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羡在书案前批写文移,有內侍禀告福熙殿尚仪周晴殊求见,他诧异了一下,想着皇穆能有什么事特遣周晴殊来东府,急命请进。
他今日有事与春坊商议,上午便回了含章宫,皇穆今日去了北海,晚上才回来,他于是在东宫用了午膳,之后自觉形单影只,有些哀伤地小憩了一会儿。他醒来后略清醒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的府邸,他这段时日都住在晴明馆,自己的寝殿倒陌生起来。
晴殊入内后,元羡与之见礼,落座后,命人上茶,之后将左右屏退了。
“不知尚仪此来,有何指教。”元羡从未与周晴殊独处一室,如今相向而坐,不觉有些局促。
“臣此来,为公主。”晴殊倒大方得多,“殿下想必知道,公主去岁平蛟乱之时身受重伤。”
“知道。”元羡点头,不知为何,心内渐渐有些惴惴不安。
“去岁平蛟乱,公主为应龙所伤之处,如今尚未痊愈。”
元羡蹙眉,“什么叫尚未痊愈?”
“此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大概是公主与姜漾战时,先受了些伤,她用凝瑞使伤口暂时愈合,与姜漾再战。前些时候所愈合的,是用了凝瑞之后又为姜漾所伤之处,可使用凝瑞暂时愈合的伤处如今也还未愈合,不过是凝瑞的药力尚在发挥作用。”周晴殊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一派和睦,柔声娓娓道来。
“龙毒究竟解了没有?”她的话元羡全没听懂,只知道皇穆身上还有伤。
“龙毒已解,但应龙在公主使用凝瑞前造成的伤口,尚未愈合。”
“如何能够愈合?”
“解了凝瑞的药力,将伤口包扎即可。”
“就,这样?”元羡以为方法一定复杂,不想这么简单。
“就这样。”
“那为什么……”
“公主怕疼。”周晴殊言语之间有些无可奈何。
“很疼?”
“臣不清楚,但听人言说,凝瑞虽可使伤口立即痊愈,但实际上只是将伤患之处包裹起来,于愈合上没有任何疗效,所以凝瑞一解……”周晴殊声音渐弱。
元羡点点头,“尚仪需要我做什么?”
“臣请殿下,说服公主。”
这个答案在元羡的意料之中,“尚仪放心,此事,本宫一定说服主帅。”
皇穆冲到榻前将元羡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喟叹道:“好凉快呀!”
“那么热?”元羡印象中她不怕热,福熙宫麒麟殿里的清凉引温度都不低,茂行苦夏,一度怀疑麒麟殿里的清凉引或者坏了或者没开。
“今日去北海,以为那边会冷,所以穿得有点厚。”皇穆解了领子,将杯倒满,又是一饮而尽。“我先去换身衣服。”她说着跑了出去。
回来时便是件月白色燕居服,头上的冠也摘了,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
她将桌上的凉茶施法冰了冰,再次一饮而尽,“好舒服!”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一把捞过靠着元羡睡得酣畅淋漓的乐芝,抱在怀里不住揉搓,一脸惬意地歪在榻上,。
“你身体才好,不要喝这么冰的。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我总觉得你倦倦的。”元羡早拿了她的杯子倒了杯热茶放在案几上,拿起来吹了吹,放在杯托上推向她。
皇穆十分配合地喝了口热茶,复又瘫着,握着乐芝的前爪,揉捏着它的肉垫,懒洋洋问:“是吗?龙毒解了三个月后才会彻底康复,不然容易……”她歪着头想了想,“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总之樊焉说这段时间似乎比较容易困倦。”
“一派胡言。”元羡在心里恨恨道,他下午将凝瑞这味药问得清清楚楚,靖晏司的医署早几年颇研制了些买椟还珠暂时缓解伤痛但极其伤身的药,时安是,凝瑞也是。
此药可使伤口瞬间痊愈,样貌与寻常无异,伤者自身也不觉疼痛,可它只是将伤口麻痹起来,令人感觉不到创口的疼痛。药效过后便恢复到伤口最初的样貌,疼痛也好,创伤也好,丝毫没有改变,连最简单的止血都做不到。
应龙之战至今已近十个月,药效居然还在,可见用量之凶。
他低头想对策,闷声不语,皇穆探头看他一眼,眼睛转了转,笑着问:“今日有人与殿下告过臣的状?”
元羡有些吃惊,脸上却严肃着,堪堪维系着一副威严面孔,“主帅既知,不妨坦白,本宫或许,酌情从轻发落。”
皇穆略一思忖,“陆深今日随我一同去了北海,左颜不会做这等事,当日随军的医官程空青找不到殿下这里,符彻与梁戎应该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日知道我用了凝瑞的人不过这几人,最可疑的还是陆深,可是陆深……”她声音渐缓,“他应该找了周晴殊,劳烦周尚仪今日入东宫,告了我一状!”
元羡叹服她随便想想便理出来龙去脉,面上依旧严肃,“主帅不要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速速坦白。”
“是凝瑞的事吧?”皇穆见他皱着眉一脸装出来的威严,不由笑起来。
“正是。”元羡端然点头。
“那没什么可坦白的了,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皇穆见他还绷着脸,也学着他的口气,老气横秋道。
元羡皱眉着急道:“那你预备如何?”
“你怎么又这个口气说话了,回到刚才那个!那个比较新鲜。不不不,不是新鲜,那个比较,那个更像个太子!有肉食者鄙之威严。”
“我没跟你闹着玩!”元羡皱着眉头想严厉些,可对着皇穆的笑脸,无论如何威严不起来。
“我知道你没跟我闹着玩。”皇穆拉长声音懒懒的,“这样吧,还有五天就旬休了,五天之后我让樊焉解了凝瑞。可以吧!”
“明天,明天就解。”元羡没想到她这么一口应允,深感意外,但他不想再等五天,他下午听周晴殊说完,恨不得立时去北海把皇穆抓回来,当场将凝瑞解了。不管她用什么借口,他都不能再任由她拖延下去。
“明天还有好多事呢!我估计要三四天还能好彻底。那伤很重的!”皇穆以为自己已经非常配合了,没想到元羡这般得寸进尺。
“你的事我帮你做。”
“你没空做我的事。”皇穆皱眉,“你要陪着我,照顾我,我重伤在床,你在麒麟殿鸠占鹊巢地挥斥方遒,这不公平!”
元羡以为她找借口,没想到后面说的却是这个,“那还有陆深,还有左颜,你不是一直说麒麟殿可以没有你嘛。”
“那你要禁止周晴殊靠近我。”皇穆见他神色间几现哀求,叹了口气,妥协道。
“好。”元羡一口答应,继而又问:“为什么?”
“周尚仪,会给我脸色看的。”皇穆在心内痛骂陆深,此二人前几个月在福熙宫吵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结果如今他居然将此事托付给周晴殊。皇穆想象得到周晴殊那张脸会有多难看,她实在不愿重伤之下,还仰人鼻息。
牧斯幽将药端至皇穆面前,皇穆着白色中单坐在床上,她接过药,环顾四周,众人皆一脸凝重如临大敌。她不由笑起来,“这又不是鸩酒,还请诸位放宽心。”
周晴殊见她胡言乱语,不由皱起眉头,皇穆见她一脸风雨欲来,立刻道:“你答应了会很温柔很温柔的!”
周晴殊怒极反笑,压了压心里的火,转过头不看她。
皇穆颇为满意,用勺子舀了半勺送到鼻下闻了闻,皱着眉看向牧斯幽,可怜兮兮地说:“好苦啊!”
牧斯幽一副见怪不怪,“这药就是闻着苦,倒并不难以下咽。”
皇穆长叹一声,看了看屋内众人,指着元羡,“和湛喂我!”
元羡颇感意外,他们虽然亲密,但从未在人前过分亲昵,他掩饰着心里的兴高采烈,坐到床边,伸手欲接药碗,皇穆却笑嘻嘻把勺子拿出来递给他,“此药药力迅猛,喝下即刻见效,用不了勺子。”她说着靠近元羡,轻声道,“和湛,不要太心疼哦。”
说着将药端至嘴边一饮而尽。
她脸色瞬间惨白,面上立现痛苦之色,身子剧烈地抖了几下,右臂衣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鲜血洇湿,喉部吞咽了几下,终究不可控地呕出一口血。她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鲜血,抓过元羡的手,上身虚浮地靠向他,在意识涣散之前,轻唤了一声“和湛……”
元羡昨晚预备她和自己撒娇耍赖不肯解凝瑞,不想她一口应允,并且要求自己照顾,心花怒放地入睡。早上又被她插科打诨搅闹的根本没思想过她的伤可能有多重,她说完“不要太心疼哦”后将药一饮而尽,他半点准备都没有就见她一身鲜血倒入自己怀中。他张着手臂不敢碰她已经被血洇透衣袖的右臂,想揽住她时又发现她背上也一片鲜红。他惊恐地回头看向牧斯幽。
平蛟乱的时候牧斯幽未曾随军,但也知道她伤得凶狠,她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殿下,臣为主帅更衣,还请殿下移步外殿……”
元羡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我与她说好……”他顿了顿,“我,陪着她。”
皇穆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俯卧着,她胸闷得难受,想换个姿势,背后火烧火燎疼得她半点力气都用不上。她泄气地合上眼睛,预备再睡一会儿,床幕轻动,有人触了触她额头,在唇上涂了些清凉湿润的薄荷露。
是元羡。
她不知怎么心里就骤生出沉甸甸的安然与几乎磅礴的委屈,本来犹可忍受的痛疼立时难耐起来,她预备好要和他哭哭啼啼哀哀叫痛,想着要吃冰吃糖吃一切忌口食物,元羡若是不依,她就拿伤口要挟之,胁迫之,哀嚎指责,怒斥之。
“主帅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她心下一沉,只觉无比失落,说话的,是医署医官程空青。她微微抑制了一下心内的失望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过,涩声道:“劳你倒杯水给我。”
话已出口,自己也觉诧异,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萧索。
程空青道:“下官先扶主帅坐起来。”
皇穆摇摇头,“烦你请晴殊或宴宴进来。”
程空青未动,反在床边坐了,伸手至肋下搀着她坐起来,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取了水杯递向她唇边。
皇穆被他几乎提着坐起来已觉尴尬不已,此刻靠着他更觉古怪。她向后挪挪身子,随即痛得颤抖起来,程空青揽住她,“主帅如今还撑不起来,先靠着下官吧。”
皇穆动了一下只觉得五脏都翻搅起来,堪堪被他扶住,心里恹恹的,满脑子都是元羡去了哪里,以及待她康复后,一定要找陆深好好说道说道。
程空青将水杯又向上递了递,“主帅喝点水吧。”
皇穆伸手接水杯,却被程空青闪开了,“下官拿着就好。”她看看程空青,他嘴角衔着枚轻轻浅浅的笑。她也笑了,放松了身子尽力靠过去,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蹭,“殿下,好疼啊。”
元羡守了她一天一夜,命人抬了张大榻放在床边,却没在榻上休息,拿了本书挤在床尾,不时探她额头,为她拭汗。牧斯幽半个时辰前给她换药时和元羡说她差不多快醒了,醒来后可以喂她喝些水。他看时间差不多去倒水的时候皇穆醒了,他听见声响,不知怎么就起了促狭之心,化成程空青的样貌逗她。
此时见她识破,于是又化回本身。
“对不起。”元羡被她那句“好疼啊”,刺得心里血肉模糊,上次背上还有可着力的地方,这次身后整片的血肉模糊,伤重处几乎见骨。
牧斯幽也是个奇人,医者父母心丁点没有,清理伤口之时感慨原来应龙造成的创伤是这个样子,遗憾不能将医署年轻的医官们召过来一同看看,感慨之际觉得不能放弃这个传道受业的机会。于是对着元羡现场教学,一边将破碎的皮肉捡出来一边和元羡说应龙尾鳞片粗砺,征战时鳞片微微绽开,稍有触及便皮开肉绽,皇穆身上这道斜贯右肩及左腰的狰狞创口,便是龙尾所伤。
她若不是个女孩子,元羡早将她骂了出去。他知道伤重,没想到伤重至此,周晴殊那句“主帅怕疼”将她形容得有些娇憨可爱,如今看来这和怕疼没半点关系,这伤要在他身上,他宁可吃一万年凝瑞。
“没有殿下我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撑过这几天就好了,殿下心疼了?”
元羡把水杯贴向她口边,喂她喝了水,将茶杯放在一边,“我自从遇见你,就一直在心疼,本以为你之前因龙毒重伤时候的心疼便是尽头了,不想,如今竟还能百尺竿头……”他说不下去,略平复了情绪,“躺下吧?”他问。
“你把我向里挪一挪,你也上来。”皇穆看见床边那张榻,但见上面被褥没有用过的痕迹,知道他没休息。
“殿内的明夷香不多了,我去加一些。等我一下。”他近前亲了亲她,转身往香炉里填了两块香,回来一腿跪在床上,手仍在扶在皇穆腋下,将她提着向内挪了挪。
皇穆每次都觉得他提自己像乡间村妇提孩子,说不出的别扭。
“怎么了?”元羡担心弄疼她,一直留心她的神色,不想不见痛苦之色,却见她笑得古怪。
“殿下每次都像提孩子或者提小猫小狗一样地拎起我。”
元羡本来不觉得什么,被她一说,也觉得尴尬,“你这两次都伤在背上,又不能抱又不能搂。”他有些不好意思,说着说着竟带了些委屈。
“是我的错,以后伤在身前,将背部空出来,”皇穆侧身躺好,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她闭着眼睛停了停,又笑嘻嘻地说:“好让殿下抱我。”
“不要再受伤了。”元羡摇摇头,低声道,话一出口,便知不可能。
“我打了十几年的仗,以前伤处浅轻,三五日就好,从未像今年这样,没完没了的卧床。”皇穆伤在右臂,没办法熟门熟路的解元羡的扣子轻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握着他的手。
“姜漾很厉害?”
“姜漾很可惜,这般人才,却被蛟族说动。”皇穆面上带了些惋惜。“蛟族作乱时,麒麟正在北海驻防,天君于是派麒麟平乱。初时几战打得很顺利,但太过顺利,蛟族虽不善战,但既已竖反旗作乱,自当尽力搏命,不至于不堪一击至此,而抓到的水族很多并非北海蛟族治下,我于是怀疑蛟族之外还有别的水族参与。那日两军对战,因为战事已近两个月,双方皆十分疲惫,我传递假消息使蛟族相信我已调中吕、龙渊两军前来支援,逼迫蛟族背水一战。开战之时麒麟主力尽出,大营空虚,姜漾果然率军现身。他轻敌,我也轻敌。结果两败俱伤。”皇穆说完微微一笑,“姜漾很可惜,麒麟也有龙将,却无人是他的敌手。”
“你当时知道姜漾参与其中?”
“并不十分确定,但我觉得是他。我怀疑姜漾很久了。去年靖晏司例会,他来靖晏司协调想要参加五殿九月的练兵,他入议事厅时本来瘫椅子上的陆深突然摸了下腰间佩剑。我后来说起此事,他却全没印象。我后来想想,觉得恐怕是下意识想要防备,那之后我对他就颇为留意。北海与姜漾属地相邻,蛟族虽然一直蠢蠢欲动,但实力尚不足与□□抗衡,麒麟主力不出,麾下四军随便哪一部都可平乱,蛟族谨慎,若无强兵支撑,不会如此行事。姜漾那时虽然刚刚被立为世子,但此人心志高远,并非称臣之人,所以平蛟乱之时,我令列英齐称病不出,程棠代主将位,私下命韩醇带了套绞龙锁及一千水军随行。众将分兵而出之时,我与列英齐、韩醇守株待兔,结果果然是他。他率水军突然现身之时我还颇得意,觉得自己料事如神,万万没想到,他骁勇至此。”皇穆说着笑起来,“同样是世子,殿下看看茂行。”
元羡想起茂行拿着把反曲弓研究如何上弦时的呆头呆脑,不由也笑起来,继而想起自己,惭愧道:“我于征战一道,也太过生疏。”
“殿下要治理的是四海九州,征战杀伐之事,臣为陛下做。”皇穆向元羡怀里靠了靠,紧紧贴着他。元羡不敢搂她,手虚虚扶着她的肩膀,“可是我不舍得。”
皇穆想说点什么,可疲倦又袭上来,她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