买卖婚姻,是非法的!”
    思存被激怒了,回了一句,“遗弃子女,更是非法的!”
    “你你你!”李绍棠没想到他说一句思存顶一句,自己理亏,指着思存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空气越来越紧张,陈爱华连忙上前把思存拉开,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李绍棠喉咙又在咔咔响,和自己生闷气。他对谁都暴躁,唯独对思存,舍不得。
    第 46 章
    有必要交代一下李绍棠的情况,他家学渊源,父亲曾是上海著名的学者,李绍棠自己也曾在上海的高等学府任教。1959年他被定义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只得带着妻子邵音回到X市老家。他无法忍受严峻的生活环境,开始活动心思,秘密托朋友联系,想辗转去香港谋求生路。正在此时,妻子邵音怀了身孕。别无生计,他只好带妻子去农村亲戚家里待产。
    农村物质贫乏,又赶上了自然灾害,吃饱饭都成了奢望,更别提补充营养。邵音是银行家的女儿,曾经是同济大学的校花,到了农村却也不得不象村妇一样,用毛巾包着头,推着沉重的碾子,把玉米棒磨成粉,和着玉米面蒸成窝头。就是这样粗劣的食物,她也舍不得吃饱,借口说怀孕恶心,省给李绍棠。
    邵音生性乐观活泼,李绍棠抱怨生活艰苦的时候,邵音就给他准备“精神大餐”,“还记得美心酒家的云腿青鱼饺、紫萝金针菇吗?对,就是阮玲玉最爱吃的那两样菜,我们去吃了却觉得不过如此。你爱吃松鼠鱼、凤尾虾和美人肝。这道美人肝最有趣,是用板鸭的鸭胰白,经过开水焯、冷水浸,十几道手续爆的白里透红,脆嫩多汁!可是绍棠你说,鸭子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呢?”邵音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吴侬软语,甜甜润润,一直润到李绍棠的心里去。
    李绍棠就会说,“这就是中国的饮食文化了。中国人讲究含蓄隐讳、雅俗共赏、寓意深刻、触类旁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菜名也不例外。如果叫得直白,给你上盘红烧鸭胰白,味道再好也倒了人的胃口。”
    邵音说,“所以呀,孩子出生了,我们也要给她取个好名字。我希望她是个女孩子,我要给她起个最好听的名字,还记得诗经里那句话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们就叫她思存好了。等她长大点,我们就可以打扮她,给她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配上粉色的小皮鞋。袜子一定要有蕾丝边……”
    李绍棠满脑子都是对现实生活的忧虑,哪里听得进去邵音的幻想,打断她道,“日子都过不下去,哪里还能打扮她。”
    邵音笑嘻嘻地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呀。那时思存肯定也会说话会走路了,我们把她带回上海,带着她去逛公园。”她的脸色蜡黄消瘦,想起日后的美景,却是一脸幸福。
    然后“精神大餐”滋补不了邵音营养匮乏的身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却遭遇了女人最要命的一关——难产。明明孩子的分量很小,却怎么也没有力气生下来,身体里的血都快流光了,惊慌失措的李绍棠找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说,大人保不住了,赶紧动手术,保孩子。
    在简陋的乡间小屋,笨拙的赤脚医生用并不灵光的手术刀划开邵音的肚子,取出先天不足的小女婴。邵音的生命力就快用尽了,她用最后的声音说,“记得她叫思存。”
    邵音死后,李绍棠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愈加艰难。物质严重不足,他有钱都请不到奶妈,更别提买牛奶。他只好按照村民教他的,用一小把小米熬成粥,米汤撒一点盐巴喂给思存。剩下的米粥,大人是舍不得喝的,留着下顿接着熬。直到米渣都熬化了,熬出的只是清水。思存又瘦又小,眉目俊秀却面黄肌瘦。她很乖,饿了也不哭,只是用一双大大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每当他看到思存,就会想起死去的邵音。有时他想,思存是邵音留给他唯一的礼物,不管多难,他都要把她抚养成人;有时他又想,要不是思存,邵音也不会死;最多的时候,他还是恨自己。要不是被自己拖累,邵音不会死,思存也不会这么小就跟着他受苦。
    不久,朋友那边来了消息,他终于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从广东偷渡。有言在先,不许带小孩上船。李绍棠左右权衡,不知该如何是好。朋友又辗转帮他打听,邻村有一家媳妇刚生下来的娃死了,那媳妇简直就是母牛托生,哪怕只嚼草根子,奶水还是足得往外溢。思存到了这样的人家,肯定白白胖胖。“奶水”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李绍棠,与其他带着思存喝米汤,不如把思存送出去,有充足的奶水,思存就能健康地长大。那时,他也在香港混出头来了,再把女儿接走。李绍棠打定算盘,就让朋友把思存抱走了。送到什么人家,他问也不敢问,就怕自己改变主意。思存走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小小的思存已经知道认人了,趴在陌生的叔叔怀里哭得厉害,两只小小的手臂朝爸爸的方向挥舞着。李绍棠一狠心,背过身去,女儿哭泣的样子却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他发誓,到了香港一定要发奋赚钱,赶快安定下来,接走思存。然而人哪里算计的过天?思存是吃上了充足的奶水,他也顺利到了香港,然而几年后却有文化大革命,他这个右倾分子、叛徒,也没有回家乡的路。他只能越走越远,从香港到欧洲再到美国。
    十数年辗转后,当初的一介书生李绍棠已成了美国大型公司的总裁,多年的孤身打拼,他性情大变,在纽约,他以咆哮著称。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心平气和的谈,而是咆哮着要求别人遵守!凭着他的咆哮,竟也赚来了万贯家财。在内心深处,他是个很痛苦的人,他忘不了妻子因他而惨死,更忘不了被他留在中国遥远山村的女儿。这份愧疚,他一辈子也赎不清。
    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消息传到美国,李绍棠第一时间打回乡投资的名义回到X市,与温市长一见如故,几番接触下来,不但决定在X市投资,更把寻找爱女的大事偷偷托付给温市长。
    温市长做到了,结果却让李绍棠大为恼怒。他的女儿早在四年前就被养父母给“卖”了!而且“卖”的对象竟然是温市长的残疾儿子!
    他对温市长的印象一落千丈,投资计划也暂时搁浅。他心目中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温秉先一下子成了强买民女的官僚。
    此时,李绍棠的火,一半是对着温市长,另一半则是对着钟富贵夫妇。他的女儿,他从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女儿,他满指望这次能带着女儿回美国,给她住童话里一样的别墅,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穿着蕾丝花边的小皮鞋,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钟富贵夫妇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把小小年纪的思存“卖”到了市长家里做牛做马!他们用思存换来的钱盖房子,娶媳妇,却让思存在权贵人家寄人篱下,受尽委屈!是的,李绍棠就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女儿命实在太苦了!不管怎样,他要带走思存,给她过好日子,实现邵音的遗愿!
    李绍棠的来访,钟富贵夫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绍棠让他们跟着进城他们就跟着进城,李绍棠让他们跟思存解释清楚,他们就跟着来到了温市长家。两边都不敢得罪,两边都不落好。
    温市长的残疾儿子,倒不像李绍棠想想那么不堪,反而是个相貌俊逸,彬彬有礼的青年。可是!李绍棠看到他左腿从根部以下就空空如也,心里就难受!钟富贵竟然把思存“卖”给这么个人!如果女儿是在美国,自由恋爱,不管对方是残疾人还是穷小子,他都由着女儿,他一个不字也不会反对!可是他可怜的女儿,是在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被人“卖”给了这个人,肩负着“伺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连空气都不安的颤动起来。思存呆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这个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来得太过震撼。墨池默默站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力量。突然,李绍棠吐出一句话,“明天就给思存办手续,她必须离婚,和我回美国!”
    “离婚”两个字仿佛定时炸弹,炸得思存和墨池都是全身一颤!彼此一个对望,眼里都是坚决的否定。
    “我不会离婚,也不去美国!”思存和墨池并排站着,统一战线。
    墨池目光坚定地迎着李绍棠,决然道,“李伯伯,我和思存彼此相爱,我们愿意生活在一起,您没有理由要求我们离婚,我们也绝对不会这样做。”
    李绍棠没想到自己的寻女之路如此艰辛,事到如今,女儿不但一句爸爸没叫,还处处和他对着干,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婿也敢跟他顶嘴。他气愤之极,爆吼道,“不离也得离,不行我就去告你、也告你!”他指着温市长和钟富贵,“你们一个强娶未成年少女,一个买卖人口,法律会制裁你们!”
    思存被搅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哭笑不得,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飞奔到盥洗室,扶着洗面池狂呕!所有人都担忧地追了过去,李绍棠跑在最先,不住地问,“女儿,你怎么样?”
    墨池行动不便,跟在最后。他默默排开众人,弯腰扶住思存,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关切。他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为她顺气。她才下火车,情绪就受到这么大的震动,身体能受得了才怪。
    思存吐完,扶着洗脸池喘气。墨池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帮她洗脸,粗糙的掌心抚在思存的脸上,熟悉的触感让她心中有了主张,她抬起头,目光迷蒙地看着墨池。
    墨池扶起思存,对众人道,“思存累了,不管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要带她回房休息。”
    李绍棠冲动地说,“你不能带走我女儿!”
    墨池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她的丈夫,这里是她的家,我只是带她去休息。”
    李绍棠让步了。思存回到房间,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
    李绍棠的到来也同样震惊了墨池,尤其是知道思存来到这个世界上竟是那么的不容易,只差一点,思存就无法看到这个世界,只差一点,她就无法长大成人,而他也无法与她相遇……他不敢往下想,只得紧紧地搂住思存,把她揉进自己的xiōng怀里,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挲,亲吻。
    思存仰起脸,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依赖墨池。这个时候,他是她的天,是她唯一的依靠。
    “思存,你睡一下,我在这里陪着你。”墨池忍住心脏处一阵阵的抽痛,搂紧思存,尽力安慰他的妻子。
    思存摇头道,“墨池,我该怎么办,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昨天还沉浸再旅途的兴奋中,容光焕发,现在却已经憔悴不堪,样子甚是可怜。今天还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呢!
    墨池柔声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有我在你身边,别担心,好不好?”
    思存说,“我不和你分开。”
    墨池抱紧她,喘息着说,“我也不会和你分开,死也不分开,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思存点头,安心地窝在他的怀里。墨池想让思存躺得舒服点,扶她平躺躺在床上。思存以为他要走,紧张起来,拉着他的手不放。墨池轻声说,“放心,我就在你身边。”思存放心了,却还是不肯松开墨池的手。过度疲惫过后的放松,让她很快睡了过去。墨池动也不敢动,半支着肘部,守护在她的身边。
    思存这一觉睡得很长,却并不安稳。夜里,她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哼吟,墨池象哄婴儿一样哄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胳膊。天蒙蒙亮的时候,思存终于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平稳了。墨池正要眯一会,思存突然惊醒,痛苦地捂着嘴,弯着腰,飞也似的奔到盥洗室。
    墨池睡意全无,紧张地跟过去,思存伏在水池边,又在呕吐。她的胃里已经空得没有东西可吐,只是不断大声干呕,痛苦万状。
    正在这时,陈爱华闻声推门进来,墨池焦急地说道,“妈,思存必须去医院。”
    思存艰难地抬起头来,虚弱地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恶心——唔……”话没说完,又弯下腰去吐。
    陈爱华见状,愁眉竟似乎松动了一些,倒了一杯温水给思存,柔声说, “孩子,先漱漱口。”
    思存看到水,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陈爱华果断地说,“墨池,你陪思存穿好衣服,我打电话叫车,马上去医院。”
    陪思存去医院的队伍浩浩荡荡,陈爱华、钟富贵夫妇、温市长和李绍棠。这阵势思存有点吓坏了,一言不发地紧紧偎依在墨池的身边。
    到了医院,无需挂号,直接找到院长,内科、消化科,又转到妇产科,化验、等待。很快有了结果。
    思存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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