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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谈判与竞争
    陈沁和李志飞的工厂与思之声仅一街之隔。回到深圳后,墨池才知道,春节过后,李志飞就在默默筹备自己的工厂。他已经三十五岁,来了深圳整整八年,再不甘心为人打工。他一直在做行政,对企业的运作轻车熟路,加上陈沁这个出色的业务人才,更是如虎添翼。工厂规模暂时还比不得思之声,但第一笔生意就是来自美国CCR公司的大宗订单,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因此果断地向墨池提出了辞职。
    李志飞以为墨池会大发雷霆,甚至气急败坏,没想到墨池非但没有指责他一个字,还送了巨大的雄鹰雕塑,祝他大展宏图。李志飞越发过意不去。
    “对不起墨池,我们不是背叛你。当初我来深圳,就是为了当老板。现在只是时机到了,我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李志飞如实说。
    墨池大度地笑笑,阻止他再说下去,“我理解,兄弟,以后就商场上见了。”他叫李志飞兄弟。思之声创始之初,就是李志飞和陈沁在一左一右陪他打天下,就像当年他帮助老麦一样。现在,老麦还拿他当兄弟,他也会永远记着李志飞和陈沁的情谊。
    陈沁眼睛有点发红,墨池从北京回来,人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她心里一阵阵抽痛。她是业务副总,公司生产、销售工作都由她主抓。她的突然离去,必然会给思之声造成莫大的损失。思之声丢掉CCR的订单,促使克鲁斯和李志飞合作,也是她一手运作。她对墨池,既有情,又有愧。她说:“墨池,如果需要,我可以暂时留在思之声,直到你找到新的副总。”
    墨池轻笑,“副总经理,位高权重,既要有能力,又要有人品,哪里那么好找?你们走吧,希望你们的事业越做越大。”
    分别的时候,墨池和李志飞两个男人都面色凝重。陈沁眼角已经泛湿。墨池不知道的是,原本李志飞还想挖走思之声的几名骨干技工,被陈沁阻止了。偷偷组工厂、抢人订单,已经让她愧疚万分,她不能再挖走高级技工,让思之声的生产陷于停顿。她曾经是钟情于墨池的,墨池无意,她也决心等待。但是,在酒店看到墨池的残疾后,她落荒而逃了。她倾慕墨池的英俊儒雅,精明能干,可她不能想象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残疾人联系在一起。她怀着深深的歉疚,斩断了对墨池的情丝,务实地选择了李志飞。
    李志飞邀请她一起另起炉灶时,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需要的不但是终身伴侣,也是共创事业的伙伴。她大刀阔斧地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却不忍心再挖墨池的员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墨池这个厂是多么不容易,别人都以为他是上帝垂青的宠儿,除了左脚略有不便,一切顺风顺水,可她在广州撞见了他疲惫地靠在床上工作,床边竖着一条没有生气的假肢,那个情景像一个烙印刻在她的脑子里。她知道,墨池得到今天的一切,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送走了陈沁和李志飞,办公区一下子空了两间办公室。墨池打电话给《深圳晚报》的朋友,刊登招聘广告。那边的编辑与他相熟多年,调侃道:“怎么了伙计,让人端了老窝?”
    墨池还有心思与他逗趣,“可不是,这次损失惨重,广告费就不要收啦。”
    正说笑着,墨池听到三声敲门,竟是思存推门而入。墨池对着电话说:“不和你扯了,我在忙,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广告。”
    放下电话,墨池看着思存。她穿了粉绿丝绸套装,戴着一串浅粉色珍珠项链,干练,美丽。墨池发现,在工作场合,她永远身着中式正装。考究的面料,亮丽的颜色都很符合她清纯甜美的形象。
    墨池深吸口气,微微笑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思存真的跟着他回到了深圳。昨天晚上下了飞机,思存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特区大酒店。墨池没有异议,他自己在深圳都没有一个家,没有地方可以招待思存。
    墨池和思存同时开口,“昨晚休息得好吗?”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墨池笑了,“请坐,CCR公司的董事长大人。”公司遭遇重创,他的心情却很好,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芽。
    思存毫不客气地坐在墨池对面,她手里抱着一大摞各色塑料文件夹,刚要说话,会计小田推门而入。
    “墨总……”小田看到有客人,迟疑了,怯怯地站在一边。
    小田是个农村姑娘,刚来公司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在车间当计件员。墨池看准了她踏实本分,一丝不苟,送她去读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慢慢调到财务室,当上了会计。第一个月就算错了工资,墨池没说什么,她自己却很上火,从此以后就算加班加点也要反复核对账目。不知不觉她已经成了公司的骨干力量,不过见到墨池却还是敬畏三分。
    墨池说:“今天发工资对吧?工资表拿来。”
    小田把工资表放在墨池的面前,一百多人的工资,光是看也要看很久。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笑眯眯地看着墨池专注于工作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目光很深,聚精会神地看表格,就像个认真的学生。
    过了很久,墨池在表格下签了一个名,才抬起头来,拿起电话,按下一个键,“小田,工资表没有问题,你过来吧。”
    墨池对思存抱歉地一笑,“工人都是外地的,等着拿钱养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每月的发薪日都是雷打不动的。怠慢了你,不好意思。”他看着桌上的牛皮纸袋,“你要给我看什么?”
    思存把牛皮纸袋收回来,“先不忙看,你现在得吃东西。”
    墨池哑然失笑,合着她是来监督他吃饭来了。思存说:“我上午十一点半来的,你还在忙,我就在你会议室等你,十二点半你送走李志飞,开始工作,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还水米未进。”她一边说着,脸上有了些怒意。墨池一定是忘了他昨天刚刚出院!
    墨池心虚了,忙说:“我还真饿了。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工厂附近有一间大排档,这个时间,人还很少。店家把桌椅搬到门口,等到打工仔都放了工,这里就会人声鼎沸。墨池带思存来到一家粥铺,“这里的艇仔粥味道很好,你一定要试一试。”
    粥很快就端上来了,果然是香气扑鼻。雪白的粥里混合着丰盛的鱼片、海蜇、粉丝、蛋丝、叉烧丝、炸花生,上面还有一把青翠的葱花诱人食欲。思存舀了一口,眯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赞道:“真好吃。”
    墨池见她喜欢,自己也是心满意足,舀了口粥就要往嘴里递,思存突然连调羹带碗夺过墨池的粥,放在自己面前,对老板喊道:“再来一碗白粥。”
    墨池瞪眼。思存说:“这个粥里有胡椒粉,是刺激性的,你不能吃。”
    墨池乖乖地喝白粥。思存说:“吃完之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墨池惊讶地抬眼,思存拍了拍那摞文件夹,“一会儿,你该有时间和我谈合作了吧?”
    好吧,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甲方乙方。
    吃完饭,他们又慢慢走回去。思存始终抱着她那摞文件夹。墨池要替她拿,她也不松手。回到办公室,她才把文件夹放下来。墨池说:“怎么个谈合作,说吧。”
    思存面露不悦,“你满脑子就只想着工作。”
    墨池笑道:“是你追着和我谈工作。其实,我倒是很想和你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思存跟着他回到深圳,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心底的火苗又燃烧起来,说话也就大胆了很多。倒是思存红了脸,辩解道:“就是要谈工作。我是为了工作来的。”
    墨池憋住笑,“好,谈吧。让我看看你这些文件。”他拿起一根红色的文件夹,打开一看,《腾飞的深圳特区》,一张简报。第二个文件夹,《“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科技公关计划》,又是一份简报。墨池疑惑地看着思存,“你要和我谈‘七五计划’?”
    思存夺过那几个文件夹,“这是我要学习的,我要和你谈的是这个。”墨池这才发现,几个文件夹之间,还夹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张草图,画的是金发碧眼的婚礼娃娃。思存说:“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推出的工艺品娃娃,计划面向全美销售。你们是工艺品厂,一定可以加工出这种娃娃。”
    娃娃的造型并不出奇,任何一个美国或者中国的玩具厂都可以生产这种娃娃。可是,思之声不是专门的玩具厂,他们的主营项目是大型工艺品,现有设备并不能加工这种小娃娃。
    墨池沉吟道:“我们是工艺品厂不错,但是主要生产家具和家居配饰,这个娃娃……”
    思存道:“娃娃也是配饰啊!”
    她果然入行还不久,对行业了解不多。墨池说:“不同的产品,生产工艺和设备都不一样。这个娃娃要求加工十分精细,对色彩的把握也和大型工艺品不同。”
    思存有些急躁地说:“那你到底做不做?”
    墨池在商言商,正色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思存报出一个报价,这套产品他们本来打算找一家专门的玩具厂来做,已经谈得七七八八。现在墨池的工厂遭遇危机,思存自然要把机会给他。不料墨池摇头道:“绝对不行。加工这个娃娃需要引进新的设备,还要聘请有经验的技师,你的报价太低了。”
    思存又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兴冲冲、急吼吼地把订单交给墨池,人家却根本不买账。她夺过图纸,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墨池闭目靠在椅背上,不需看图,娃娃就浮现在他眼前。那对娃娃是美国田园风格,男娃娃背带裤、牛仔裤,女娃娃穿着蓬蓬裙子,个头仅比鸭蛋略大,设计得十分精细,连睫毛都清晰可见,女娃娃脸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雀斑。墨池睁开眼睛,问:“这娃娃准备行销欧美市场?”
    思存恹恹地点头,“是的。”
    墨池突然来了灵感,“这对娃娃造型普通,在美国市场应该不少见。思存,你愿不愿意来个新的尝试?”
    “什么尝试?”思存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连生产都不愿意,还有什么新的尝试?
    墨池办公桌上有稿子。他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埋头画图。过了片刻,他把草图递给思存。依然是一对鸭蛋大小的娃娃,却是典型的中国古典风格。两个娃娃都是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女娃娃凤冠霞帔,男娃娃长袍马褂,竟是婚礼的场面。更有意思的是,女娃娃的旁边画了一个红盖头,而男娃娃手握成拳,拿着一根喜秤,好像马上就要挑开女娃娃的盖头。
    思存突然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太棒了!美国人喜欢有个性的东西,这对娃娃太可爱了!”
    墨池说:“你以前的两个美国娃娃虽然是一个系列,却既可以组合出售,也可以单独售卖。现在这对中国娃娃,加了婚礼的元素,男娃娃和女娃娃就密不可分了,你的销售量增加了一倍。”
    思存恍然大悟,笑道:“墨总真是精明,一下子增加了一倍的订货量。”
    墨池笑道:“按照中国娃娃的图纸,你每个娃娃得多付百分之二十五的钱。”
    思存挑着眉毛说:“真是新鲜了,人家增加订货,单价都会降下来,你怎么不将反升?”
    墨池笑着指图纸,“增加了盖头,以及男娃娃动作的变化,都会增加制作工序及成本。不过你也不吃亏,中国娃娃个性鲜明,你至少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思存明白了,“你增加卖点,提高了成本,却赚出了增加设备的费用。”
    墨池欣赏地看着她,“你非常聪明。”
    思存拿过图纸,找到传真机,按下一长串数字,“产品是早就设计好的,报价也是早就核算出来的,现在有了变动,我必须和克鲁斯商量一下。”
    思存在电话里和克鲁斯讲英文。原本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到美国了,可她再次在上飞机前改变主意,克鲁斯在那边已经急得直跳脚。思存列举了一大堆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又把中国娃娃的图纸传真给他,让他忙具体的工作,不要纠结于她在美国还是中国。
    克鲁斯问思存什么时候回去,思存没有回答。和墨池一起回到深圳,是个她自己都没法解释的行为。她只是想跟着他,舍不得离开他。可是,能在深圳留多久,她不知道,墨池也不问。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他不愿意问得清清楚楚,然后数着日子计算分别的日期。
    克鲁斯说,她人暂时留在中国,他没有办法管,但是公司的事情她不能放下。他给她发了许多传真文件,让思存在深圳也能处理美国的事务、思存坐在墨池办公室的对面,两人各忙各的,十分安静,恍若在多年前墨家小楼的书房,他们各占据书房写字台的一角,看书写字。
    到了下班时间,小田又抱着一堆表格敲门,“墨总,有几个人拒绝领工资。”
    墨池看了思存一眼,问小田:“怎么回事?”
    “呃……”小田为难地说,“他们说,陈副总和李经理都走了,他们的工作任务重了,所以要加薪。”
    墨池面色一沉,起身道:“我去看一下。”
    他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思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难掩担忧。他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是不方便过问的。墨池竟主动对她说:“处理好了,开除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员工。”思存心里一窒,一天之内面临这么大的人事危机,真是公司的多事之秋。
    墨池也不愿意再多提。天色不早了,他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我送你会酒店。”
    思存知道他心情不会好,提议道:“不然我们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墨池看着她,想起当年她喝了啤酒就耍宝的事情,现在想起她当年的样子,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是会悸动。他问道:“你学会了喝酒?”
    思存说:“不是喝酒,咖啡屋里还有果汁和牛奶。”
    墨池笑了,“不了,我送你回去,我回来还要画图。”
    思存问道:“老板亲自画图?”
    墨池耸了耸肩,“今天被开除的那两个,是设计员。”一天损失四个骨干员工,他也很心疼。他对那些员工说,大家来公司前,面临着怎样的前景,他都说了。加班加点,他会付加班费,工作量增大,工作效率提高,建设性意见被采纳,他会加薪。目前思之声的薪水是同等公司中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这个老板没有底线。他的底线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触动了底线的人,只有出局。事实证明他做对了,其他闹事的员工看到平日儒雅温和的老板今日面色yīn沉,不怒而威,说得有理有据,他们只知理亏,便也不敢造次,乖乖领了工资回家。
    思存问道:“你画什么图?”
    墨池拿出一本彩色图册,“明清家具的生产图。工人要照着生产。”
    思存惊讶了,“你还会画这个?”
    墨池说:“我还会木工、漆工,你信不信?”工厂从小到大,哪一个工种他没有亲身实践过?
    思存说:“我也会画图。”
    这次轮到墨池惊讶了。
    思存说:“在美国时,我读第二学位,不知道该选什么。老师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中国书法。老师很兴奋,说我有艺术天赋,建议我选修工业设计。所以,我会画设计图,也会画生产结构图。”
    墨池心动了一下,想不到教了她几天书法,还真派上了用场。她的学业还是那么出色,不管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不过,他拒绝了思存的帮助,“我自己公司出了问题,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你现在是思之声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你画图?”
    每次听到“思之声”这个名字,思存的心里都会涌起万种滋味。思念是有声音的,那是种无声胜有声的“声音”,它无所不在,总是在不经意间渗透骨髓,啃噬心灵。思存了解那种感觉,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似乎都是那种味道,那种声音,让人无所遁形。在广交会上,思存第一次看到“思之声”的名字,就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墨池,他的感觉,他的味道,立刻像烟雾般从她心底升腾,渐渐弥散,将她包围。当她知道“思之声”竟然是墨池的公司,她感觉更多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宿命。
    深圳与X市远隔千里,他们竟然在这里相遇了。他把她的名字融入了他的事业,把思念的声音谱写成了对家的向往。
    在首都机场,目送墨池进入安检通道的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揪起来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撕掉了返回美国的机票,买到了最后一张与墨池同机回深圳的机票。当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她找到了墨池的座位,他是那样的疲惫,连她请空姐交涉,与他的邻座调换座位都不知道。思存知道他太累了,不是这几天的北京之行,也不是这意外的一场大病,而是思念把他折磨得太累了。
    她说:“在我们合作的项目上,我们的关系是甲方乙方。除此之外,我不代表CCR,只代表我个人。”
    墨池的心跳加快,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错了她的意,空欢喜一场。
    思存说:“在我留在深圳期间,我帮你完成这批结构图……不收你工钱。”
    思存成了思之声最特殊的一名员工。一开始,她只是画设计图,墨池却把陈沁的大办公室分配给了她,还特地重新粉刷,写字台文件柜全换了新的,思存说不用那么麻烦,反正她只是临时帮忙。墨池脸色一黑,反而更卖力地为她布置,墙上挂起了大幅的油画,鱼缸、花瓶都请了进来。
    思存刚开始还只是画图,后来墨池出去应酬客户,被灌多了酒,回来大吐特吐,胃病复发,疼得一天没起来床。思存看的心惊肉跳,再有应酬的事,她就非跟在墨池身边。她自己也不喝酒,只是拼命告诉每一个客户,墨池的胃不好,刚刚住过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给墨池保驾护航,居然就轻松过了关。再然后,他们又接下新的订单,思存再画图纸,如此循环往复,小田她们几个文职的女孩子,都以为思存已经代替了陈沁的职位,车间里有事都找她解决。她每天在墨池身边工作,却忙忙碌碌,独处的时间反而少了。
    思存住在特区大酒店,离墨池的工厂颇远。每天忙完,墨池坚持送她回家。他有司机,但除了公事,他很少让司机加班。他自己不能开车,厂区附近又很难拦到的士。有一天,墨池说:“酒店离公司太远了,我在附近给你租了个公寓,以后不用跑得这么辛苦。”
    墨池带思存去看那个小公寓,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一房一厅,布置得清新淡雅,从家具到床单窗帘,一切都是新的,还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客厅里摆放着真皮沙发和一个24英寸的大彩电。此外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具一尘不染。
    墨池说:“所有的家具都是思之声生产的。董事长,看看如何?”
    家具是中式的,设计考究,制作精良。思存喜欢得要命,脸都红了,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好像这个小房子比墨家小楼,比她美国的别墅都要好。她说:“墨池,谢谢你给我准备这么好的房间。”
    墨池松了口气,“我会尽力给你最好的,最要紧的是你喜欢。”
    见惯了大场面的思存,被墨池的一句肺腑之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在美国的这些年,她遭遇了很多波折,也被许多人提携,无一例外,因为她是李绍棠的女儿。李绍棠得罪过的人,自会把气撒在她头上;李绍棠帮过的人,也自然会把帮助思存当成是报答。没有人因为她是思存而用心呵护她。只有墨池,对她好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思存。
    墨池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没有彩色的包装,也没有华丽的丝带,那却是一个大礼盒。墨池把盒子放到思存的手上。
    思存看着他,目光充满未知的疑惑。
    墨池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思存打开礼盒,心跳都要停住了。盒里放着的,是俄罗斯风格的婚礼娃娃!这个婚礼娃娃本是一对,六年前她离开墨家小楼的前夜,带走了代表墨池的男娃娃,却把代表自己的女娃娃留给了墨池!她没有想到,这六年来,女娃娃一直跟着墨池,就像她时刻都把男娃娃带在身边一样!
    思存梦游一般,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男娃娃。两个娃娃分别六年,又重新并立在一起。思存的眼睛湿润了,她突然了解了墨池为什么会设计那一堆中国风格的婚礼娃娃,而且是洞房花烛夜密不可分的一对娃娃!
    现在,娃娃相聚了。她和墨池呢?她抬头看着他,墨池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把男娃娃带在身边。现在,他看着重聚在一起的娃娃,也是目瞪口呆。突然,墨池冲上前一步,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思存猝不及防,只愣了一下,就条件反射般地抱住墨池。
    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声。紧接着,墨池开始吻她,他捧起她的脸,冰凉的嘴唇在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上游走,然后,他开始大力地吸吮她,几乎要把她吸到肚子里。墨池的味道向来让她无法抵抗,思存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起来,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抑制不住地颤抖。墨池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很清楚他此刻想要什么。可是,思存是这么想的吗?
    墨池有些犹豫,颤抖着、试探着把手贴上思存的腰际。他明显地感到思存僵了一下。墨池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思存的手指在墨池的脊背上游移,欲望的火焰像野兽一样蹿起,墨池搂着思存倒在了床上!墨池粗重地呼吸,双手捧着思存的脸,他思念了她这么久,甚至舍不得立刻吃掉她。他的身体发热,手却冰冷。思存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xiōng口,墨池受到了鼓舞,解开思存的第一颗纽扣。
    突然,墨池腰间响起了刺耳的蜂鸣声。墨池从腰上取下一个黑色的东西,是传呼机。墨池把它放在一边,继续解开思存的第二颗纽扣。传呼机再次响了起来,墨池皱着眉头按掉声音。
    墨池的手停留在思存的第三颗纽扣上,没一秒,传呼机又响了。
    思存说:“看一下吧,也许有急事。”
    墨池慢慢起身,闭了一下眼睛,调整呼吸。拿过看了一眼,回了一个电话。紧接着,他把电话交给思存,“克鲁斯打到秘书台,有急事让你给他回电话。”
    思存讪讪地拿起电话,美国那边,现在是早晨刚上班,克鲁斯大概先打去了思之声,没有找到思存,才给墨池的秘书台留言。
    思存拨下一长串号码,电话马上就通了。
    “克鲁斯,昨天的文件我已经签好字,给你传真了过去。
    “我现在没有传真机,我在家里。
    “墨池帮我租的公寓,今天才搬来,这是家里的电话。
    “我没打算长住,我过一阵阵就回美国。你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很多年没有回来,我想家了。
    “我知道公司需要我。我不会停留太久。
    “那批中国娃娃的报价你们算出来了吗?这次我一定要和思之声合作,图纸不会变了。你愿意和密斯陈合作是你的事,你有你的决定权,我也有我的。
    “好了,就这样,我累了要睡觉。”
    放下电话,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墨池靠在桌边看着他,目光已经是深情而又冷静。刚才一触即发的激情已然退去。思存的领口还开着,露出雪白的脖颈。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墨池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你去哪里?”思存问了一句傻话。
    “当然是会宿舍。”
    墨池的宿舍,思存是去过的。那个从办公室隔出来的小休息间,连个窗户都没有,墨池就是在那个yīn暗狭小的休息室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思存想着都要落泪,张了张口,挽留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说不出口。
    毕竟,今日已不同以往。他们不是夫妻,她只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
    墨池了然地笑笑,走近她,在她的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好好休息,明天见。”
    克鲁斯的工作效率奇高,次日思存到办公室,已经收到他从美国发来的传真。市场调研证明,中国婚礼娃娃在美国有着一定的市场,但为了迎合欧美人士的口味,娃娃的设计还需要一定的改进。材料由木艺改成了布艺,这样会更加轻巧,可以节省运输成本,克鲁斯重新估算了报价,具体定价还要等设计图定稿后才能确定。此外,还有一大摞其他文件,都是CCR的日常工作,需要思存了解或者拍板的。思存抱着一大摞传真文件回到她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保温瓶,思存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地盛着云吞面,云吞是鲜肉虾仁的,粉红色的馅料,透明的面皮,漂浮在清清爽爽的汤里,诱人食欲。
    保温瓶旁边还有一张便笺,工整地写着:思存姐,墨总让我给你买的早餐,希望你喜欢,小田。
    思存微笑着,拿起调羹,吃了一个,鲜美异常。只是,思存心念一动,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知道吩咐小田给她买早餐,可他自己吃了没有呢?思存抱着保温瓶,来到墨池的办公室。
    墨池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桌上也是一大摞的文件。思存把保温瓶放在桌上,墨池抬头看她,微笑着问:“云吞的味道怎样?”
    思存不答,只问道:“你吃了早餐没有?”
    墨池摇头,他刚起床没多久。
    思存嘟囔道:“这个小田,知道给我买早餐,就不知道给你带一份。”
    墨池笑着说:“你别怪她,她比你还死心眼,我让她买一份面,她保准就只买一份,连她自己那份都不知道带出来。”
    思存拧开保温瓶盖,舀起一个云吞递到墨池的嘴边,“赶快吃吧。”
    墨池惊异地看着她,思存的表情很坦然,“只有这一碗,我们就分着吃吧。”她把云吞塞进墨池的嘴里,自己又吃了一个。满满一碗云吞面,他们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吃了。
    小田总是在该敲门的时候推门进来,“墨总,今天上午有一个会……”看到墨总和密斯李在分吃同一碗云吞面,小田愣住,进退两难。
    墨池坦然地笑笑,“我知道了。对了,小田,以后每天早晨,云吞面买两份,你一份,密斯李一份。”
    “好的。”小田急忙退出,思存问道:“那你呢?”
    墨池看着那一只保温瓶,笑而不答。
    思存突然明白了墨池的意思。他是要和她每天早晨分吃一份早餐。思存没说什么,脸微微地红了,心里倒是甜丝丝的。她洗净了保温杯,交给小田,又和墨池一起开了员工会。下午,她拿着克鲁斯从美国发回的传真,又和墨池商讨中国娃娃的事宜。
    按照市场调研的结果,思存决定第一批生产一万对中国娃娃。接下来的几天,她几易其稿,终于确定了中国娃娃的造型。根据CCR的要求,墨池开始寻找原材料,订购生产设备。他们的目标是:中国娃娃尽快生产,尽快投放欧美市场。如果销量好,再增加订单,把中国娃娃做成思之声和CCR的年度代表产品。
    公司的业务非常繁忙,陈沁和李志飞的离开,并没有给思之声的订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但却使墨池个人的工作量变得更为庞大。这种公司危机,墨池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深知感情与利益的纠缠,最终只能服从一方,没有对错,只有取舍。他坚定不移地要把思之声办下去,一路上的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总能平安度过。凭着多年的信誉,思之声的订单还是源源不断。
    人员招聘并不顺利,陈沁和李志飞的位置无人顶替,设计员倒是找到几个,试用之后发现并不能胜任,只得重新寻觅。所以的图纸依然由思存来画。每日白天伏案画图,她不再穿丝绸正装,而是入乡随俗,和小田一样,牛仔上装,弹力裤,旅游鞋。这种风靡全国的时尚打扮倒也适合她,再把齐耳的短发扎成一个翘翘的段辫子,更加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有时在工作场合,墨池都会有片刻的走神,仿佛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久得他的内心都已经开始苍老。
    晚上,工人都下班了,他还继续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审报表,定计划。他的写字台柜子里藏着很多桶方便面,饿了就会习惯性地摸出一杯,泡上开水,边工作边往嘴里扒,看都不看上一眼。
    这时,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发财张。还记得吗?老麦的邻居,东门街的老街坊。此人又矮又瘦,眼珠昏黄,一嘴黑牙。墨池和他交情不深,但他对东门街有很深的感情,只要是老街坊见面,他总会笑脸相待。
    他放下杯面,起身相迎,“张哥,你好。”
    “发财张”吸吸鼻孔,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大老板也吃公仔面?好大的味精味,呛死人。”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打喷嚏。
    墨池把面扔进垃圾桶,“张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发财张”笑得肩膀都抖了,双手来回忽闪,“不敢,不敢,我没有贵干,就是来看看我的大老板小老弟。”
    墨池知道“发财张”素来游手好闲,没有工作,以出租家里的租屋为生,收入随着房客的多少而定,生活时好时坏。左邻右舍都陆续发家致富以后,他老婆看他越发不顺眼,在某次回广西娘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发财张”拖着一个上初中的儿子,过得更加潦倒。墨池离开东门街后,“发财张”找过他两次,都是借钱,一次说得可怜兮兮,没钱给儿子交书本费了,墨池给了他两百;第二次,时隔一年,红光满面地过来,说是要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去夜市卖服装,他肯劳动致富,墨池自然高兴,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两千块。谁知他转身就拿钱买了白粉。
    在深圳这些年,墨池身处改革开放大潮的风口浪尖,见证了让世界惊叹的“深圳速度”,也见到了伴随经济快速发展所产生的负面现象。吸毒,就是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很多人受不了一时的诱惑,染上了毒瘾,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事业成功后,墨池接触的人更多,也遇到过有人给他毒品,墨池毫不留情地斥责那人一顿,从此断了来往。
    此时,墨池虽然工作缠身,也想好好地和“发财张”聊一聊。他是有孩子的人,为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毒瘾戒掉。没想到,不等墨池开口,“发财张”已经直入主题。
    “老弟,哥哥最近手头紧,你这个大老板帮帮忙啦!”“发财张”斜着眼睛,捻着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墨池问道:“张哥上次说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怎么还……”
    “哎!别提了!”“发财张”跺着脚说,“我们搞了一批货,刚拿到夜市上,好多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我们心里那个乐呀,总算要发财了!谁知一件没卖,警察来了,货全被没收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弟,这次再借我两千,我们换个地方卖货,赚了钱,连本带利还给你啦!”
    墨池略一沉吟,拿起电话,“你们是在哪里卖的?我和公安、工商方面都有熟人,象征性地交一点罚款,把货给你要回来。”
    “别别别!”“发财张”大惊,连连直摆手,“上次的就算了,这次我们小心点儿,一定有得赚。”
    墨池不再和他兜圈子,正色道:“张哥,你拿钱,是不是有别的用途?”
    “没有没有。”“发财张”正说着,冷不丁打了个打哈欠,眼泪都流了下来。
    这是明显的赌瘾发作前兆。墨池心里一沉,“你真的吸毒?”
    “发财张”变了脸色,连连跳脚,“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肥麦?他撒谎!”“发财张”边说边涕泪横流。他仿佛被百爪挠心,双手不停地浑身乱摸,眼神也涣散起来,胡言乱语道,“‘跛脚墨’,给我钱!”
    墨池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发财张”双手抓住他,瞪大血红的眼睛,“求求你,给我一点儿钱。”
    墨池道:“我不能给你钱买毒品,你必须去戒毒所。”
    “不行!”“发财张”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又猛地扑倒在地,“去了戒毒所我就完了,街坊都会看不起我了。”
    墨池一手撑着假肢,慢慢俯下身,扶住“发财张”,还好言相劝,“你这个样子街坊才会瞧不起你。戒了毒瘾,我出钱给你开一间小店,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发财张”一把挣脱墨池,墨池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不好!”“发财张”双目血红,全身不住地乱抖,哆哆嗦嗦地托起手掌,“给我钱……我只要钱……”
    墨池见劝不动他,自己奋力站起来,背过身说:“买白粉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你。”
    “发财张”太难受了,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他的骨头。他已经没有了人格的尊严,伏在地上,状如捣蒜,不住地念叨“钱……钱……”
    墨池心中不忍,拿起电话,“请接戒毒所。”
    隔壁办公室的思存和小田听到响动,都赶了过来,赶上“发财张”被戒毒所的人强制带走。“发财张”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墨池。他已经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墨池还是听出了他喊的是,“‘跛脚墨’,臭瘸子,你等着……”
    墨池的心像是被冷水浸过,麻麻地有些痛。
    小田紧张地问:“墨总,你没事吧!”
    墨池脸色有些难看,“没事,你们去工作吧。”
    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墨池刚才跌了一跤,假肢似乎错了位置,使了几次劲,假脚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不能动弹。他不想让思存知道,冷着脸打发道:“是旧街坊,已经处理完了,你也出去吧。”
    思存看到他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左腿却纹丝不动,知道是假肢出了问题,自然地扶住他。墨池一甩手,“不用你管,去工作吧。”
    思存抬眼看他,大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她垂下眼睛,放开墨池,转身就走。
    墨池顺势靠在写字台背面,解开假肢,重新穿好。……“发财张”进来之前他在干什么来着?
    他在根据下个月的订单做生产计划。他吃了一杯方便面,他想先垫下肚子,下班后带思存去吃猪肚包鸡。这道广式美食,既清淡又滋补,他知道有一家店做得非常地道。思存这些天累得够呛,他想带她滋补一番。思存的归来,让他的生重新有了色彩,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他对美食又有了追求。
    思存刚才的样子,好像挺伤心。墨池检讨自己,他一心不想让思存看到他无助的样子,态度过于蛮横了一点儿。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他连忙赶到思存的办公室。还好,思存还没有走,正把绘图工具分门别类,收到抽屉里。
    “晚上我请你吃饭。”墨池说得很恳切,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思存关好抽屉,拎起背包,面无表情,“不用,我刚约了小田一起吃大排档。”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吃完送你回家。”墨池坚持。
    “不用,我叫的士。”
    她一口一个“不用”,墨池满心不悦。不过,当她扶住他的时候,谁让他先说了“不用”呢?
    墨池继续好脾气地说:“天越来越热了,我给你买了个空调,晚上派工人给你装好。”
    思存继续撒气,“不用,我不怕热。”
    墨池的好脾气也快到尽头了,暗自咬牙,压下怒火,“好吧,那你路上小心。”
    思存背着牛仔包,袅袅婷婷地走了。经过他窗外的时候,她和小田欢声笑语。墨池忍着气,带电工去思存的公寓,帮她装好空调。他有她公寓的钥匙,却从不擅自上来。这是完全属于思存的空间。调试完毕后,他让电工先走。
    只有思存不在的时候,他才敢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感受她的气息。他请了清洁工,每天为她打扫。他为她买了好几个花瓶,特地吩咐清洁工人,每天要为她换上鲜花。那个清洁工非常尽忠职守。现在,桌上有怒放的玫瑰,窗台有香气袭人的百合,卧室里没有花,而是放了一大瓶绿色植物,确保室内的空气时时清新。墨池在电视机旁边发现了一小盆仙人球,圆圆的球身,硬硬的小刺,球顶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个,不是他让清洁工买的,那么就一定是思存的杰作了。墨池怜爱地看着那一小盆植物,突然觉得,它可真像思存啊!又坚韧,又纤小,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墨池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轻轻地碰了碰那朵娇美的小花,一不留神让硬刺给扎了手。墨池的笑意更深了。要是思存知道他把她比做一盆仙人球,肯定又会亮出全身的小刺了吧。看她刚才硬邦邦、冷冰冰地跟他说“不用”。墨池就不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用”?
    小坐一会儿,墨池想到还有工作要做,就回到了办公室。他拿了文件,进入他的小隔间,斜靠在床上,立刻投入了工作。他的心情不错,虽然疲累,工作效率却非常高。做完所有工作,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
    墨池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找出一本英文,随便翻开一页,就看了进去。他还是很喜欢文学、历史、哲学这些东西,来到深圳以后,却因为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买了几本英文,想留在累了的时候看,既是消遣,又强化英文。却没想到中国人看英文书,饶是英文再熟练,也是件很枯燥的事。墨池边看书,边想着思存,想起她傍晚时一口一个“不用”就生气,但想起她赌气的样子又想发笑,不知不觉,竟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墨池被一声雷惊醒。墨池四下看看,想起自己的房间连窗都没有,赶紧起身,跑到外面,狂风已经把办公室的窗户吹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过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更密集的雷声轰隆隆此起彼伏。墨池心里一沉,这样的雨夜,思存怎么办?
    他知道,思存怕雷,也怕雷的,更何况……
    墨池拿起屋角的一把大雨伞,推开房门,冲进雨中。风太大了,墨池都撑不稳雨伞。他瞬间就被淋透了,长裤贴在假肢上,几乎不开步了。墨池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没有计程车,只有几辆货车驶过。墨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吸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雷电交加,墨池想到思存一个人在家就心急如焚,费力地拖动假肢,连跑带滑地往思存的公寓奔。激烈的运动使他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却好像远在天涯。暴雨顺着墨池的衣领灌进他的身体,墨池跑得全身出汗,被冷水一激,身体止不住地战抖。顾不了那些,墨池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到思存那里去。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公寓的小楼,墨池咬紧牙关,不敢休息片刻。突然,一道黑影从身边闪过,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直扑进他的怀里!
    是思存!
    思存没有带伞,全身都被淋透了,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抓住墨池的肩膀,瑟瑟地发抖。
    思存紧紧地抱着他,贴着他的xiōng口,剧烈地喘息。她还是以前的毛病,害怕得厉害的时候就说不出话。墨池轻拍着她的后背,大雨不断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墨池说:“没事,别怕,我们回家去休息,好不好?”
    “我的房间电坏了,水也没了……”思存断断续续地说。她刚和小田吃完大排档,天色有变,赶紧趁着大雨未至赶回家里,没想到家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电灯全不亮,外面闪电一照,鬼影重重。她吓得缩在床上,风却吹开窗户,冷风灌进房间,呼吁作响。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她只知道往墨池的工厂跑,墨池就是她的保护神,有墨池在的地方,她就是安全的。
    墨池搂着她,“别怕,我帮你修灯、修水,有我在,什么事也没有。”
    思存还是在瑟瑟地抖着,人却镇定了很多。墨池举步难艰。她双手搀扶着他,雨伞已经用不到了,墨池索性拄在手里。思存的小公寓在四楼,好在有电梯,一进房间,墨池就脱力地靠在墙上,动弹不得。房间里黑漆漆的,果然有些yīn森可怖。突然,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思存惊跳着扑进墨池的怀里!
    “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喘息着说,“柜子里有个工具箱,里面有手电筒,拿出来,我帮你看看保险丝。”
    思存将信将疑地走到柜子旁,果然看到一个黄色的工具箱。她拿出手电筒。墨池突然脱掉衬衫,擦干滴水的上身,然后拉着她来到电表跟前,关闭电闸。
    墨池打开电表箱,对思存说:“往里照,再往左一点儿。”思存抱着那根大手电筒,茫然地照着里面。“好了,别动!”墨池说,“果然是保险丝坏了,我帮你换一根。”
    他返回客厅,从工具箱里找到电阻丝,思存大跌眼镜,“这个你也会?”她的印象中,墨池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贵书生,高贵儒雅,养尊处优,家里的一切活计,都不需要他插手。墨池笑道:“我告诉过你,工厂里的一切工种我都会,包括电工,也包括修水管。”
    思存一心一意地为他照手电筒,雨水儿从她的身上流下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一小洼。墨池说:“小心不要让电表箱里进水。”他熟练地换好保险丝,拉开电闸,房间顿时灯为通明。思存如释重负,吓得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墨池,谢谢你。”
    她全身都是湿答答的,水还顺着脸庞不断地往下流。墨池又蹒跚着走到水阀前,片刻就修好了水管。“都弄好了,你赶快洗现代战争热水澡,当心感冒。”
    思存反而把墨池推到盥洗室门口。“我说我呢,你比我湿得还透。”
    墨池转过身,“我不要紧的,你小心感冒……”
    思存突然板起脸,“墨池,你要是不想让我难受,就赶快去洗。”墨池上身的背心也湿透了,裤腿紧紧贴在硬邦邦的假肢上。墨池愣了一下,思存已经把他推进盥洗室,又把一所折叠椅塞了进去。她想得真周到,墨池的腿不好,肯定要坐着洗澡。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墨池还没有出来。
    思存有些担心,轻轻拍门,“墨池,你怎样?”
    半晌,墨池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思存,你有大的浴巾吗?”
    思存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墨池的衣服全湿透了,洗了澡没有换洗衣服。她暗暗责怪自己粗心,打开衣柜,找到一套崭新的运动装,放在盥洗室的门口。
    片刻,墨池换好衣服,慢慢地走出来。
    他刚刚洗过热水澡,全身散发着水汽,竟还是有些清凉。思存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自己才去梳洗。等她洗好出来,墨池已经穿好假肢,收拾好了工具箱。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思存却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思存站在墨池身边,用大毛巾擦着头发,墨池突然说:“现在,还对我说不用吗?”
    思存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墨池!是你干的对不对?你下午来装空调,故意弄坏保险丝和水龙头!”
    墨池再也绷不住,扑哧笑了。“谁让你说什么都不用。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变成了女超人,什么都不用我帮忙。”
    思存突然像一只发怒的小猫,扑到墨池身上,拳头轻轻砸在他身上,“你太坏了!你故意吓我!”
    墨池捉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真诚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去找我,对我说你需要我,哪怕是需要我帮你换一根保险丝。我没想到晚上会下雨,我后悔了,所以赶紧跑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让你受了惊吓。”
    思存沉浸在他温柔的注视中。她委屈地说:“谁让你先跟我说不用的。”
    她还记得下午的那一笔。墨池扳过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咱们扯平了,行不行?本来今天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呢,现在全泡汤了。”他两手一摊。
    思存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光顾得生你的气,我晚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小田没带你吃大排档?”
    “点了一堆,我吃不下,都让小田打包带走了。”
    墨池把她按到沙发上,“不怕,我给你露一手。海鲜面,怎么样?”
    思存问道:“你还在食堂干过?”她已经不相信有什么活计是他不会的了。
    墨池笑而不答。思存又说:“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墨池径自走到冰箱前,拿出鱼丸、鲜虾、带子、鱿鱼、海带。思存眼睛都直了,墨池会变戏法吗?
    墨池拿着材料,蹒跚地走进厨房。他的身影很疲惫,却是兴致勃勃的。思存不忍心扫他的兴致,又心疼他的身体,赶紧跑过去帮他。墨池把她推出来,“你先休息下,一会儿就好。”
    思存不动,靠着门框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
    墨池的声音很无奈,“你都没打开冰箱看看?”
    思存每天回来都累得半死,洗洗就睡了,哪里打开过冰箱。她故意调侃,“住酒店习惯了,冰箱里的吃的都要钱,所以没有开冰箱的习惯。”
    “你是资本家,还怕多花钱?房间里的吃的看到了吗?”墨池会吩咐清洁工人,看到她房间的吃的少了,就立刻买来补充上。她的房间有一个零食筐,装潢了巧克力、饼干、水果、糕点。
    思存说:“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
    墨池笑了,“还行,不傻。”
    思存看着墨池把海鲜——解冻,焯水,煮汤。鲜甜的海鲜很快飘了出来,墨池下了面条进去,紧接着,墨池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美丽的玻璃碗,随后,关火,盛面。思存看得眼都直了,“真香!”
    奶白的汤色,筋道滑爽的面条,上面堆着丰富的鱼丸和海鲜,绿色的海带点缀其中。墨池给她筷子,“尝尝看,趁热才鲜。准备是太仓促,不然用鱼骨熬汤更美味,明天给你做。”
    思存尝了一口,大呼好吃,赶紧把碗推给墨池,“你也一起吃啊!”
    墨池笑道:“我吃过了,不饿,都是你的。”
    思存早就饿了,听他一说,也不推辞,呼噜噜吃个不停。墨池微笑着看着她饕餮,心满意足。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思存抚摸着肚子说:“终于吃饱了!”
    墨池笑着收拾好碗筷,回来一看,思存靠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她今天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现在吃饱喝足,精神一松,倦意就来了。外面还是雷声阵阵,她知道墨池在身边,睡得很安稳。
    墨池从房间里拿来毛巾被,刚搭在她的身上,思存就睁开了眼睛。
    “真是的,弄醒了你。”墨池懊恼地说。
    思存揉揉眼睛,还是打了个哈欠。墨池又说:“醒了也好,去房间睡吧。”
    思存面色惊惶,“你要走了吗?”
    墨池看看窗外的天色,“放心,等雨停了我再走。”
    思存扶着墨池来到卧室。她爬上床,墨池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思存往里蹭了蹭,让出单人床的大半边,“墨池,你累了,躺一下吧。”
    墨池竟红了脸,嘴唇轻轻战抖着。思存不容分说,拉他躺下,又把大半个被子盖在他身上。墨池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动也不敢动。
    思存说:“你要脱下假肢放松一下吗?”
    墨池说:“不用。”
    一时无话,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存回味着海鲜面的味道,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还开过饭店?我记得你以前连白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说:“现在也分不太清。”
    “可是你做的面这么好吃!”
    墨池说:“这是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房东太太的拿手菜。她的身体不好,很少下厨,偶尔做了一次,我就惦记上了,非要拜她为师。教会我之后,我就离开了那条街,所以我只会做这一道海鲜面。六年来不断精进,就是预备有一天拿来讨好你。”他说得有些大胆了,侧过头深邃的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思存。
    思存僵住。
    墨池的眼眸低敛,目光慢慢沉下去,静静地看着思存,那眼神让人心碎。
    思存突然说:“中国娃娃什么时候上生产线?”
    墨池知道,思存每天都要收到许多来自美国的传真,美国的公司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克鲁斯催她回去的电话也每天都不曾间断,她一直用中国娃娃的事推迟着。中国娃娃上线后,她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她不再是他的小妻子,而是大公司董事长,他没有立场挽留她。墨池说:“原材料已经陆续到齐,最快下周就可以开始生产。”
    思存轻微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思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旁的半边床是空的,墨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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